留在海洋文學中的一個背影
原標題:留在海洋文學中的一個背影俞天白
1月9日,從報上看到陸俊超去世並已經送別的訃告,頓生痛失一位師長與摯友的震驚。如潮一般向我湧來的,是和他交往的種種,是情,是愛,更是痛。
沒有結識之前,他就走進了我的心中。高中語文課本中《驚濤駭浪萬里行》一文,節選自他的成名小說《九級風暴》,時任中學語文教師的我,自然已與他神交。不久,讀到長篇小說《幸福的港灣》和《姐妹船》《國際友誼號》,又見根據他小說改編拍攝的電影 《海上紅旗》的主題歌《大海在呼喚》(《大海啊故鄉》)風靡一時,印象更為深刻。但直到讀了法國中國文學研究者寫的一篇文章,稱陸俊超是「中國海洋文學的拓荒者」,才知道他在當代中國文學領域的地位。1967年秋天,我們終於見了面,而且有了頻繁的交往。
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一批在單位里被作為「牛鬼蛇神」批鬥得灰頭土臉的業餘作家,以參加作協機關「鬥批改」的名義彙集,常聚於汾陽路太原路口一所花園洋房中。那與其說是參與「鬥批改」,不如說是逃避單位批鬥的一座「安全島」,至少對從海運局「牛棚」里自我解放出來的陸俊超而言是如此。還是單身漢的我,負有編輯《工人創作》的任務,當時就住在這幢洋房裡。看到他第一眼,感覺與海洋打交道的船長應有的風度雖然依舊,卻也不免一身風塵。
陸俊超是歸僑,幼年僑居印尼、馬來西亞、新加坡,後來被外輪招募為水手,歷任管理員、輪船駕駛員,解放初期起義歸來,成為上海工運局船長。他的處女作《九級風暴》 寫的就是他們起義的故事。他的足跡遍及世界各大港口,在與風浪的搏擊中,接觸到了各色各樣的人物,創作題材開闊,氣勢恢宏,描述樸實。可貴的是,他把廣博的人生閱歷都化成了洞察人生的智慧,與他交談,往往獲得與智者對話的啟發與愉悅。也許是長期生活在海洋上的緣故吧,他愛喝啤酒,且別的酒類幾乎不碰。他習慣滿飲一口以後,讓酒留在口腔里,漱上一通才咽下。滿臉酡紅之際,他更健談,傳遞的人生智慧質樸、雋永、幽默,沒有一點書卷氣,全是帶著人間煙火。我最歡喜和他對飲。妙的是,陸俊超從不要我埋單,理由是,「我的工資比你高」。
我在長篇小說《X地帶》中寫了一位作家、智者羅默犁,就是以陸俊超為原型的。小說中不少語言就是陸俊超的原話,後來改編成由李雪健主演的6集同名電視連續劇,也保留了這個人物的一些談吐。陸俊超目光犀利,對人的評價準確,簡潔得總是一句到位。他對與我關係的定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這是接觸不久就概括出來的,很讓我有「知我者莫如俊超」的感慨。
亦師亦友的交往,還不限於此。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對我生活上的關愛。得知我要結婚,他和夫人沈一英教授立即把只有父母或兄弟應負的那份責任,攬到了自己肩膀上,盡其所能地張羅開了。我在上海長期住集體宿舍,當時也不時興到酒店飯莊擺筵席。俊超找到他的同事、朋友徐堯卿先生(也是一位遠洋輪的船長),認為他家比較寬敞,要求借他家作為婚禮和宴飲的場所。當時所謂寬敞,無非是高安路婁浦弄內一所公寓的一個大套間而已,他們居然大動干戈,為了擴大客廳,把相鄰一間卧室的床鋪搬掉,並由徐堯卿先生的夫人李文秀大夫親自操廚……人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刻之一,當然是新婚。就是因為俊超的操心,讓我始終把婚禮和他的手足之情扭成一塊,溫馨地珍藏在我心中。
那天,他為我這個獨在異鄉的單身客終於成家而高興,一杯接一杯喝得盡興,竟酩酊大醉。不像以往,這一次我聽到了鎖在他心靈深處的痛――那時他剛40出頭,創作正如潮水洶湧噴發,卻被突然暴發的社會變動截斷了,被造反派揪斗並扣上了種種莫須有的帽子,不僅不能提筆,也不知應該如何寫了。作為一名曾被重點培養的工人作家,還有什麼比不能寫更為痛苦?平時他和我小酌時,避開了這些不愉快。然而此時此刻,他控制不住了。俊超抓住來賓中一位女孩子的胳膊,搖晃著問:你看過我寫的《兩個小夥伴》嗎?……我還有許多更精彩的,我要寫出來給你看,你說,我能夠寫出來嗎?……看來,(我)寫不出來了……
對於懷有宏大創作計劃的作家,這是何等灼人的焦慮啊!
以後的生活,印證了讓他焦慮的不只是被耽誤了的盛年。第二個春天開始後,我多次去看他,在他的書房裡,總看到寫字檯上鋪著稿紙,擱著鋼筆。有時是寫了幾行,有時則是空白。陸俊超始終處於苦苦的思索之中,寫了否定,否定了再寫。見我去,他對我創作力之盛表露由衷欣喜,總離不開這一層意思:我這許多朋友中,總算冒出了一個你。這創作勢頭是來之不易的,你一定要珍惜啊,天白!
我說,你也應該抓緊時間,實現你的創作計劃。
他說,是的,我在寫。可是……他看了一眼寫字檯上的紙筆,沒有說下去。我卻聽到了他壓在心底的感慨和不易。
不知是家居擺設調整還是別的原因,那以後,我去探望陸俊超,他再也沒有把我請進書房,就在客廳閑聊。事實上,他除了把過去發表的短篇編入《相逢在安特衛普》以外,再也沒有讓我看到像《姐妹船》《國際友誼號》那樣膾炙人口的作品了。我也小心翼翼,避開創作話題。大約是2012年,我趁著送新出版的《銀行行長》的機會去拜訪陸俊超。告別時,他送我到門口,扶著門框說,我不送你了,我的腿已經不能下樓了。看到老友的衰老,我惆悵了幾天,只想著應該多去探望。此後又去過幾次。可惜,兩家距離雖不太遠,但總有那麼多瑣碎的事,未能頻繁走動。
到我大病出院以後,打電話告訴俊超病情,還說,我安排個時間,來和你談談我的這場生死劫。沒有料到,等到的是這樣的噩耗,還有因「遵從遺願,喪儀一切從簡」而不能去送他最後一程的遺憾。我捧著那份報紙流淚了。
與其說,我為失去一位師長、知音而流淚,不如說,我為本可以成為文壇大家卻未能充分展其才華的俊超而痛苦。從中國海洋文學的角度而言,陸俊超這位拓荒者已有的成就,足以載入中國文學史而無愧,然而,一切畢竟結束得太早。他的創作道路,給人咀嚼的東西很多。他,只是時代的一個背影,但,他應當被我們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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