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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兒童文學

入秋的時候,我爹買回一個座鐘,放在八仙桌上。

這是家裡最露臉的地方,進門就能看見。我爹著意布置這一塊,別的地方可以將就,八仙桌不能將就。它的上方,是一張巨大的相框,裡頭密密麻麻錯落有致地放著相片,以我爹的演出照最多。每次有了新照,他也不怕費事,定要蹬上八仙桌,舉頭張開雙臂,取下相框,輕輕倒扣在桌上,拔下背面的二十多個小釘,揭開壓相片的硬紙板,把新相片放上去。地方不夠就替換幾張舊的。放好之後,扣上硬紙板,釘上釘兒,再把相框翻過,擰塊抹布細擦正面的玻璃,直擦到發出清水味兒。接下來是垂在相框上的兩柄大黃穗子,用擰過的抹布甩打它,撣下穗子上的灰。這個相框很給家裡長臉,我去別人家,從沒見過這麼富麗的相框,也沒見過這麼多的相。

它還是家裡待客的地方,來了客,捨不得用的瓷器全拿出來,蓋碗、喇叭形的小碗、魚形或扇形的大盤子、小鍋式的湯盆……平時藏在碗櫃深處,這時全上了八仙桌。我媽戴著圍腰,用條盤上菜上飯。奶奶在灶上照管湯水,又防著我往八仙桌前湊。我只能在客人來時露下面,讓他們看看我很潑實,走時再露個面,表示我很懂事。其餘時候就在廚房窩著,哪也不讓去,很沒意思。

那時有鐘的人家不多,想看時間就出門找太陽,憑感覺估摸。這鐘是新鮮物,坐在八仙桌上很適合。它全身金黃,像個小屋,按點擊鐘,一點響一下,兩點響兩下,聲音又亮又悠揚。二十四小時一上勁,上了勁才肯繼續走,像人到點吃飯一樣,它也得到點上勁。說到上勁,這麼重要的活兒只能由我爹來做,他下班回來,在桌前一坐,挪過座鐘,調個面,打開後門,門內卡著一把小鑽。把鑽插進齒輪間的一個洞,朝右轉,卡卡卡的,擰到再也擰不動,就上好了。我看了兩次,覺得這不是難事,就是打開後門取下鑽,插入洞里朝右擰。有什麼難的?我自告奮勇要上,他那雙朝外鼓出的大眼向我一瞟,意思是你敢,這麼貴重的東西,弄壞了怎麼著?但他回家的時候不固定,有個酒場就誤了上勁,鍾只好越走越慢,越走越慢,鐘聲奄奄一息,令人擔心這鐘快死了。

我媽和奶奶不會看時間,她們不認字,想知道幾點得由我報給她們。只要我爹不在,報時員就是我。但鐘不走,我也沒法。指不上我爹,她們只好悶著,同時悶著的還有堂叔。

堂叔正是說親的時候,隔三差五跟著媒人去相親。他長得丑,屢相不中,膽戰心驚。媒人說幾點去,他都是提前準備,生怕誤事。他看時間都是來我家,或爬到房上問我幾點。鐘頭一回不走的時候,我們都沒注意。他在房上問我幾點,才七點五點,離十點還早。他放心地去地里翻山藥蔓子,回來又問我幾點,我說才七點二十。堂叔疑惑地說,我翻了半畝地,才十五分鐘?我說,鐘上就是七點二十,你幹活兒快,沒辦法。這是個陰天,沒太陽,他朝天上看也不頂事。又想想可能是心急手快,翻得潦草。於是又去給花生拔草,拔完回來,八點半。他滿意地收拾打扮,穿上藏藍中山裝,梳子蘸水抿得頭髮明光,提上裝著瓜籽糖的籃子,興興頭頭而去,很快怒氣沖沖回來,找我算賬,說我詭他,誤了他的大事,黃了他的媳婦。

