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落魄的村莊,曾經有那麼多有錢人
1940年代從頤和園後山看到的大有庄
導讀:教育後代立足社會、傳承家業的重要性,而且傳統的多子多福是多麼的有道理,至少防範出現個別敗家子的風險。
作者:陸波,律師,專欄作家。
小村莊的孽海情天
一座村莊並非總是平靜美好的。普通百姓衣食住行,燒香祈願,生老病死,很少掀起波瀾。但這個村莊也曾進駐過一些行伍之人,這等帶槍的軍人難免會帶來些鷙戾之氣。
1928年11月25日,《京報》上刊登了一條消息:「國民革命軍第三集團軍十五軍第二師參謀曾賢岑對自己髮妻開槍射擊,導致其下身兩個地方中彈,後不治身亡。」報道稱,公務人員前去驗屍的時候,「突有兵弁數十人蜂擁而至,均各持手槍,驅逐在場警察,並以手槍迎面威嚇書記官署長署員等,迫令離開屍場,聲勢極為凶暴。其時環觀民眾數百人均紛紛逃散,秩序大亂。……在公務人員紛紛躲避的前提下,該兵弁等仍持手槍追隨,迫令書記官等人同赴該師團部,至團部時該兵弁等猶聲呼毆打,幸未下手」。
1928年發生在大有庄十字街光天化日之下,民國軍官槍殺髮妻案轟動京城。據兇犯曾賢岑稱:其妻李氏「不安於室」。就是認為他老婆有外遇,然後,這位軍官毫無現代文明素質和法制觀念,擅用私刑,所謂「殺奸」,還縱兵威嚇辦案法官,干擾司法,激起當時北平社會輿論的憤慨與聲討。
要知道,殺人的是正經的國民革命軍軍官,不是土匪毛賊,但其野蠻行徑以及身邊士兵如家丁般狐假虎威令世人嘩然。在輿論的壓力下,北平衛戍司令部作出承諾,要依法嚴辦曾賢岑。在中華民國十七年,其軍隊官員腦海里還是固守著野蠻私刑觀念,視妻子為私有物,任由處置,可見進入現代社會,野蠻觀念還滯留於心,樹立法制觀念之艱難。
周作人在《永日集·殺奸》一文特別提到這個案例,寫道:「關於所謂摧殘法權問題我們不想討論,因為一則對於法政完全是外行,二則雖然「拘辱」到底比張宗昌之槍斃高等廳長要好得多了:究竟是國民革命軍,又有當局在平坐鎮,距大有庄不過二三里路,不見得會鬧得怎麼厲害的。」周作人的評論還算客氣,但這個案例還是讓今人得知當時的國情民權等狀況。
周作人繼續寫道:「中華民國的法律是不承認殺奸的。農人是『無智識』的,軍官是有槍的,都不承認中華民國的法律。說他們是無法律那也是太冤,不過他們承認更古的法律罷了:許可殺雙的大清法律比中華民國古,許可殺單的自然比大清更古了。表面是中華民國,也有了民國的法律了,然而上上下下都還是大清朝或以前的頭腦,確信『女子是所有物,犯奸該死』,只看這兩件殺奸案可以為證。中國現在到底不知道還是什麼時代,至少總還不像民國,連人權都沒有,何論女權?——我看那班興高采烈的革命女同志,真不禁替她們冤枉!」
周作人的這番牢騷的確反映了當時社會現狀,說明蒙昧法盲是根深蒂固的東西,不是換了民國的旗幟中國一下子就步入現代文明社會了。
十字街殺人事件導致整個社會有關文明與野蠻的輿論風潮,但終於以現代法律處置,大有庄也算是見證了現代社會步履維艱的一點點帶血的進步。
消逝的華美故園
因為緊鄰西郊眾多的皇家苑囿,大有庄在清朝的200多年歷史中居住過不少工匠手藝人,還有做小買賣生意的,靠著為這些皇室園林提供服務養家糊口。
有聞名鄉里的「炸糕李」,名叫李振峰,做一手香糯甜美的炸糕,曾經深受慈禧青睞,常常送入頤和園。這個人一直活到1963年左右,以90歲高齡離世。老人說這位李老伯賣炸糕一直賣到老邁,1950年代還遊走附近村子,在西苑、頤和園東宮門前叫賣,他固定的攤位在中央黨校校門的東南處,用秫秸稈做個簡單的圍子,老頭兒就在裡面做炸糕,面和的稀,豆沙餡也調的軟和,酥脆與綿軟完美結合。
很多50年代出生的黨校子女吃過他的炸糕,印象深刻。可惜沒有後人傳承手藝。至今,大有庄人認為「炸糕李」是全北京最地道好吃的炸糕,不僅慈禧太后認可,老爺子70多年的炸糕生涯在西北郊頗有盛名,那滋味被一代代人用語言的形容傳說下來。
