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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幕遮與江城子,作者:陳虹羽

編者按

陳虹羽全新作品《花椒》於2018年2月在本刊刊登。一起來回顧她之前的作品《蘇幕遮與江城子》:當蘇幕遮遇到江城子,當倔強的我遇到不言說的你。

illustration by melons

作者 陳虹羽

一 蘇幕遮

我剛升入高中不久,晚自習對我來說還是件新鮮的事。

以前五點半放學就要回家待著,雖然身為主治醫師的母親盡量按時下班,在七點前為我和爸準備好可口的晚飯,但和爸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令我如坐針氈。

一到家我就回卧室寫作業,這必須經過書房。書房的門敞著,爸仰倒在佔據了整面牆的氣派書櫥前的躺椅上,攤開的稿紙隨意堆在他衣冠不整的胸脯。他一邊從旁邊的小几上拿來啤酒猛灌,一邊痛苦地撓著自己三天沒洗的頭髮。我挪著腳步輕輕從書房前閃過去,當然也忍不住好奇心厭惡地偷瞄他幾眼,每次他都能發現我,然後就用那一貫低沉沙啞似夢囈般的聲音招呼道,「回來了啊。」

「嗯,回來了。」我別過頭,快步回到卧室,鎖上門。這樣,直到母親準備好晚餐前都是屬於我的自由時光。對他們宣稱說是寫作業,也不全然。作業一般在學校就寫完了,這幾十分鐘的時間用來看看漫畫、讀讀小說、聽聽歌就很好。作為一個悲觀的現實主義者,喜歡漫畫小說聽起來太奇怪了?恰恰相反,正因為覺得現實乏味得要死,才抱著「就是要看看幻想的世界能好到什麼程度」的心態去看那些作品。在虛構的世界裡,朋友可以為你奮不顧身,戀人永遠不會變心,錯過的人會再相遇。

晚餐時間是一天中最難熬的半小時。爸在母親的再三催促下終於搖搖晃晃地從書房來到飯廳,拉出椅子打著酒嗝坐下,同時把一本磚頭厚的名著摔在飯桌上。他沒來之前我是不能動筷子的,一家人都坐定後,三個人才默契地開始吃飯。

「你別整天看那些漫畫和網路小說了,文化垃圾。」他一邊咀嚼一邊說,聲音含混不清。

「你又沒看過,憑什麼說人家是文化垃圾?」我頂了句嘴。他懂什麼。

「嘖,嘖嘖。就是因為你們年輕人都這樣,文學市場才萎縮了,老子才沒錢賺。」一個大男人不去工作養家,整天無所事事地待在家裡靠女人養著。他說出這樣的話一點都不臉紅,倒是很坦然。「我只是堅持自己的標準,不屈服於主流罷了。來,你讀讀這個。」他努努嘴,示意剛才帶出來的那本磚頭書。

我連書名都懶得看,反正假裝答應下來,過幾天給他塞回書櫃就行。他隔三差五地試圖推薦書給我看,說實話,那些玩意兒我一個字都讀不下去。好在他推薦後自己也記不太清,我省去了與他交流讀後感的煩惱。但是他在推薦之時的喋喋不休,就是勢必要忍受的了。

「這個作者可了不得,能把整個事件的時序打散了寫,讀者要讀到最後才能還原故事的原貌。而這樣打散後,展現故事的角度更豐富,每個人物的內心也有更大的發掘空間……」

我專心吃著母親做的魚香肉絲,他的話成為了讓人心煩的背景雜音。

「是啦,啰嗦,我今晚就看。」我趕緊答應下來。

之前的氣氛雖說談不上融洽,但好歹在正常的範圍之內。而我忘記了爸是個隨時說炸毛就炸毛的人。刺耳的啪嗒一聲,他一下站起來把碗扔到地上摔得粉碎,米粒和菜湯濺得到處都是。我心中一緊,吃飯的動作也停頓了。

「蘇幕遮,你不要敷衍老子。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以為你心裡想什麼我不知道?少給老子一臉不屑,別忘了,老子是你爸!」

母親一句話不說,她臉上是冰冷的,淡然的,死灰般的。她拿來掃帚掃去了滿地的碎屑,又取了抹布來幾下子把地板擦乾淨。或許是她已習慣了這一切,這種時候我有些討厭她。她在有選擇的情況下選了這樣一個人當丈夫,我只好毫無選擇地接受這個人成為自己的爸爸。

地板恢復整潔後,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般恢復了平靜。沉默並未持續太久,爸就再次開口說話了。這回是正常的那股油腔滑調的語氣:「你要是沒點文學品位,可對不起我給你取的這麼個名字啊。」

蘇幕遮是我的名字。家全靠母親一人撐著,爸是個過氣的中年作家。說過氣也不太貼切,準確地說,他可能從來沒有當紅過。起碼在我的印象中是如此。

有了晚自習後,一天中就幾乎沒有需要與爸相處的時間。中午和下午都在學校食堂吃飯,晚上回家九點過了。夜晚是爸的寫作時間,書房門關著,他自己在裡面搗鼓,沒什麼動靜,讓我懷疑那個人是不是死了。

