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有準備萬年青迎接新年嗎?
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宣傳歌《北京歡迎你》里有一句是「我家種著萬年青,開放每段傳奇」,詞作者是香港音樂人林夕。不知他從何處得來靈感,把萬年青作為北京古典文化的象徵提煉出來寫進歌里,配上宣傳片里的故宮背景,寓意悠長。這是只有知道萬年青在中華文化里的地位的人才能寫得出的句子,那些通常意義上更有代表性的牡丹梅花都不提,單提萬年青,很有見地,並且心思細膩。
北京故宮博物院現收藏有大量的清代寶玉石花卉盆景,題材多為吉祥之物。梅花、菊花、石榴、蠟梅、水仙、靈芝等是常見花卉,花盆有銅鍍金、畫琺琅、銀累絲、剔紅、填漆等;花的材質是各種寶石、玉石、玻璃等;花枝下用整塊的寶玉石做成玲瓏的太湖石或靈芝,一來填補空間,二來高低錯落,主次搭配,更顯藝術品味;盆內泥土層的表面用青金石等磨成粉沫碎屑,像茸茸的青苔一樣鋪開。
萬年青盆景
康熙帝曾為一盆寶玉石石榴花盆景寫過《盆景榴花》的小詩:「小樹枝頭一點紅,嫣然六月雜荷風。攢青葉里珊瑚朵,疑是移根金碧叢。」
除梅蘭桃菊水仙靈芝等題材的寶玉石盆景,清宮中最愛的題材是萬年青,有好些萬年青盆景。寬長的葉子用碧玉琢成,鮮紅的果子用珊瑚雕刻,栽萬年的容器除了長形扁方盆、八角盆、六角盆等,更多用木桶式,有填漆的、有紅釉的、有剔紅的、有景泰藍的。萬年青旁還點綴銅鍍金為枝幹寶石鑲成的靈芝,端的是金碧輝煌,富貴已極。用桶栽萬年青,這有個名目,叫做「一桶萬年青」,也就是一統萬年,萬年長青之意。
一桶萬年青
萬年青進入宮廷,最早可見於黃庭堅的詞,在北宋那時候,已經有了用萬年青迎接新年的風俗了:
東君未試雷霆手,灑雪開春春鎖透。帝台應點萬年枝,窮巷偏欺三徑柳。
峰排群玉森相就,中有摩圍為領袖。凝香窗下與誰看,一曲琵琶千萬壽。
——宋﹒黃庭堅《玉樓春》
萬年枝便是萬年青,東風未動,灑雪開春,宮中幸有萬年青相伴,過此殘冬。此風一直在漢人朝廷里流傳,元末張士誠的小朝廷里有個丞相府記室名叫楊基,他有一首《奉天殿早朝》詩:「雙闕翚飛紫蓋高,日華雲影映松濤。萬年青擁連枝橘,千葉紅開並蒂桃。」皇帝升殿舉行早朝,座中有萬年青加連枝橘,十分吉祥。
到了清朝,萬年青更受歡迎。皇帝在新年的第一天要在養心殿東暖閣里寫新年祝福語,稱為「明窗開筆」,這個習慣是從雍正開始的,到乾隆形成一套完整的儀式。
新年凌晨,子刻時分,養心殿東暖閣內,紫檀長案上安放好金甌永固杯,倒入屠蘇酒,在青玉制的玉燭長調燭台上點亮蠟燭,用一枝萬年青筆寫下萬事如意、五穀豐登等吉祥之語。這個萬年青筆也是特製,有銘「萬年青」的竹管翠毫筆,有銘「萬年枝」的竹管紫毫筆,還有銘「天子萬年」的,一率統稱為萬年青筆。
萬年青諧音萬年清,撞了清朝的國名,清又有海清河宴、四海清平之意,更得清朝皇帝的喜愛,因此萬年青也成了皇帝喜歡的植物。萬年青喜暖,生長環境最北不過山東,清宮造辦處便用碧玉製作了許多寶石像生花盆景,過年時擺放在各宮室里。
萬年青又名萬年枝、千年運,千年運這個名字是從千年蒀而來,蒀的意思就是萬年青。古人對萬年青實在喜歡,特地為它造了個字:蒀,從草從昷,昷古作,字從皿,原義是拿食物給囚犯吃。在古代普遍存在殺俘虐囚的情況下這是仁慈的舉動,衍生意義便是溫仁、溫暖。萬年青是一種喜愛溫暖濕潤環境的草本,昷加艹為蒀,蒀音yūn,訛為運,千年運這個名字就這麼來的。
明 陳栝 萬年青
古人有多喜歡萬年青呢?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它是中國江南地方的古人最早盆栽的觀賞植物,這裡說的古人不是先秦或漢唐,而是更早的部落時代。在公元前5000年-公元前3300年的河姆渡新石器遺址中,距今約7000年的第四文化層上發掘出兩枚刻花陶片,其中一枚陶片上刻了五葉紋盆栽圖案,看上去就是一個方形花盆裡種了一株萬年青。萬年青太好認,辨識度太高,它寬寬的葉子舒展的姿勢一望可知就是萬年青的模樣,據考古學家考證,這是建築物構件的碎片,時間大約在7000年前。
