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理想國

最新 02-17

吉安老家的宗祠

上周，忽然想給兒子講講家裡那本司空圖的《詩品》，它是我年少時特別喜歡的一本書，也是爸爸年青時的讀物。書的紙張已經泛黃了，有些脆，看的時候要小心一點。書里常有爸爸的批註，以前不甚在意，那天翻到「精神」這一章——「欲返不盡，相期與來，明漪絕底，奇花初胎……」，末尾爸爸寫了一句評語：「精神，換言之，要形象，要活，要有思想。」我有些看呆了，不禁讚歎，繼而惋惜，對兒子說：「你外公當年還有多少好的話語，是我們無緣聽到的。」

八十年代初，爸爸因為寫兒童文學而小有名氣。曾出版過幾本書，並被推介和翻譯到日本、台灣等國家和地區。我曾問他為什麼選擇寫兒童文學——在很多人看來，這似乎並不是什麼高級的文學品類，他說：「一是因為有當老師的經驗，二是因為只有兒童文學離政治最遠。」

爸爸大學畢業時，背著一箱子《文心雕龍》《苕溪漁隱叢話》等書去上高教書，很快就因為教學成績突出，名聲鵲起。「引蛇出洞」之後，爸爸被打成右派，不僅被批鬥，而且還失去了戀人。

當年我上大學，離家之前，爸爸朗聲對我說道：「學新聞，當記者，你只須當個體育記者，因為體育新聞離政治最遠。」去世前的那幾年，爸爸只看央視體育頻道，每天24小時不間斷播放，電視機看壞了兩個，姐夫幫他又買了一台，睡覺也不讓關。「體育少政治，但有精神。」他曾笑呵呵地解釋。

我深以為然。

父親故居，大約有百年歷史吧

父親年少失恃失怙，家貧，冬天常打赤腳上學。大約是初一那年，父親再沒有錢去交學費，被校方退學。那天晚上，爸爸說他在月色下的校園裡走了一圈又一圈。第二天回家，沒有路費，而擺渡過河需要五分錢。按當時的規矩，先上船後交錢。爸爸正巧在路上撿到兩分錢，猶豫著上了船。船行中流，主人收錢，見爸爸少錢，大怒，作勢要把他扔下河。同船的人苦勸，說別為難一個小孩子，爸爸這才逃過一劫。

可是貧家子弟心中，想的還是人世間最美的人和景。他童年受過的那些苦，沒有積鬱成哀傷、敏感、孱弱的氣質，反而是家鄉那些樟樹、桃花、鄉野、山林、農民，印在了他的腦海里，寫進了日後的文章中。特別是景色描寫，沒有煙火俗氣，我甚至認為，爸爸大部分的文章中，寫得最好的，就是景色描寫。

也正因為童年的經歷，爸爸後來對貧寒出身的人總有一份同情。夏天買西瓜，爸爸常常是一買就一板車，把剩下的幾十個西瓜，不管甜否，全買回家——「那個農民可憐，讓他早點回家。」八十年代，常有愛好文學的青年跑來我家，向爸爸請教寫作問題。其中有一些是素不相識的農村青年，他們拘謹，不善言辭，掏出厚厚一疊文稿，嚅囁地請父親提意見。有的還會抖抖索索地從書包里拿出幾個桃子，請我們嘗。父親從不給人臉色，再忙也會把稿子接下。

先祖遷入吉安，以樟樹為界，在村子四角各植一樟。

爸爸應該還是一個有生活情趣的人。在教師進修學校的時候，家家戶戶燒柴做飯。學校後面就是山，有時候，爸爸會帶上我和姐姐去撿柴——其實是野餐。用藍色方格布包上凍米糖、花生等零食，到了山上，爸爸選樹下一塊空地，鋪上零食，讓我和姐姐坐在那兒吃，然後去裝泉水給我們姐妹倆。他會爬樹，爬很高；會教我們認草藥，哪些是蛇葯——他有一位「蛇師傅」棋友。在教育局的時候，每到夏天的傍晚，他就帶我和姐姐去附近的村子散步。那個村子古樹參天，是古代山水畫中枝幹虯勁的大樹；有農民收割水稻，他告訴我們稼穡的不易，興緻來了，會讓我們下田學著農民用打穀機打穀子；有各種鳥叫，他教我們分辨是什麼鳥。冬夜，他教我們怎麼在火盆里煨雞蛋、烤饅頭片……

爸爸說他會捉泥鰍。我從來沒有見過，但從他的眼神中，可以想見他年少時捉泥鰍的樣子，快樂，眼中閃著光芒。

我多希望他永遠是年少的樣子。

爸爸的世界裡，應該有一個理想的國度。然而，由於時代等原因，他沒能完全到達彼岸。

爸爸臨走前一晚，似乎有預知，流下了一行眼淚。第二天，我大聲呼喊著他，他無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沒有留下一句話。

人生有遺憾嗎？永遠是有的。

(感謝伯父和未曾謀面的姑姑，曾在父親年少時給予很多幫助，以及後來他的學生等人，曾給予父親很多快樂和慰藉。)

——寫於父親一周年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