回家時正值電視台的黃金檔,母親一個人在看電視劇。她工作時是那樣獨立堅強的女人,現在卻受不了電視劇中的一丁點煽情,抱著紙巾盒軟綿綿地窩在沙發里。我想,這一定是她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正因為明白故事都是虛構的,才放下所有戒備為每一個人物哭嗎?在現實中,我們決不允許自己這樣。

當然,稱職的母親不會因為沉溺於電視劇而忘記自己要做的事。她提前趁廣告時間給我準備好精緻的夜宵溫在小電盅里,我回家後,就自己把電盅端到客廳,一邊吃一邊和她看電視劇。她並不催促我快去學習。電視劇十點鐘播完,我正好洗澡睡覺。

這樣愜意的日子沒過多久,就被意外徹底摧毀了。

爸在晚間出門算不上特殊的事。他寫不出一個字的時候(這種事經常發生),就紅著眼頂著一頭亂髮衝出書房,丟下一句「我出門逛逛」便走了。

他說,他那是去觀察生活。

我從窗戶上看過他觀察生活的樣子。他或是蹣跚獨行,更多則是就在家樓下那條街對面,杵在馬路沿上,不知看著什麼,一動不動。

今天下晚自習回到家,母親告訴我爸出去觀察生活了,我哦了一聲,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放在心上。電視劇里女主角鬧彆扭出走,那男的正焦急地四處找尋,瓢潑大雨從天上淋下,男的渾身濕透,還跌跌撞撞跑過大街小巷,深情喊著女主角名字。正看得揪心,電話鈴響起來。

母親去接的,「是的,我是。請問……」

「啊?是嗎?哦,這樣啊。」

「抱歉。」

「好的,我馬上來,辛苦你們了。」

掛掉電話,母親立刻去換衣服。我問她怎麼了,「你爸酒駕,出了點事,派出所讓我過去。」

「他……」我一時反應不及,「他駕照都沒有,怎麼突然想起要開車?」想了想又抱怨起母親,「媽,你怎麼不把車鑰匙收拾好,讓他隨隨便便就拿去了。」

「回來放鞋柜上的,我哪兒知道他這麼突發奇想。」

「這麼多年你還不了解他嗎?」說完這句,又心疼起母親來,轉而埋怨道,「爸真是瘋了,怎麼這麼不省心。」

「行了,他那邊肯定比較麻煩,今晚不知要幾點才能回來。你自己洗洗睡了,設個鬧鈴,明早要是我還沒回來,你就自己買點吃的去上學。」

「我知道怎麼做,當我三歲小孩嗎?媽,你有這操心我的工夫,不如去替我爸擔心好了。」我大聲發泄心中不滿。

母親白我一眼,拎上包就風風火火地出了門。家裡一下子寂靜得可怕,不算大也並不小的兩廳三居室公寓里,只有客廳亮著一盞孤獨的壁燈,窗外隱約傳來哭泣般的風聲。

第二天清晨是電話吵醒我的。母親顯然一夜沒睡,她的嗓音像爸平時那樣,低沉又沙啞。她說事情比較嚴重,讓我自己起床收拾好去上學。

這種時候本該一臉驚慌失措,可我卻咧了咧嘴,不由自主發出冷笑的鼻音,「怎麼,撞死人了?他就是自作自受。媽,你叫他自己處理,不要管他不就好了!」媽媽,你為什麼不反抗生活啊?

「你先去上學,晚自習回來我再跟你說。現在先掛了。」

不容我再說,電話已被掛斷。我帶著比平日里深上一百倍的對爸的怨恨,滿腹牢騷地去了學校。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晚上回家,母親果然坐在沙發上等我。沒有開電視。我把書包隨意扔在沙發上,蹺著腿坐到一邊。「我爸沒回來哦?」我伸著脖子看了看書房的門縫,並沒有燈光從那裡透出,「他被抓起來了?」

「不是。」母親臉色鐵青,表情有些嚇人。

我開始心悸,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最是折磨,「媽,你快說啦,別嚇唬人行不行?反正現在每天都這樣了,還能怎麼糟糕啊。」媽媽,我覺得生活已經很糟糕了,再糟糕一些又如何?

