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愛情故事
1
咸豐末年，朝廷被所謂的西方火炮攪得自顧不暇，管制無力。天下間又呈亂象，各路綠林好漢紛紛佔山為王，不知出了多少土匪流寇。
王二兩，桂西一帶帽兒山上的土匪頭子。之所以叫王二兩，並不是因為其酒量，而是因為看起來十分瘦弱，帶著一股子書生氣，似乎只有二兩皮肉，所以道上都叫他王二兩。久而久之，王二兩之名已經傳遍帽兒山附近十里八鄉，人們都說他凶神惡煞，有狼顧之相，更有甚者還傳言他喜生啖人肉，說起王二兩之名甚至能讓小兒止啼。
但是這天，王二兩正面臨他人生中最後悔的事情。
他劫了一輛送嫁的車隊。
按照慣例，土匪有「十不搶」，第一條首位就是「不搶喜車喪車」，本是圖個吉利，但後來也成了道上大傢伙心照不宣的約定。
我可沒想搶喜車啊，王二兩苦澀著臉，這是誰弄的？怎麼送嫁隊伍搞得像商隊一樣？
眼前是三輛馬車，排首的一輛帶著車廂，後邊兩輛裝滿了木箱，應該是新娘子陪嫁的嫁妝和一些隨身之物。至於跟隊的僕人侍從馬夫，王二兩還沒來得及制止，人就全跑光了。只剩下排頭的馬車，新娘子似乎還沒下來。
王二兩深吸口氣，走到馬車車廂頭前，看守的小弟抱拳。他點點頭，示意後者先走開，隨後一個進步跳上馬車梁，掀開了車廂帘子。
車廂里端坐著一位身穿紅袍的新娘。頭上梳著蘇州鬏兒，橫豎插滿串珠、絨花、純銀、鍍金的九連環簪子，剪裁合體的紅色大襟褂子上綉著鳳求凰，袖口綳著四寸寬的流花袖，芊芊素手上弱弱的擒著一條紡綢帕子。新娘子的臉上遮著絲綢蓋頭，尾部垂著流蘇。
聽聞車廂帘子被打開，她的頭抬了抬，但沒說話。
頭兒，打聽到了。一名手下湊過來。
誰家的？
就二里外的宣武縣，李老爺的閨女。
王二兩嘴角抽搐了一下，千金大小姐啊？趕緊麻溜的，找幾個人該往哪去往哪去，把她送走！
我哪也不去！
王二兩和手下嚇了一跳，轉頭看向婚車裡的新娘子。卻是發現新娘不知道什麼時候掀起了蓋頭。
那是一張姣好的面孔，柳眉杏眼，俏鼻朱唇，兩側臉頰畫著淡淡的桃花紅暈。眼神里透著一股子英氣。
大小姐，你可別開玩笑，我們這小廟兒可供不起你這尊菩薩————
王二兩話音未落，只感覺眼前一花，撲面一陣香風，新娘子竟然兩下騰轉到了他身後，原本拿在手中的手帕不知何時纏上了他的脖子。
你！
身邊的手下一驚，立刻反應過來，拔刀出鞘。
你見過我蓋頭下長什麼樣了，你就得娶我！
大小姐的話在王二兩耳邊響起，激起了他一脖子雞皮疙瘩。
王二兩舉起雙手，用眼神示意周圍的手下切莫輕舉妄動。
這又是哪來的規矩啊？
我不管！大小姐哼了一聲，又唯唯諾諾的說道，嫁給那個又老又丑的縣官當小妾，還不如嫁給你這個土匪頭子！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娶親，說不定你過來也是當小妾啊。
他感覺到身後勒住自己的大小姐一愣，似乎她也是現在才想到這個關鍵。
王二兩一看有用，趕緊趁熱打鐵。
別說你嫁過來是不是當小妾了，我們土匪的生活可艱苦了，你一個富貴人家的大小姐，細皮嫩肉的，我們都是些粗人，你受得了嗎？
況且我搶了縣官的小妾，你不會以為人家會那麼大度的原諒我吧？奪人妻女，這消息今天要是傳出去，明天官兵就打來了，到時候咱們全都跑不了。
二兩感覺自己脖子一松，他連忙往前跨兩步逃開，用手揉揉自己的脖子，然後轉身。
大小姐此刻已經蹲在地上，雙手抱膝，似乎嚶嚶嚶的哭了起來。
那，那我怎麼辦？
土匪頭子此刻長舒了一口氣，你趕緊上車，我去幫你找幾個侍從馬夫來，你該怎麼走就怎麼走，該嫁誰嫁誰，咱們就此一別，今天的事情就當沒有發生過，可好？
可是，可是我娘說誰掀我的蓋頭誰就是我夫君。大小姐哭了起來。
王二兩眉頭緊皺，他轉頭想找手下，卻發現他們一個個全都跑到十米開外的地方去了。他一個土匪頭子，平日里接觸過的女性僅限於縣城裡買菜的阿婆，此刻不出意料的束手無策。
大小姐，女俠，姑奶奶！我可沒掀你的蓋頭，那可是你自己撩起來的。
大小姐越哭越響，大有一言不合就在地上打滾的架勢。
你哭吧，你就是哭死在這裡我也不會娶你的。
大小姐哭的哽咽，開始打滾，身上原本全新的衣物此刻沾上了一層土灰。王二兩和手下悻悻的站著，上前也不是，走也不是。
得得得得了！我娶，我娶還不行嗎！
王二兩連連擺手，無奈的說道。
他話音剛落，下一刻，大小姐一個魚躍從地上跳起，抖落抖落身上的灰塵，臉上妝容絲毫未亂，哪有哭過的樣子？
她露出狡黠的笑容，似乎計謀得逞了。