河姆渡新石器遺址中的五葉紋 盆栽 ?陶片
7000年前的浙江土著就開始栽種萬年青了,並且是種在扁形帶短足方盆里,這與現代人幾無二致。萬年青得人喜歡不是因為它的花,它的花並不好看,花葶短,顏色黃綠,藏在綠葉中一點不起眼,不特地去找很容易就錯過。但到了冬天,在十一二月、一月的隆冬之際,百花凋零,萬年青的綠葉叢中伸出一枝結滿鮮紅果子的花葶來,紅紅的可以保持好幾個月不落不掉,襯著濃綠的葉子,更顯青翠的青翠,艷紅的艷紅,好不精神。
萬年青得名,便是從它的葉子冬夏常青而來,家裡種上一盆,幾十年綠葉不黃不萎,年年冬天紅果累累,如珊瑚如紅寶石,怎麼能讓人不喜歡。
吳中習俗,新年要用萬年青作歲朝清供,或插一枝蠟梅、天竹,或添兩個柿子、佛手,或加幾莖山茶、紅梅,配上象腿瓶或花觚。歲朝清供起於宋元,盛於明清,從文人雅士的案頭陳設和丹青畫卷上挪至竹籬茅舍,影響到市民階層的生活,至今餘韻不絕。
清 沈煥 萬年青花盆
種萬年青,多以扁形長方盆,叢植幾株,自然成景。過去人家窗下門口多有種植,舉凡安居之事,都要借萬年青一盆討個好口采,造屋移居自不必說,誰家有新生兒滿月滿百宴請親友,也會搬一盆萬年青在桌上,取萬年青之象徵,應長命百歲之嘉意。
婚姻大事同樣少不了萬年青助興,男女雙方合好八字後,男方擇吉日請媒人到女方家正式提親,女方收下男柬,回以文房四寶或一盆萬年青,稱為傳柬或過小禮,儀式才算完成。明朝《靖江寶卷》就有過程寫下來:「錢氏說:『老太師,不能空口去說白話,把禮儀帶了去。』這遭就配了千兩金子千兩銀,珍珠瑪瑙亮晶晶,綾羅綢緞廿四匹,康桃安棗十二斤。再加上——茶花對果一杠擔,又用四支萬年青。」後文又有「二人來到東書廳一看,金漆旺旺,地下放光。天井駁得四瀉水,磨磚鋪地一樣平。金魚缸中來戲水,荷花缸上畫麒麟。牆邊栽個虎耳草,盆景栽個萬年青。」萬年青在家中是必備的,種上幾盆,要用的時候抬出花盆就有現成的。
晚清小說《海上塵天影》里寫蘇韻蘭的幽貞館陳設:「東面一個紫窯雨過天青的大花瓶,放在一個紫檀座上,當中插著一枝黃天竹,一枝紅天竹,一枝蠟梅花已枯痿了。旁邊榻上成泰白磁盆里種著一叢紅子萬年青,兩邊紫檀架上嵌著大理石秋江煙雨山水屏。」作者鄒弢筆名梁溪司香舊尉,無錫人,寫的房間陳設也是江南人喜歡的南天竹、蠟梅、萬年青。
《故宮日曆》里的清「萬年青」銘竹管毛筆
上海有一款餅乾叫萬年青,餅乾的正面印有一個凸起的萬年青盆景圖案,在7、80年代這款餅乾非常受歡迎,它油多而香,潤而不幹,在當時普遍缺少油糖攝入的年代,買一斤散裝的萬年青餅乾是頗為奢侈的消費行為,並不是家家都能買得起。一個餅乾用萬年青作招牌,也說明萬年青是多麼常見。
現在城市裡很少有人家種萬年青了,浙江鄉村還有。去年夏天去爬西天目山,在山腳下的農家門前看到滿滿一石槽的萬年青,正好是萬年青的花季,我停下來細細欣賞了一番才走。這麼茂盛的萬年青難得一見,我家那盆萬年青是當初搬新家時從父母家分盆來的,這麼些年也沒見長大多少,還種在當年那個小六角花盆裡,從來感覺不到它的變化,還老是錯過花期,只有到了冬天,紅果從葉心叢中竄出之時,才關注起它來,移進房中放在案頭,做新春清供。
從河姆渡時代算起,萬年青在中國人的家裡就蔥茜華堂,芬蒀綺樹,千年紅子,萬載長青,宛如仙草一般。案上置一盆萬年青,對此懷賞悅物,倏忽光陰容易過。
文| 藍紫青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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