「你爸他出車禍了,當場死亡。」母親的聲音像電子合成一般不帶一絲語氣。而這死板的不帶一絲語氣的聲音,也成了一種別樣瘮人的語氣。

我心裡咯噔一下,卻不屑地哼了一聲,「嘁,自己喝醉了,沒有駕照還去開車,這怪誰?」我被自己陰陽怪氣的語調嚇到了,但還是不由自主地繼續說下去,「反正我平日也受夠他了,媽,不用養著他,家裡的錢不是更寬裕嗎?有他沒他都無所謂吧。」好像是身體自動說出這些話,我也不知道是出於真心實意,還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我後面說的這些你也要接受。」

「嗯?」——媽媽,你就快些說完吧。

「你爸在從高架翻下去之前,撞了好幾個人。到目前為止,其中有三個死了,還有三個半死不活地躺醫院裡。」

這一次,才覺得頭頂的天呼啦一下垮塌,那塊壓在心裡的石頭崩了。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所以?」——媽媽,你後面要說什麼,我大概猜到了。

「你爸負全責,賠償的具體額度,過陣子會仲裁下來。雖然不知道具體數目有多少,但我們心裡多少該有個數。我算了算,家裡的全部存款取出來也不夠,畢竟有那麼多人……可能還要把房子賣掉。」

「媽,這又不是我們的錯!憑什麼……」——媽媽,這不是我們的錯,你要替那個人做到什麼程度才算完?

「該賠的總是要賠的。」母親說完,茫然地把頭仰在沙發靠背上,沉默了很長時間,我覺得母親和平時有些不一樣了。仔細想想,房子是母親買的,錢是母親掙的,家是母親養的。她願意怎麼做,我都沒有立場反對。

二 江城子

他是高二轉學到我們班的。

出校門那條五百米長的小街兩旁種著成排的梧桐,九月的梧桐葉子綠成墨色,但還沒到落葉的時候。我不喜歡這樣的墨色,春天的嫩綠、秋天的金黃都好,這樣的墨色讓人覺得重到喘不過氣。

我們班所在的這幢教學樓臨街,從位於三樓的教室窗戶看出去,能看到的全是層層疊疊的梧桐。陽光斜射著穿過葉子,在教室里落下一塊塊光斑。江城子走進教室時,清晨的陽光正在斜射,他站在講台怯怯地微低著頭,臉上和身上都是這樣明明暗暗的光斑。

班主任陳老師把他的名字寫在黑板上。

「這位是從嘉木中學轉來的江城子同學。」

「啊,嘉木中學啊。」「那不是貴族學校嗎?」「聽說一年光學費就要十幾萬。」「不止吧,我聽說是好幾十萬。」「算了,十幾萬和幾十萬對於我們來說有什麼區別。」「就是啊。」「不過他為什麼轉來我們這種國立高中?」

大家議論的焦點聚集在「嘉木中學」上,聽說這個位於東郊的學校超級大——具體有多大也說不上來,傳言的就是超級大,學校里樹木繁盛,取「南方有嘉木」之意。在那裡讀書的,當然都是既有錢又有身份的家庭的孩子。我沒有參與這種無聊的議論,只是出神地看著窗外婆娑的葉影發獃。貴族學校,這種玩意兒聽起來就諷刺。不就是讀書嗎,非要分個三六九等,什麼世道。

過了很久才有人注意到他的名字。「哎,你看,他叫江城子。」

大家都覺得,從名字來說,沒有比我和他更配的了。陳老師教語文,哪怕擔心過於促進男女生之間的友誼,也捨不得放棄讓叫這兩個名字的人當同桌的機會。她調整了幾個同學的位子,把我身邊空出來,然後示意江城子坐下,「那個女生叫蘇幕遮,你和她當同桌吧。」

猛地一下聽到自己的名字,才回過神,從窗外收回視線,重新打量這個朝我身旁走來的男生。

他也正吃驚地看著我。

視線相遇的瞬間,他一下子就移開了。

我之前見過他。

家裡的房子賣掉後一時沒找到住處,母親帶著我投宿在舅舅家裡。據母親說,她從小和舅舅關係最好,出了這種事,舅舅不會不管我們母女。

雖然討厭寄人籬下,但也明白家裡面臨的困境。好在舅母還很客氣,收拾出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客房供母親和我居住。

夜裡我和母親躺在一張床上聊天,她也跟我說一些肺腑之言。她從不把我當小孩子看待,而是把我當做一個有思想和獨立人格的人。就這一點來講,我喜歡和她說話。

「你一直不喜歡他吧。」她冷不丁地突然問起這個。「他」指的是爸,我和母親心照不宣。

「談不上喜不喜歡的。不喜歡能怎樣?我只是覺得他很不負責任。太不負責任了。」

「說實話,現在雖說陷入了困境,我倒反而鬆了口氣。」

「唉?」

「讓他安心寫小說,我來養家,是我結婚前做過的承諾。不管後來變成什麼樣子,承諾過的事就要做到。現在不管怎麼糟糕,至少不用再履行那種承諾了,總會好起來的。」

「什麼啊。」我有些明白了母親之前那種木然的態度,覺得她的想法像個固執得可笑的小女孩,但又說不出反駁的話。因為看不起她那逆來順受的態度,我自己成為了這樣固執、倔強、對不喜歡的東西就一定要說「不」的人。而也因為深受她的影響,答應過的事就要做到,被擊倒了就要站起來,不一直是我的生活準則嗎?