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帽兒山山頭夫人！新娘子拍拍王二兩的肩膀，一副老娘罩你的模樣。
夫人！夫人！夫人！
遠處的手下愣了一會，突然開始舉刀歡呼。
停下！別瞎叫！王二兩獃滯了，但立刻反應過來。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是倒了八輩子大霉。
快停下！誒你跟著湊什麼熱鬧！
只見大小姐縱身一躍跳到馬車頂上，揮手對著王二兩的嘍啰們熱情的打招呼，紅色的褂子隨著身形搖擺，好像一隻大喜鵲。
王二兩差點眼前一黑，他有種自己在做噩夢的恍惚感，用手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這世道完了，他疼的倒吸一口冷氣，大小姐都比我更像土匪頭子了。
2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叫李明月，你的大名叫什麼？
二兩這個名字好傻啊，怎麼來的？
咦你還會認字？你還會讀書？你到底是不是土匪頭子？
我們這麼多人每天吃的喝的你是怎麼變出來的？
王二兩的頭現在很痛。隨後的幾天，他開始痛恨自己當初為何沒有一走了之。也許是山上的生活太過無聊，這也是正常的，土匪嘛，平時哪有什麼娛樂活動？王二兩最開始頭疼縣官的報復，後來太平天國起義大家全都自顧不暇，縣官聽說被一刀砍了，所以這也就不必要頭疼了。現在最令王二兩頭疼的有兩件事，一件是一大家子土匪的出路，如今天下戰火紛飛，太平天國大有和朝廷雙足鼎立之勢，路上的行商也少了許多;另一件事就是李明月李大小姐的碎嘴。在王二兩心裡，李明月的嘴皮子可能比亂世更加嚴重一些。
然而我們的李大小姐似乎不懂得事態的嚴重性，每天還是逮著王二兩問東問西。更另王二兩鬱悶的是，他打不過李明月，不僅打不過，躲也躲不起，連手下也不敢插手。誰敢攔在大夫人和頭兒之間？這不是沒眼力見嗎。
你武功是跟誰學的？
王二兩又一次被逼到了角落。李明月已經換下了嫁衣，穿了一身平日的衣袍。
我和縣裡的武舉人學的呀，他功夫可好了。
武舉人會教你一個女流武功？
我哭著求他，他就答應了。李明月得意的昂起頭。
得，差點忘了這茬。王二兩想起來自己也是這樣被騙的，心裡還有點莫名的同情那位武舉人。
別轉移話題！明月把他逼到山洞角落，姣好的面容只離二兩幾寸之遙。
你有沒有大名？
我有沒有大名有那麼重要？
當然！李明月聲音拔高，清脆的嗓音在山洞裡迴響，隨即又低下去，像順著石壁流下的溪水。
若是不知道你叫什麼，我和你成的算什麼親？
我的大小姐，咱們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成不？要不是看現在天下大亂你又無家可歸，我才不會收留你！
李明月的眼神暗淡下去，她也從王二兩的眼線那裡知道了她的父親已經舉家向江浙一帶逃難去了，似乎絲毫沒有想起還有她這個女兒的存在。
我不管！反正我要和你成親，大不了，大不了我就給你下藥，生米煮成熟飯！
李明月的臉被洞里火燭照的紅彤彤的，不知道是原本就這麼紅還是因為別的。
王二兩長嘆了一口氣，說，你知道我是土匪，我手上有不止一條人命，不是你想的那樣是好人。
你不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
那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那我爹不顧我的感受，為了一點商路上的庇護就要把我許給臨縣縣官做小妾，他是不是好人？那臨縣縣官，徇私枉法，欺凌鄉里，濫收私稅，整得民不聊生，他是不是好人？
李明月激動的說道，她的眼裡分明噙著淚水。
你是好人，你王二兩殺過的人我都知道，都是些流寇地痞，你還偷偷給縣裡窮人送散銀，你從不劫人財寶，你只是護送商隊然後收份應得的工錢。
那些壞名聲都是你自己刻意傳出來的，為的就是讓人家怕你，這樣別的土匪就不敢來劫你王二兩「劫」過的商隊，你以為我不知道？
李明月一雙明眸直勾勾的看著王二兩，像是要把他的魂兒給勾出來，看看是紅是黑。
你是好人。
她一字一句的說。
洞里此時安靜下來，能聽到溪水順著岩壁流下的聲音和燭火燃燒的聲音，還有兩人的呼吸聲。
良久，洞里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王知書，我叫王知書。