手藝精湛的木匠們,他們捐建了極樂寺,也修建了不少漂亮宅邸,今天保存最完好的應屬「懷塔布宅邸」。懷塔布姓葉赫那拉,他的母親與慈禧有些親戚關係。慈禧晚年認榮祿的夫人及懷塔布的母親為最好的朋友,宮中稱這三位老太太為福、祿、壽三星。懷塔布是咸豐至光緒年間的官員,在有關「維新變法」的史學資料里可以看到這是一個「後派」、保守派。他當時是禮部尚書,有一「維新」鬥士——王照是其下屬,請他代為轉奏疏請給光緒帝,看到都是一些維新建議,懷塔布拒絕,最後王照要彈劾並要到堂親遞,懷塔布不得已只得代奏。事後保守派告狀到慈禧,說王照「咆哮署堂,借端挾制」。而光緒帝提拔了王照,免了懷塔布等禮部六大臣的職。戊戌年九月,罷了官的懷塔布等「後派」,一直在北京慈禧,天津榮祿直接奔跑聯絡。
作者繪大有庄地圖
懷塔布家資豐厚,他的父親就是兩廣總督、文淵閣大學士葉赫那拉瑞麟,其家宅在今天的王府井大街27號,原明代東廠所在地,建造的就是相當精緻的花園住宅,草木奇異,假山林立,甚至還挖了一條小河。後來榮祿家接著住進這棟住所,第一個安上電燈。懷塔布也是如此,政治保守卻享樂時髦東西,其宅院里也用上了汽燈,除宮廷外,這在當時相當時尚了,可見懷塔布和榮祿家走的近。但這個人捨命不舍財,八國聯軍打進北京他捨不得家產沒有跑路避難,被聯軍抓住,有厭惡這個死硬保守派的人就編排他,說開始讓他干搬死屍的活兒,後來看他身體強壯有力氣,就讓他拉車。洋人用鞭子撻他的背,懷塔布回首斜睨而笑,口稱:「老爺別打,橫豎這路,是我跑衙門跑熟的,包管不錯。」反正一番折磨,庚子年冬天就死了。
懷塔布宅內部已是雜院
他家宅院因為很齊整,現在的門牌號是大有庄25號。1949年後一直作為「大有庄小學」校址,今天雖說也是居民院子了,但好歹還能看出原貌,紅漆廊柱和精美的屋檐彩繪不同於尋常民宅。懷塔布的後人,說是現在流落台灣,曾經來找過政府商討要回祖宅。2016年政府要求現在的產權單位——中關村一小儘快騰退院內租戶。2017年秋天,小院已騰退乾淨,大門緊鎖,但願作為一處清末建築遺存得以保護。
這套老宅最明顯的標誌是門口有被鐵架圈好保護的一棵一級古樹——守門國槐,原應有兩棵,現存的這棵國槐枝繁茂盛,樹冠宏大,氣勢不凡,貼著紅色的一級古樹標牌。
懷塔布家看門槐依然壯碩
大有庄還有傳說住過一些大太監家庭,如李蓮英母親的家,小德張的家,但這些沒有考據。與珍瑾二妃關係不錯的梳頭老太監王太監,傳聞是東所宅邸最初的主人,後被查抄,宅子沖了公,就是因為與珍妃涉及的「耿九賄賂案」有牽連。
此外還有很多經營商號的商人,其中不乏發跡之人。這裡曾有一個守業興旺的勵志故事,還有一個坐吃山空的敗家故事。
大有庄北上坡15號院曾經是馬輝堂的宅院。這位馬先生按今天對其職業的準確稱呼應該叫建築工程師,清朝時候叫「營造」,他們家是營造世家,赫赫有名的「哲匠世家」。馬家從明朝朱棣時期起並貫穿清朝,世代為兩朝皇家營建建築工程。傳至馬輝堂時,家道更是大盛,成為清末北京「八大櫃」(即興隆、廣豐、 賓興、德利、東天河、西天河、聚源、德祥八大木廠)之首,承建了包括頤和園在內的大量皇家建築和王公府邸,主持維修了多座壇廟、寺觀和陵寢。
這家人有錢到什麼程度?光緒十三年朝廷都給他家打過白條,「據呈興隆木廠商人馬德春……請將十一十二年兩年籌墊……實銀三萬二千二百四十九兩六錢一分四厘,務懇請照數賞發」。這是他們修西海、南海及北海墊資的工程款,兩年墊資欠款有3萬多兩銀子,確實買賣不小。
1736年,清廷的國庫是3000餘萬兩白銀,是全世界財富的四分之一。光緒年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但3萬餘量欠款是個大數字,可知作為明清兩朝服務的木工領頭人家族積累的巨額財富。這樣的大財主人家在城裡魏家衚衕18號建有大宅子,即著名的「馬輝堂花園」。那是一組帶花園的住宅,花園格致,建築精美。該宅座北朝南,進大門即是花園,中為住宅,東面還有戲樓,佔地約7000平方米。住宅部分有兩個並列的四合院,均有轉角廊相連,房頂皆為硬山合瓦箍頭脊。後來軍閥吳佩孚,國民黨軍統頭目戴笠都住過這個院子。城裡的房子是馬家主要宅邸,大有庄這邊則是郊外為方便工程建設而置辦的住宅。