「我在考慮跳槽。」母親說。

我只是個中學生,對工作上的事不太懂。不過母親也四十齣頭了,做出「跳槽」這麼前衛的舉動,真是有些讓人吃驚。何況她在市一醫院好好地當著主治醫師,社會地位和收入都不錯,又穩定。真想不通好好的為什麼要跳槽?

「現在想要聘請我的那家私立醫院,開出的條件還不錯。」母親解釋道。

「可是私立醫院……聽起來跟電視廣告里那些不太靠譜的地方似的。」

「沒辦法。現在的收入雖然可以,但這樣一個月一個月地掙根本不是辦法。他撞到的人,還有一個至今都在重症監護,每個月一萬多的費用,出掉這筆錢,我現在的收入幾乎就存不下什麼,更別提快些重新買房的事。」

我很能理解母親的難處。一個女人去還幾百萬的賠償,一聲不吭也從無抱怨,只是想著怎樣努力,真是太難了。「媽,你累嗎?」

沉默了一會兒,我只聽到兩個字,「還好。」然後她翻了個身,不多一會兒就傳出均勻的呼吸聲。

舅舅的兒子比我小兩歲,現在上初二。對我這個從天而降住到他家裡的姐姐,他並未表現出小男孩慣常的敵意。但他時常向我撒嬌要錢。

那段時間我手頭的零花錢也不寬裕,可是住在別人家裡,一毛不拔也顯得太過小氣。有時抵不住他難纏的央求,便多多少少給他一些。有一次我是真的沒錢了,他不信,要來翻我書包。沒有誰願意有人來翻自己的書包,我有點生氣,和他爭搶起來。書包拉鏈突然鬆開,裡面那些花花綠綠的漫畫書、小說散落了一地。

「姐,你有這麼多漫畫!」他忘了要錢的事,只顧著拾起一本漫畫便讀。

我見他不再提錢,也鬆了口氣,「這本很好看哦!你想看可以借給你。」

他興高采烈地從我這兒搜羅了不少去,後面就隔三差五地來問我要漫畫了。我樂於和人分享那些熱血沸騰的故事,總是熱情地給他推薦。

再然後,舅母發現了。

母親去了私立醫院,比以前忙很多,休息日也常常加班。那個周六她不在家,舅母到房間里很嚴肅地叫我,手裡還舉著幾本我借給弟弟的漫畫,「蘇幕遮,這是你的?」

我心頭一驚,也吃不準舅母的態度,只能木然地點點頭。

「這些玩意兒,你自己看也就罷了。但你弟弟是我兒子,他該看什麼,做什麼,我最清楚。你不要帶壞他。」

這樣的話深深刺傷了我的自尊心。在舅舅家住了快一個月,舅母的不耐煩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在臉上。這還是她第一次明面上朝我發難。漫畫也分好壞,不要一竿子把所有的漫畫都歸入洪水猛獸那一類好嗎?不過這樣辯解的話我說不出口,對於一個憤怒的、或者說是故意挑刺的更年期婦女而言,說什麼都是徒勞。連認錯都是徒勞。

舅母見我並不說話,只好悻然將手裡的漫畫重重摔到我桌子上,再次警告道,「你記好了,下次別再把這些玩意兒給你弟。」隨後拂袖離去。你兒子自己愛看,關我什麼事?再想到平時她那張越來越寫滿厭煩的臉,我覺得太過委屈,一言不發地將那幾本漫畫裝進書包,去了外面。

我再也不想踏進她家門了。

我委屈地去醫院找母親,抽噎著向她哭訴舅母的種種不是。她沉默地聽完,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也沒你說的那麼嚴重,別倔了。」

「媽,你怎麼這麼能忍啊?」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這個把所有苦難都攬到自己肩上扛起來的女人。眼淚模糊了雙眼,看得一點也不真切。她把我攬進懷裡,「我們現在沒別的地方可以去。」

這句話太讓人傷感了。我拚命地哭著,眼淚和鼻涕弄得母親的白大褂上到處都是。

我們還是在舅舅家住著,我感到很難堪,開始避免獨自一人待在那個家裡。周末母親加班的話,我就跟她去醫院。她在自己辦公室的角落給我安了張小桌子。我伏在小桌子上寫作業、看漫畫,累了的話,就去走廊上站一會兒,看著窗外。

我尤為迷戀這種站在建築物築起的陰影中注視陽光斑白的窗外的感覺。這家私立醫院設施高檔,環境優美,專為有錢人而設。窗外能看到一塊一塊的草坪,還有塗著彩漆的康復健身器材。

江城子走下講台,穿過過道,來到我身旁坐下。

「是你啊。」我朝他招呼道。

「你、你好。」什麼嘛,他低著頭,連看也不敢看我。

他媽媽曾是我母親的病人,周末在醫院時遇見過他好幾次。他總是坐在媽媽的病床前,坐在從窗戶照進來的那一塊陽光里,默默不語地捧著一本書看。他媽媽大概住了兩個月的院,這兩個月里的每個周末我都能看見他。