王二兩丟了魂，鬼使神差的，他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那天晚上王知書看著眼前這位李大小姐，心跳的比平時快了不止半拍。兩個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是怎麼結束的，王知書最後的記憶是李明月的嘴唇離自己越來越近，鼻間儘是她好聞的氣息，眼裡全是她羞赧的臉，好像天上半遮半掩的明月。
3
太平天國的人來了，來勢洶洶。
帽兒山山腳下黑壓壓的一片，放眼望去全是太平軍的軍營寨子，零星的冒出些煙火。披頭散髮的太平軍拿著長槍，大刀，放聲談笑，絲毫沒有把帽兒山土匪放在眼裡。
王知書早就料到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麼快。帽兒山的地理位置太好，以至於可以用兵家必爭之地來形容，進可攻退可守，誰佔了帽兒山，誰就掌握了桂西一帶的戰場主動權。太平軍遲早會派兵，王知書也儘快的想要疏散自己的兄弟們，哪想剛送完最後一批，太平軍接踵而至。
王知書站在山頭上，遙望著山下的軍陣。現在整個山頭就剩下他和明月兩人了。
怕么？
王知書扭頭看著走來的人影。
李明月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不怕。
太平軍一向殺降，如果只有我一人尚且好說，我死得其所。但是你，王知書嘆了口氣，我很擔心。
話音未落，王知書感覺自己腦袋上被用力拍了一下。
怕什麼！大不了我們一路殺出去！
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嗎？
你說誰三腳貓！揍你信不信！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了女俠，接下來可能就是我們在這個世上最後的時間了，你有啥想說的嗎？
周圍的山林被晚風吹拂，發出簌簌的聲響。風中傳來山腳下太平軍安營紮寨開火的味道，也隱隱帶有一絲血腥味。兩人陷入了沉默，看著自己身前的影子被夕陽拉長。時間在這一刻彷彿靜止了。
其實我還是有點害怕的。
良久，李明月說道。
感受到身邊人握著的手在微微顫抖，王知書輕輕的攬過她的肩膀。
沒事，沒事的，有我在呢。
你為什麼要當土匪？我看你，書讀的還不少。
書讀得多，考不中舉，一切皆空啊。家中老母又病死了，我無依無靠一人，也厭倦了讀書。那時我心灰意冷，本想來林子里找個樹弔死一了百了，誰知碰上了土匪。
王知書笑了笑，他們那時說我，就你這二兩皮肉骨頭，上吊都被風吹跑了，還吊什麼吊？
然後就開始叫我王二兩王二兩，我被他們救了下來，就一直到今天了。
李明月也笑了，原來你這名字是這麼來的啊，那，你有沒有想過做別的？
做什麼？如果有機會能重來我可能會開個小酒館吧，釀上二兩米酒，鹵上二兩醬牛肉，每天看著來來往往的食客，逍遙自在。
那我要當老闆娘！
李明月聲音拔高，滿臉興奮，可是旋即眼神又暗淡下去，眼眶裡滿是淚水。
若有來生，我不再是富貴人家的大小姐，你也不再是山野茂林里的土匪頭子，我們只是普通人，若還能再續緣分，就好了。
我娘和我說，倘若兩個有情人死的時候手握在一塊，入輪迴的時候判官孟婆也不能將兩人分開，這樣就能來世也在一起了。
你別鬆開我的手，好么？
夕陽沉下去，天色已經暗了，只有山腳下軍營里的篝火依然熱鬧。
不松不松，我們走吧。
王知書笑著，他很開心。
走，走去哪？
哎呀，為夫近來記性不好，剛剛才想起後山有一條修好的地道可以出去。
李明月瞪大了眼睛，用手狠狠地拍王知書的頭。
你不早說！你不早說！
她哼了一聲，背過身去用手抹掉眼淚，又滿臉通紅的吼道，你什麼時候自稱「為夫」了？我還沒答應嫁給你！
王知書沒有回答，他只顧著嘿嘿嘿傻笑。
4
數年後，臨安縣城的明月酒館遠近聞名。其中的米酒和醬牛肉更是傳遍十里八鄉，人們閑來無事就喜歡到店裡點上二兩醬牛肉，二兩米酒，店老闆更是被人們親昵的喚作「王二兩」。
當然，人們也經常看見火爆的老闆娘在拍王二兩的頭。大家都說王二兩是被拍傻了，不然怎麼老是樂呵呵傻乎乎的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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