馬輝堂北上坡宅園為前園後宅,前園布局建築不多,園北部辟小院一處,四周粉垣,南有月門,北建硬山式書齋三楹,齋前建圓形小池一座,池中擺有玲瓏俊俏太湖石一塊,像似一座巨大的盆景。池旁有藤架,為昔日園主人休憩之處。出小月門,往南有一條彎曲小徑可達園西南土山一道。小徑兩旁散置山石高低錯落有致,石台各異,其中有幾塊湖石馳名京西,一塊名曰牡丹石,一塊名曰芍藥石,一塊名曰菊花石,可見主人家富豪還喜歡收集這些珍奇石頭。七七事變後日本侵略軍侵佔北平時萬字會曾一度在園中辦公,此後為宛平道院。
上世紀60年代人民公社化時,小園被青龍橋大隊大有庄小隊隊部佔用。到了文革期間,小園建築全部拆毀,建成海淀鞋廠廠房。近年來曾是青龍橋少年活動中心、大有庄居委會、社區服務站設在此處,而再往南有「大有庄雙語幼兒園」,說是這裡還有姓馬的後代孫女居住,不知與馬輝堂家關係幾何?
馬輝堂家舊址
馬輝堂家庭院東側褲子衚衕幾乎家家戶戶種棗樹,直到1960年代,每逢春天,棗花飄香,我年輕的父親經常往來於黨校的南院北院,途徑此地,心情愉悅,他說那是春天香甜的味道。
這些房屋主人的更迭史是後話不說,只提馬輝堂時期家族人丁興旺財源廣進之時,馬家在大有庄算是頭號的富豪人家,而此消彼長,與馬家宅院相鄰不遠的曾經的富裕人家——方家卻敗落下來了。
方家院落在馬家北面,曾經有一條衚衕叫方家衚衕,以大戶方家命名。現在,這條衚衕的北側就是中央黨校的東南牆了,方家原來的院子就在現在中央黨校的東南牆之內,有古樹推測為原來方家院子的門前樹,還有一些裝飾奇石散落於此,黨校放置一通石牌介紹方介眉遺址,稱方介眉宅園系清末官僚方鑒善號介眉所建私家宅園。
大有庄方宅
方家宅院算是清朝末年全北京數得上的精品院落——「方介眉宅院」。《北京西郊宅園記》中這樣描寫方介梅宅園:「方介眉宅園的建築布局,系我國多進式四合院傳統形式,但與一般前宅後院形式不同。它座南朝北,宅園門三楹,一明兩暗,中開大門,可進車、轎。進大門院落非常寬闊,院西建回事房三間,正北有雕花如意門樓一座。兩檐下飾以雕花盤頭,磨磚對縫魚鰓牆,門上口飾八角門簪四個,簪心精雕『吉祥如意』四個大字。門東西兩側種植守門槐四株。進內院大式垂花門,正北建歇山頂廳堂五楹,東西配房各三間,用游廊相通。正廳是方介眉宴請賓客之處,最後一個院是方介眉及眷屬居住之處。院中有山石小溪、亭、台、樓、閣,景色十分幽美。宅後以自然景觀為主,園南部挖池堆阜,有翠柏兩株。白石曲橋可通北岸,有軒五楹,名問綠軒,軒名由方介眉親筆所寫。花期桃花滿園,園內池中是玉泉山之水,從安河橋河水引入,從青龍橋下流向此園。方介眉宅園是一座自然山水園,不落俗套,可列為小宅園之上品」。
這座佔地10畝的院落主人姓方,名鋆善,號介眉,乃取詩經「為此春酒,以介眉壽 」之意。其兄弟二人,原籍東北長白山,均為進士出身。兄方介眉,弟方個眉。兩人曾放任外差任知府縣令,卸任回京後在大有庄修建了自己的宅園。
因為據傳這兩位是進士出身,且大有庄有「前狀元衚衕」、「後狀元衚衕」與這兩位有關,當然老百姓認為進士已經距離「狀元」很接近了,稱進士狀元也不甚誇大很多。但我並未在同治、光緒兩朝的進士名單上找到這兩位的尊名大號。有可能他們就是有文化修養的鄉紳,曾經做過官,頗有學問,被平民百姓訛傳成進士。
兩位進士都沒有後人,就收養了個男孩,起名方大有。這也是我非常奇怪的一件事,因為以進士的滿腹經綸,華彩文章,怎麼能依著村莊的名字起了個「大有」呢?或許是名賤好養活,抑或方先生已經放情山水野趣,不再拘泥功名利祿,崇尚自然逍遙返璞歸真?