我喜歡這樣安靜又明亮的男生。

我也看到過他被一群人圍起來欺負的場景。探視時間結束,他拎著書包走出住院樓,穿過那一道草坪走出醫院,走在傍晚幽深的小徑。路燈剛好照亮那一團。幾個男生走上前一把將他推到牆上,拳頭落在他身上,他只顧雙手護頭。書包里的書都倒了出來,很快就被撕得粉碎。

我討厭這樣懦弱不反抗的男生。

「我們在醫院見過。」怕他沒認出我,我之前那熟絡的招呼就太尷尬了,只好做出解釋。

「我、我知、知道。」

三 協奏曲

在舅舅家總共住了三個月左右。這段朝夕相處的時間,對於親人來說很短暫,對於親戚來說就很漫長。母親帶著我很突然地搬了出去。

那天下晚自習,一出校門就看到母親在等我。她一路沒有說話,只是帶我去了家快捷酒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躺在牆角。她說,她會儘快找到適租的房子。

「那,舅舅家……」

「以後不住那裡了。」

「啊?哦。」我還不習慣母親突然爆發的決絕。看著那個行李箱,雖然它巨大無比,但對於在這城市裡生活了好幾十年的女人來說,又顯得太小。母親所有的東西就打包在這樣一個行李箱中,原來她骨子裡也有這樣瀟洒的時候,說拋棄就拋棄,說放下就放下,說不要就不要了。我知道沒有一個落腳之處,日子會更加難一些,不過還是慶幸不用再看舅母的臉色,有些好奇隨口問了問,「怎麼說搬出來就搬了……」又一下子反應過來,「媽,是不是舅母做了什麼?」

「她說她放在梳妝台上的首飾找不到了。」母親輕描淡寫地說出口。

「什麼首飾不見了?」這個問題一問出口,我才反應過來。原來如此。

「她今天故作神秘地叫住我,說什麼自己說話直讓我不要見怪之類的。又說這個事一定要讓我心裡有個數,以免孩子走上歧途……」

我能想像那個女人諱莫如深又咄咄逼人的模樣,甚至能想像她說的話。想得栩栩如生,倒讓我有些想發笑:「媽,我從來沒進過她房間,更沒拿過她的什麼首飾。」

「當然了。她平時怎麼擺臉色都好,但我決不允許她這麼說。」

目前母親已經付了首付,拿到一套公寓的鑰匙。雖然只是套小而緊湊的兩居室,但裝修時她允許我按照自己的喜好提出布置意見。搬進去那天,終於有種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家的感覺。

漂泊的一年余就此結束。

緊繃的心舒緩下來,便注意到一些之前不曾注意的情緒。

上課,我撐著頭看窗外的梧桐。每次回頭,都感到身旁有道目光一下子移開。江城子在看我。心裡一下子就熱起來,像有雲從胸腔里翻滾過去。可我們的交流只限於簡短的幾句話。對於他來說,說話太困難了。他有些結巴。

他長得很好看,但永遠是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很難想像那種溫順謙卑的表情會出現在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臉上。如果非要找一個詞來形容,那個詞大概只能是「低眉順眼」。哪怕只是問我借一下尺子這樣普通的事,他也會憋紅了臉(很可能已經做了十分鐘以上的心理鬥爭),低頭讓額發遮住自己的視線,躲躲閃閃地跟我說,「請、請讓我、我用一下,你的尺、尺子。」

「拿去用就好了,不用這麼客氣。」我把尺子移到桌子中間。老實說,他這個樣子很是令我莫名窩火。

「謝、謝謝。」他飛快地拿走尺子,然後就埋著頭使勁在本子上比畫。

我沉不住氣道:「我說啊,你能別這樣嗎?只是借把尺子而已,別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他直直地盯著課本,根本不敢直視我,這令我想起他抱頭蜷起來被幾個男生圍攻的場面,索性接著說,「我之前有看到過好幾個男生找你茬,你難道就要一直這樣任人欺負嗎?」他一定不願意有人提起這樣的事,我偏要提。這樣蜜罐里長大沒經歷過風浪自己什麼都撐不起來也不敢直面傷害只是一味逃避的人,就該狠狠撕碎他們的自尊心。不去踐踏他們,他們就永遠都只會躲在自己的世界。他這副模樣叫我煩透了,我要擊碎他。

但若是只遠遠看他一眼,他這張精緻且表情溫和憂鬱的臉,真是秒殺少女的利器。

不少女生給他寫情書。大概也因為我對他表現出兇巴巴的態度,甚至有些女生放心地托我把情書遞給他。這更令我煩躁了!為什麼要有這麼多女生喜歡他呢?

我的心焦灼著。

跟江城子熟起來,是在一次上課偷偷看雜誌的時候。

我把雜誌壓在課本下面,一點點挪動課本露出一小溜雜誌。這個老師上課習慣在教室里走動,不得已我只好向江城子求助,「你幫我看著老師,他走過來時提醒下我。」

江城子點點頭。過了一會兒,他把草稿本推到我面前,上面寫著,你在看什麼呢?