家裡人知道必須讓我給鐘上勁了。我爹把鍾打開,特別提醒,鍾是精密物件兒,不可亂動。尤其這些齒輪,不要隨便碰。我盯著齒輪,它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這個挨著那一個,那個又壓著另一個,互相較勁兒,緩緩而轉。轉到一定程度,最下頭的小鎚兒朝個圓片一擊,鍾就響起來。我百思不得其解,它們怎麼就會一走二十四小時,累了還知道停下?上過幾回勁,我膽兒大起來,偷著在鍾里左碰碰右敲敲,指指這點點那。要是用改錐擰下個螺絲,這些齒輪會不會散架?這是極有可能的,我沒敢試。上完勁,我遲遲不走,盯著齒輪發獃,又扳過正面,看時針分針怎麼走。我真想把這鐘大拆大卸,大人們要知道我腦子裡轉這種念頭,肯定會揍我一頓,再不讓我碰。

冬天夜長,我媽和奶奶就搓棒子。用筐把棒子從房上背下,倒進大笸籮,用改錐杵去幾行棒子粒,再拿兩個杵過粒的棒子互搓,三搓兩搓,搓出兩個乾乾淨淨的棒子核。棒子核有白有紅,白還是紅沒有規律,就像黑豬能生小白豬,白豬能生小黑豬一樣,金黃的棒子為什麼有紅核白核,我也說不清。搓棒子費手,搓不了幾個手上就磨起皮,銼子似的。我媽曾想過省事的法兒,她用四條板凳圍成一圈,搭上床單,往圈裡倒入兩筐棒子,粗棍猛砸。快是快了,但濺得到處都是,濺在臉上生疼,濺到眼皮上眼珠子疼,不如搓著安全,就繼續搓。我搓著棒子直發獃,這麼兩個棒子對搓,多像齒輪咬合在一起。齒輪要是這麼一搓,輪上的齒也會搓下來吧。要是哪天這鐘瘋了,那堆齒輪你搓我我搓你,搓得齒全落下來,只剩幾個圓輪子光禿禿地互蹭,邊蹭邊打滑,那該多麼奇怪。

每回上勁,我不得不控制著拆缷齒輪的衝動,這衝動過電似的,沖得全身發麻,一波一波地麻。往八仙桌前一坐,我就全身發酥,尾椎骨又麻又癢,直想撒尿,往廁所跑一趟又尿不出來,就並緊雙腿憋著。憋一會兒,全身放鬆,尿意消失,我開始上勁。聽著上勁的嘎嘎聲,我想這鐘也正衝動,它也是全身發麻,才這麼舒服地呻吟。

冬天過去之後,春天回來。楊樹上拱出雞嘴兒似的葉子,一簇一簇地支棱著。這時的枝條最活泛,折下一枝,從頭到尾慢慢地捻,捻鬆了皮,咬住一頭徐徐地抽,抽出一根白條,扔掉,留下樹皮做笛兒。它能發出單調的聲音,能嗚嗚地響,也能唧唧地叫,春天裡這麼一吹,十分美妙。我樂此不疲,擰了十二個笛兒,個個上頭綴著鮮葉。我打算這一年就吹這十二支笛,每月吹一支,吹它十二個月。這麼好的笛子,藏哪裡呢?想來想去,放鍾里吧,那地方最隱蔽。我爹去山西大同,得一個月才回。我媽和奶奶從不碰這鐘,往裡頭放點小東西沒問題,等我爹回來我再換地方藏。

一大上午我獨自在家,她們在後園子里種菜。趴著八仙桌寫會兒作業,聽到鐘聲響起,已是十點,它該響十下,數到八,它不響了。我納悶地拍拍它,還是不響,剩餘的兩下它昧了。昧掉之後它若無其事,卡卡地走,走到十一點,我留心聽,又沒敲夠,只響了九下,最後那下很遲疑,像是不確定響還是不響,隔很久才送出來。十二點它突然慷慨起來,可著勁兒地響,噹噹噹噹當的,一氣敲了十五下。數到十五,我倒吸一口冷氣。而它敦敦實實坐在桌上,像是什麼也沒發生,卡卡卡地繼續走。下午大人們在家,這鐘正常極了,該敲幾就是幾,一下不多,一下不少。我媽留心聽了幾次,斷定是我搗鬼,是閑著沒事瞎琢磨,自個嚇唬自個。

