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無憂矣」獻疑

在中國封建社會中，為了社會秩序的穩定，也為了努力避免朝廷內部發生的動亂，皇位的繼承是有嚴格的規矩的，這就是「立嫡不立長」、「立長不立賢」。所以，在明代，因為「土木之變」而被群臣推上皇位的明代宗朱祁鈺，最初是死活不肯越位做皇帝的——他懂這些規矩。不過在做了皇帝之後，或許是因為品嘗到了做皇帝的美滋美味，或許因為萬分珍惜為人民服務的機會，他又不捨得離開皇位了——在瓦剌人無奈之下釋放英宗，將他送回之後，他曾經將後者軟禁於南宮，並且一關就是七年。

但是，就在明代宗做了八年的皇帝之後，一場由大將石亨與宦官曹吉祥主導的宮廷政變發生了，他的命運因此再次出現了極具戲劇性的反轉。名人王琦在他的《寓圃雜記卷第一》「景泰帝上賓」中，簡略記載了這一重大歷史事件：景皇帝八年(1457年)，正月十二日，到京郊進行祭祀的過程中，明代宗忽然吐血不能成禮被迫返城。他臨時移居外殿，太醫董速和若干太監陪伺。第二天少保于謙求見，懇請他上朝問政。就在他正月十五那一天打算上朝的時候，恰巧因為一時疲憊睡過了頭而不得不將上朝時間又往後推了一天。而就在這天晚上，發生了宮廷政變。當時，明代宗讓宦官登上高處瞭望，發現火光是從延安宮過來的——延安宮應該是他軟禁他的兄長，昔日的皇帝、今天的太上皇明英宗朱祁鎮的地方，或者是在通往明英宗軟禁之地的道路上的一座建築物。因此，明代宗說道：「長兄做皇帝，我沒有什麼可以擔憂的了。」

不過，我對明代宗「大兄做皇帝，吾無憂矣」的真實性，深表懷疑。為什麼？因為這時候他想到國家和社稷的可能性並不大，而他接下來往哪裡擺才應是考慮的重點。因為皇位本該是他「大兄」的，對於他的「越位」做皇帝之舉，他「大兄」一定耿耿於懷；還因為他想當初之所以要將「大兄」軟禁於延安宮，就是因為對後者的「復辟」存有擔心——擔心的原因則是，誰都知道，在皇位爭奪的鬥爭中，一向是沒有親情、手足可言的。當然，他對明英宗長期軟禁的做法本身，也一定讓後者咬牙切齒；何況說在瓦剌為俘期間，明英宗失去了一條胳膊、一隻眼睛，其心理可能一定程度上已經被扭曲了。也因此，對於英宗復辟，代宗應該有所擔心才對。所以，在另一版本的這段文字里，這句話有些不同：「大兄做皇帝，吾無天祿之人。」而這樣的說法無疑更好理解也更加合理——「天祿」是什麼？天賜的福祿。故此，這話的意思可以理解為，我長兄又做皇帝了，唉，我這人沒有做皇帝的命。

誰不知道做皇帝的好？做了幾天的皇帝的人尤其應該知道。所以，沒有做皇帝的時候想做皇帝再正常不過了，因此，李世民昔日曾經發動玄武門事變，伏殺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奪取了皇位繼承權；做了皇帝的，也不管有沒有本事，因為有了做皇帝的種種好處的親身體驗，所以，說什麼也不肯主動下野，即便是下野了，也還會對昔日的時光念念不忘，比如說，吟唱「故國不肯回首月明中」的唐後主李煜就是如此。因此，對於明代宗朱祁鈺來說，聽到外面發生宮廷政變的消息的時候，心有不甘才正常。可惜的是他此時此刻重病纏身，同時，從前又心太軟，沒有及早對長兄採取更果斷的措施，而給了對方東山再起的機會。因此，我們可以想像的是，當他聽到明英宗復辟的消息的時候，懊悔是必然的，感嘆自己沒有「天祿」也是必然的；反之，明英宗復辟，他感到欣慰和高興則無可能。

既然沒有這可能，為什麼在王琦的筆下，卻有出現了這樣的話語？那或許是王琦的一種願望。也就是說，王琦們嚴重高估明代宗們的思想覺悟，真以為他們對國家和社稷的安寧，比自己的前途和命運更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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