我回復了他。他看到回復好像很欣喜若狂,快速寫道,看這個雜誌的女生很少哦!我也喜歡這個雜誌,每期都買的。

其實我談不上特別喜歡這個雜誌,只是一時沒有書看,當做消遣罷了。但跟他聊到了其他書,漸漸發現兩個人有很多共同的喜好,而且在紙上聊天,他也不結巴了,語氣活潑,根本判若兩人。我們開始交換書和雜誌,並在還給對方時在書里夾一封簡訊,寫上閱讀的感受。也寫別的,比如自己的生活、經歷。

江城子並不是想像中那種有權有勢的家庭。他父親做生意,有點錢,但文化程度不高,也談不上有什麼社會地位。他在嘉木中學念書時,無意間惹惱了一個高官的兒子,後來實在沒辦法,只好轉學到這所國立高中。那些貴族公子的世界觀我是不能理解的啦,我也不在乎江城子是因何惹惱了他們。我無法忍受的是這種逆來順受毫不反抗的態度,不止一次在回信里寫——你就這麼不在乎尊嚴嗎?如果是我,我一定不會任人宰割,哪怕同歸於盡。

他臉上的表情比以往更憂鬱。是一種透著迷茫的憂鬱。他的回答是,就算不顧一切去反抗,又有什麼用呢?

我跟他杠上了,希望能看到他生氣一次,抗爭一次。為此,甚至不惜說出之前母親不經意告訴我的事。我曾問母親為什麼賺錢這麼快,她說她所在的私立醫院接收的住院病人大部分都有很不錯的經濟條件。醫院提供更私人化的服務是一方面,漫天要價是另一方面。江城子的媽媽得的是乳腺癌,一般醫院不到兩萬塊就能做好手術,而這家醫院最後讓他家掏了近三十萬。這不存在道德不道德的問題,母親說「那些人既然踏進這家醫院治療,就該做好了經濟方面的準備」。

江城子知道這件事後反應也很淡漠:反正你們最終治好了我媽媽,不是嗎?

我要氣死了。

星期天有個我和江城子都喜歡的作者來簽售,我們約好一起去。

那是高二下學期的仲春。一路的銀杏長出了綠葉,桃花和梨花也開了。那家書店在老城區的商業中心,我們去時,書迷已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等待作者出現。我和江城子無奈地排到隊伍尾端。又等了半個小時,隊伍騷動起來,我們踮腳看著遙遠的前方,是作者來了。一時之間周圍人聲嘈雜,大家緊緊地擠在一起,都伸長了脖子去看那個作者。我被擠得出了一身汗,想從包里拿紙巾擦擦臉,低頭看包,卻正巧看到一個小偷在摸江城子的褲兜。

我快速湊到江城子身邊,一把挽起他的手。他詫異地回頭看我,我使勁眨眼朝他示意。這時那個小偷已經得手,旁若無人地閃進人群中。我一邊盯住那個小偷以防他消失不見,一邊跟江城子說,「就是那個人,快去追他,你的手機被他摸掉了!」

江城子摸了摸褲兜,皺了下眉卻又很快地垂下雙眼,「那、那個還、還是算了。去、去抓住他,又怎、怎麼樣,說不、不定、還會、會被傷到……」

我詫異地看著他,這個男生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我一跺腳從等候簽售的隊伍中跑出去,江城子抓住我的手腕,站在隊伍中焦急地朝我喊,「幹嗎?你的、書、那個、簽、簽售……」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無法完整地表達出一句話,也或許是看到我憤怒的表情,他沒說完就閉了嘴。我明白他的意思,一把甩開他,「你願意簽售自己排隊不就好了?這個時候還想著什麼簽售!」

那個小偷只是隨著人群裝作若無其事地緩慢前行,我很容易就追到他身旁,在他措不及防之時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同時伸出攤開的手掌,冷靜而又不容置喙地說道,「還來。」

小偷盯著我,表情先是不可思議,隨後是深深的憎恨,他那眼神像是要從我身上剜下一塊肉。他轉了轉眼珠似乎是在評估周遭情形,隨後聳聳肩,一臉無辜地說,「嗯?」

「你偷了他的手機,我都看到了。」我指了指還排在隊伍里的江城子。

我都不清楚自己當時散發著怎樣的氣場,小偷看著四周如織的人流,竟低下了頭,灰溜溜地掏出手機交到我手上。我鬆開抓住他衣角的手,他轉眼消失在街道拐角。這時一鬆氣,心才開始狂跳,又為自己得意又緊張得不行,捏著失而復得的手機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我快步走回江城子身邊,當他面前把手機一把摔到地上,手機彈了幾下,不知道壞沒壞。我也顧不得丟不丟臉了,一下子大哭出聲,抽噎著喊道,「你算什麼啊?你剛才做的都算什麼啊?這個手機是最新款的,要好幾千吧?被人偷掉也無所謂?有錢了不起嗎,就可以不去爭不去在乎哈?再有錢,再有錢你知不知道也是很辛苦掙來的!你真是——」他比我高一個頭,但我揪著他的衣領,一把將他推得一個趔趄。