這個收養的男孩方大有生性頑皮,加之養父母寵愛有加,也是好諷刺生養在進士家庭,書卻讀不進去,從小頑皮搗蛋。這種富家小少爺浪蕩鄉里自然惹人眼目,村子裡的大人們見到他總是逗趣開玩笑,我猜測這個孩子生性頑劣,但脾氣卻還是好的,不惹人厭煩。兩位方氏兄弟在清朝結束後不久就相繼過世,養子方大有並未能頂起門戶,依舊生活放浪,倚仗養父留下的遺產坐吃山空,不斷把家裡的值錢物件古董字畫拿出去變賣,直至家產敗落,最後把房子宅地賣給了馬輝堂家。
方介眉畫
被稱為北京私宅精品的「方介眉宅院」佔地10畝,其南牆就是今天中央黨校的東南牆,西自教學教室(1—4教室),東至原黨校校醫院現在的青年職工宿舍與武警宿舍區,北至16號學院樓,基本是一個狹長的地帶。拆掉方宅後,在1—4教室和校醫院之間是一大片的果園,我們小的時候每到秋季都會有蘋果梨子分配給職工家庭,不用秤約,就是目測一堆堆差不多等量平均分配。今天,這一片區域是綠化園林有山石小品,水系蜿蜒,其中可以看出那些非同尋常的山石,還有上馬石以及古柏兩棵,便是「方介眉宅院」留下的僅存遺物了。
馬家民國年間收了這套宅院,歷經日本人佔領,歲月動蕩也沒有經意維護,到1950年代初期,宅院基本荒蕪。直至1960年代中央黨校徵用此地時,只剩殘垣廢墟。當時一切服從總體的蘇式教學樓設計規劃,蓋起來第一至第四教室,並整修周邊土地建起了果園。
馬輝堂1935年過世,其子卻是本分守業且將家族生意經營的風生水起的少東家,可巧,這位少東家名馬增祺,字也是「介眉」,這位馬介眉商人世家,營造世家,並不是什麼讀書有學問的,卻收購了書香門第進士方介眉家的房產,由此可見,教育後代立足社會、傳承家業的重要性,而且傳統的多子多福是多麼的有道理,至少防範出現個別敗家子的風險。
據說1980年方大有曾經回到過故里探望,80歲高齡,大約還透著老玩童狀,因為附近居民還能依稀記得他的模樣。那情境一定甚是有趣,少小浪子老大歸。說不定浪蕩子方大有雖然把方介眉兄弟財產敗的精光,卻是快快樂樂活到高壽,世人眼光左右不了他特立獨行揮霍瀟洒的個性,這或許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人生模式。
【新書預告】
陸波女士在騰訊·大家專欄合集新近出版,歡迎關註:
《北京的隱秘角落》
精裝·31幅插圖·325頁
出版社: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 甲骨文
出版時間:2018年1月
定價:58.00元
ISBN:978-7-5201-0931-4
內容簡介:
作為生於斯長於斯的北京人,陸波用自己的目光去追尋定慧寺、宜芸館、藍靛廠、保福寺、櫻桃溝等「角落」的歷史足跡,考察那裡的文物遺存,講述那些在歷史上留下或深或淺印記的人們的故事,試圖將大時代與小事件勾連起來。
《北京的隱秘角落》封面
※閭丘露薇:流感下的眾生
※你以為他們是社會良心,可他們只想向你收智商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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