入夜之後,麻雀在房檐下直鬧動靜,撲棱撲棱地推打,嘰啾嘰啾地輕嚷。我瞪眼聽著,鍾又響了,當一聲,又當一聲,只響了兩下。我借著月光朝座鐘望去,分明是十點。我頭回知道什麼叫失眠,想睡睡不著,心裡直發慌。扭頭看我媽,她睡得正香。月亮慢慢地西去,窗格子的影兒漸漸朝東走,看看快到十一點,推醒我媽,小聲說:「媽,你聽這鐘,又要搗鬼!」話音才落,它響起來,一下又一下,不緊也不慢,整整十一下。它又耍弄了我。

我平時睡得實,深夜鐘響一聲也聽不見。但現在睜眼躺著,聽分針卡卡地走,聽鍾錘噹噹地敲,真是煎熬。這鐘十分機靈,只要大人注意聽,它就規規矩矩,只我一人聽,它就時而多時而少。我一夜沒睡,聽著它胡砸亂敲,恣意折騰。

我媽不信,說夜裡的怪事全是我想出來的。鍾是新的,每回她注意聽,鍾從沒亂敲,該幾就是幾,怎麼會有毛病?我氣憤地守著鍾,寸步不離,將到整點就喊她們進來聽,每回都對,這讓我成了說瞎話的人。

我打開小門,想看清楚裡頭是不是真藏了什麼。十二支楊笛才兩天就幹了,又黑又癟。我還沒捨得吹,它們就幹了,早知道不如一氣吹個夠。我拿出楊笛扔掉,趴在桌上朝鐘里看。那堆齒輪像個累累疊疊的怪物,又陰又險,咬牙切齒地轉。底下那柄小錘,更是一肚子壞水。我突然想,要是這鐘永不再響,只看指針,指幾點就是幾點,不就簡單了嗎?我真想扯出小錘扔出去,沒了它,煩惱就會消失,恐懼也將雲散,何愁夜裡睡不著覺。再一想這鐘好幾十塊,是我爹一個月工資買來的,對它搞破壞,我還真沒那個膽兒。

我從西屋搬到東屋,到奶奶的炕上睡。隔著兩間屋子,鐘聲還是那麼響亮。我聽著它敲了九下敲七下,隔不多久又來個三下,毫無規律。推推奶奶,問她聽到鐘響沒有,她什麼也沒聽見。我只好繼續聽鍾胡敲亂打,怕入睡,更怕別人睡,別人一睡鍾就盡情搗鬼,而我毫無辦法。

我病了,才一合眼就往深不見底的洞里掉,接著全身劇烈一抖,驚醒過來。還撒癔症說胡話,心口處茫茫地害怕,於是打針吃藥。那鍾我是顧不上了,沒人上勁,它也無精打采,越走越慢,終於停了。鍾一停我平靜地入睡了,沉沉地睡一大覺,醒來就聽堂叔說話:「這鐘壞了?連著看了幾回都是七點。」我媽說:「這孩子老說鐘敲得不對,嚇病了。你看太陽估摸時候吧,指不上這鐘了。」堂叔橐橐地走了。我軟弱地問:「幾點了?」「管它幾點,給你請假了,好好養病吧。」我媽憂心忡忡。

我又連著睡了幾天,痛痛快快補了幾覺,心情大好。但遠遠地瞥見鍾,沒來由就怕。她們把鍾搬走,搬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屋裡沒有鍾,我自在極了,出門看看太陽,再看看地上的影子,快活極了。

我爹回來後,覺得八仙桌上少了什麼。我媽和奶奶故意不說,讓他自己感覺。等他終於感覺出少了座鐘,她們才說起我的病,說起這鐘作怪。我爹搔著頭:「我帶回商店問問吧。」他用紙箱子裝起鍾,到商店檢查一番,沒毛病,又帶回來。他把鍾放回八仙桌,對我說:「看著啊,咱們把這個亂響的東西摘下,讓它叫不成。」他拿著改錐摘下小錘,上好勁兒,看著手錶對好時間,把小門一關。我們坐在八仙桌前,看著時針到了四點。只聽鍾內一陣亂晃,嘎嘎直響,隨後它泄氣似地嘆了一聲,卡卡卡地朝前走起來。

2018-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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