他平和得沒有波瀾的表情令人生氣,他安靜精緻得讓人心動的臉更讓人生氣。我覺得他應該說些什麼,可他只是紅著臉,什麼都不說,像個犯了錯的學生般低頭杵在原地。排隊的讀者們本來已無聊得氣息奄奄,現在他們都看著江城子和我,指指點點,一臉興緻勃勃。我才不要像個瘋婆子一樣被人看不起。這麼想著,我戛然止住哭泣,幾把抹去滿臉的淚,冷靜地對江城子說,「你去簽售吧。以後,就當我從未認識你。」

我轉身就走。

走了兩步,身後沒有傳來他挽留的呼聲,心裡堵得厲害,於是回頭跟他說了最後兩個字:

「再見。」

四 變奏曲

爸爸出事後,我有一個慣常做的噩夢。

並不關於他,而是那些被他撞到的人接踵而至到我家討債。是在以前那套房子里,他們堵在門口拉扯著母親,一邊哭訴一邊要錢,手那樣長長地伸著,一把接一把地抓住什麼東西往懷裡塞。母親很快淹沒在他們之中,再也看不見了。

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新房子里,不由得舒一口氣。母親讓我學會很多,比如不管怎樣的境遇,也要用自己的雙肩去扛起來。然後就會聯想到江城子,他的肩能扛起什麼呢?世界上竟有他那樣的人——

喂,為什麼要想起他?

手機事件後我已好幾天不再跟他說話。我一直面無表情地只顧上課下課,連看也不看他一下。他試圖叫我,上課時輕碰我胳膊,但我皺著眉斜睨他一眼,馬上又去看黑板不再理會。他給我寫紙條,但我直接把紙條撕碎揉成一團,扔進垃圾袋裡。

下晚自習,他一路都跟在我身後兩三米處,大概是想跟我說些什麼但又不敢靠我太近。第五天,我掄起書包扔過去砸了他。他完全不躲避,任由書包砸在自己頭上。「江城子,你不要再跟著我。別陰魂不散了行不行?要是有想說的就趕緊說,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樣躲躲閃閃的性格,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樣的窩囊廢,你不知道嗎?」

他擰起眉毛,一副受傷的表情,默默彎腰撿起我砸過去的書包,低頭幾步走近朝我遞來,「蘇、幕、遮。」他說一個字停一下,大概是為了避免結巴,「我、我想……那個,我會……」

燈光讓他這張好看得如同夢幻的臉更加稜角分明,淚花一下從我眼角滾出。我的心裡亂成一團交錯的絲線,像被火燒那樣灼熱,又像被風吹那樣寒冷。這算是什麼心情嘛?為了不暴露自己優柔寡斷的一面,便趁心還來不及柔軟之前一把搶過他遞來的書包,大聲說著,「你連一句話都說不清楚還解釋個什麼啊,別解釋了!」隨後轉身快步離去。

這句話大概狠狠地刺傷了他的自尊心。

他沒有再跟著我。

那個夜晚後他可能也放棄了努力,新的一周中不再試圖和我套近乎。下晚自習回家,走到小路時回頭看,只看到空曠的街道,不再能看到那個畏畏縮縮跟在後面的身影了。我多少有些如鯁在喉,不過,算了。他反正就是這種無法面對任何困難的人。

埋頭心事重重地走著,不知不覺間兩個黑影擋在了前面。

抬頭看了看這兩個人,二三十歲的樣子,身形並不魁梧但一臉痞氣。我根本不可能認識他們。此時我還沒反應過來,只是奇怪他們為什麼擋在這兒,於是朝另一邊走打算繞過去。其中一人很快閃到我身前繼續擋住我的去路,他們朝我逼迫,我一步步後退,直至牆邊。

現在我意識到危險了,這種實實在在的危險發生時由不得人再去考慮逞不逞強的問題,而是條件反射地力氣瞬間從身上抽離,兩腿一軟,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我看了看後方想要跑,第三個人出現在那兒。沒有路了,我逃不出去。

腦海里閃過不少猜測——他們是誰?為什麼突然來襲擊我?是運氣不好嗎……想著想著一下就一片空白。

快要哭出來了。

四周是民居,窗戶星星點點地亮著燈,但這條路上並沒有行人。我不知道該不該呼救,而就算呼救,我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叫喊出來。好像身上的每一處都不再受控制,要化成一灘水似的軟下去。

「小姑娘,長點記性,下次少多管閑事。」有個人開口惡狠狠道。話音剛落,一個巴掌劈頭蓋臉地扇下來,我頓時頭暈目眩眼冒金星。隨後我被拎了起來,再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想起來了,是上次的小偷……這是報復!怎麼辦怎麼辦?「死亡」的念頭不由自主地擠進腦海,一股不甘湧上心頭。怪江城子,全怪江城子!如果不是幫他要回手機,怎麼會這樣?如果不是他那麼窩囊……我摔得動彈不得,也根本無力反抗,只得雙手抱肩閉著眼睛等這幾個人的下一步動作。眼淚糊住視線,什麼也看不清了。不是害怕的眼淚,是委屈的眼淚。太委屈了。

但我沒等到再次砸下來的拳頭。我等到一個熟悉的、結巴的聲音。

「跑、快、跑——」

抹掉眼淚定睛去看,江城子不知從哪兒衝出來,手上竟握著一把小刀子。刀已刺中一個人,那人痛得在地上打滾。而江城子還是根本不會打架,他很快被另一個人制服,但他拚命鉗住了第三個人的雙腿。

「跑啊!叫、叫人、來!」

我想當時的我一定狼狽之極。之前那下已把我摔得快散架了,但我還是咬著嘴唇連滾帶爬地朝小路外衝去,遇到每一個路人都帶著哭腔求他們去救人。但沒有任何一個路人理會我。眼看請求路人幫忙無望,我哭著報了警,可我知道警察趕來至少需要好幾分鐘,這根本於事無補。越想心中越是哀涼。更不敢去想的是,江城子現在,怎樣了?

遠處的打鬥聲已聽不到了。我顫巍巍地返回小路,街道一轉,那三個人已不見蹤影。只有江城子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我茫然失措地跪坐到他身旁,看著他緊閉的雙眼,和薄衫上潺潺湧出的血液,覺得夜風透出比往常更深邃的寒意。此刻我很想也躺一躺,任由自己癱軟到他旁邊。但還是強撐著打電話叫救護車,隨後又打給了母親。

江城子看上去像不會再動了。

救護車呼嘯著把我和他拉到醫院,母親也趕過來交了各種費用,江城子進了急診室。我覺得自己像沒有了思維似的,只是木然地抱著他的書包一動不動守在急診室外,書包上新鮮的血跡散發出腥熱的氣味。

母親並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只是以為我倆遇上了劫匪。我也怕她太過擔心,不敢說出實情。她沒察覺到我的失魂,雷厲風行地說愣著幹嗎快找出江城子的手機跟他家人聯繫。我哦了一聲,趕緊慌亂地翻找他書包,竟發現一封給我的信。心裡刺了一下,趁母親不注意偷偷把信裝進自己書包,然後又拿出手機遞給她。她給江城子的家人打了電話。我想起了之前那個住在病房裡虛弱且臉色蒼白的女人,又想起坐在病床旁的江城子。陽光讓那個病房成為虛幻般的白色,江城子在我腦海里的印象,定格成為那個融化在白光里的少年。

五 休止符

我並不知道江城子怎麼樣了。

那天晚上我是被母親拎著離開急診室前的。她說我也有不少擦傷,一定要去做個檢查。我不願意離開急診室一步,但拗不過母親,也不敢表現出對一個男同學過分的關心。

最後,也只好捂在漆黑的被窩裡,借著手機的光去讀江城子的信。

蘇幕遮:

我想你說的大概是對的。

一開始我覺得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根本不明白那種無力反抗的境遇。可我漸漸又想起你出神凝視窗外的模樣。

還沒告訴你吧,我總是忘不掉你那副模樣。那時媽媽住院,我坐在她病床旁,就發現有個女生常常一臉悲傷地站在病房外的走廊窗邊。那個表情讓我很想靠近她一些,但當時根本不敢跟她說話。好在後來,我們成了同桌。我並不清楚你身邊發生了怎樣的事,但想到那種表情,境況應並不比我更好。想到這些,就覺得自己能忍則忍的人生態度有些動搖了。

那天的手機,謝謝你(雖然被你摔壞了,汗)。以前總是覺得,抗爭是徒勞的,甚至會受到更大的傷害。你讓我明白,如果努力去爭取一點什麼,就會少失去一些。

不能再任人宰割了,去抗爭命運!

我要改變。

我一定會讓你看見我的改變哦,請拭目以待吧。

江城子

眼淚滴在信紙上,讓好幾個字跡模糊了。如果早知道是這個結果,我寧願他不曾改變。

落款的時間,顯示這封信是我掄起書包扔了他、呵斥他不要再跟著我的那個晚上寫的。可他還沒來得及鼓足勇氣將信交給我。

我並沒有再去醫院詢問江城子的消息,因為很害怕坐實某種事實。

我想,如果他沒事,就會給我打電話。身上的傷養好了,也會再來學校上課。

班主任從沒提起他的消息,只是任由我身旁的座位空著。母親也不再提起那天的事,好像那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沒有任何人告訴我江城子的情況,就彷彿他從這個世界上蒸發了。或者說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我還是在想,也許,明天會看到他走進教室,坐在我身旁吧。

本文發表於《萌芽》2013年七月號。萌芽微信公眾號所刊載內容之知識產權為萌芽雜誌及相關權利人專屬所有或者持有,未經許可,禁止進行轉載、摘編、複製及建立鏡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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