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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碎語:23歲

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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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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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沒取關的諸位。我生日是12月31日,按例是要當日發一篇感想的。結果去年事兒特多,一不留神就划到了2018。我這人有拖延症,又愛湊整,索性拖到了除夕。文不長,我講三檔子事兒。

1

明年要研究生畢業了,我也未能免俗地開始找工作。前段時間北大附中招元培班語文老師,我在宣講會上聽到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元培班是「4+1」模式,初高中合一,且引進了大學的走班制度。孩子們以後奔著自主招生這塊,可以更加全面地發展。末了,老師說:北京教委否認了網上「取消中考」的說法,但取消中考肯定是個大趨勢,這樣對孩子是有好處的。

我想起了上半年在河北某村當教書匠的日子。

那個村很平靜,平靜到「取消中考」之類的謠言都傳不過來。時值盛夏,教學樓後的垃圾場傳來陣陣腐敗的酸味,濃得觸手可及,下餃子是沒問題的。巨大的蒼蠅們對著窗子duang duang地撞,大珠小珠落玉盤般,幾乎要把玻璃窗撞出凹。我一邊擦汗,一邊給孩子們講《陋室銘》。

齊讀之後,我開始串講文意。講到「可以調素琴,閱金經」時,精細鬼問:「老師,素琴是什麼琴?」

「素琴,就是沒有裝飾的很樸素的琴。劉禹錫這時候比較窮,所以……」我想了想,忽然改口:「老師收回,收回。劉禹錫這時候不見得那麼窮,這麼寫,可能是想標榜自己很窮。」

「為啥啊?」

「這個你就甭管了,中考也用不著。」

「那,老師,金經又是啥啊?」

「金經啊……」我想了一會兒說:「唐代的人會把黃金摻在膠里,做成像墨一樣的東西,叫泥金。他們拿這個在黑色或深藍色的紙上寫佛經,金閃閃的非常好看,表示對佛的尊重。」

「老師,他們寫經都是用金子嗎?」

「不是啊,大部分人都用普通的墨。還有些非常信佛的人,就在身上割一個口子,拿血來抄經。泥金很貴的,老師到現在也買不起……」

「老師,你拿血寫過字兒嗎?」

我把「我怕疼」從嘴邊咽了下去,大義凜然道:「老師信的是儒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搞這些七七八八的東西。」

「哦——」

「哦什麼哦?劉禹錫也是嘛!你看他和朋友都是鴻儒,沒那麼信佛,所以佛經這種東西啊,意思意思就行了。」

精細鬼想了一會兒,說:「老師,還是有錢好。」

「嗯?怎麼說?」

「老師你想啊,劉禹錫肯定是很有錢才買得起那個什麼金。他要是沒錢,又不想跟其他人那樣用墨水兒,肯定也得拉個口子,他就疼死了。」

「……」

「對啊老師,劉禹錫還有琴彈呢,我都不知道琴長啥樣兒。」

「劉禹錫絕逼是裝窮……」

「是你們講還是我講?筆拿出來!」我拿著戒尺敲了下桌子,嚴厲地說。

學生們拿出筆,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清了清嗓子,大聲念:「本文通過對陋室環境及主人日常生活的描寫,表達了作者高潔傲岸的情操和安貧樂道的志趣——安貧樂道!記住了嗎!」

「記,住,了——」

「哼,反了你們。課本都說他窮了,你們還敢說他裝……」

我巡視著,忽然發現最皮的一個學生趴在桌上。我走過去問:「幹啥呢?」

「老師,我懶得抄。」他趴著乜我。

「你不記知識點,中考怎麼辦?」

「我不中考。」

我知道這個學生。他因為家裡出了變故,不出意外的話以後是要跟著親戚去打工的。但怎麼辦?全班小孩兒都看著我呢。

「手,伸出來!」

拍,拍拍!

你好贓官吶!

贓官刑法好厲害,不容分訴拶起來。

雖說不是殺人的劍,拶得我三兩痛難捱。

爹呀娘呀可疼死了我,二目混黑頭難抬!

——河北梆子《陳三兩》

學生們都鬨笑起來,教室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這第二檔子事兒,是我支教期間遇到了小王,也就是我現在的女票。我的一些老鐵對此比較詫異,就像看到《建黨偉業》里的主席後一琢磨:「卧槽,這小子不是之前演《藍宇》那個嗎?」

遇到小王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石頭裡蹦出來的。那天小王在京客隆買燉湯的食材,路過零食區,就問我:「想吃什麼?」我愣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遙遠得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那時候我還沒來北京,我媽有時候會帶我去縣城新開的超市買零食,這是單調的中學生活里最讓我開心的事之一。徐福記酥糖、親親果凍和忘了什麼牌子的豆乾是稱重的,津威酸奶和旺旺大禮包可以直接放籃筐里。我媽每次結賬的時候都假裝嗔怒,其實她樂著呢。

到了北京後,我才知道一百多不過是非常普通的一頓飯錢。之後寒暑假回家時,縣城裡的東西再也無法勾起我的購買慾。我媽很想給我買些衣服褲子,我擰著勁就是不想買,還為此和她鬧得不愉快。她又去超市買零食,巴巴地盼著我吃,我也吃不下。

小王的話讓一些事潮水般湧來,我嗚嗚地哭起來了。

小王問:「你怎麼了?」

我抹著眼睛說:「我想家了。」

小王是個浸淫於美食的人。她經常對著手機研究美食地圖,宛如一隻訓練有素的緝毒犬。我剛好相反,是個恩格爾係數奇低的人。打小一身水火不懼寒暑不侵的童子功,吃穿可能比溫飽線高那麼一點兒。省下的錢么,都用來買稀奇古怪的破爛兒了,比如魯班鎖、人頭骨、或是一些古舊圖書和版畫。為此我和小王磨合了很久。

有時候和小王出去吃飯,她能把一份牛排或刺身講得頭頭是道,不免讓我心生敬畏之心。這是一塊我從未涉足過的知識領域,而我對知識是尊重的。不過這樣一來我就發現了一個道理:鑒賞食物或許比鑒賞藝術更能區分貴族與否。我能侃侃而談一些字畫,那是因為它們因為出版業、博物館和網際網路變得普及,反而屬於廉價的知識;而感官的敏銳度如味覺,則非經常吃高級食材不可,這是要錢砸的。

因為長久以來的缺失訓練,所以這種敏銳度我也許不會再有了。就像妙玉用舊年蠲的雨水沏茶,劉姥姥只能說出「再熬濃些更好」。我當然能喝出幾塊錢和幾千塊茶葉間的不同,但再往上的幾萬估計就不能分辨了。一是因為區分度邊際遞減,二是因為我沒錢喝。而富人掌握知識話語權的精髓,可不就在於這極細微的區分度嗎?

我們可以通過書和光碟方便地獲取字畫和音樂的拷貝,走網路盜版甚至不用花錢。但一旦認可這貴族的陷阱,面臨的便將是拍賣會上天價的藝術品或古琴。套用一句網上的話「你永遠不能戰勝一個純貴族,因為他會把你的話語拉得他一樣高,然後用豐富的經驗打敗你。

跑偏了,還說小王。八月的時候我丟了非常珍愛的一把羅漢竹摺扇,也是第二次丟扇子。按我的不正常思維,每次丟都會買一把更貴的彌補,也會比上一次畫得更加仔細,要不然就覺得白丟了。小王知道後給我買了把更好的,但我這個學期卻一直沒有功夫再畫扇面了。但願這不是以後生活的常態。

去年12月31號是我的生日,小王做了一大桌子美食,我的朋友們都很開心。感謝有她。

第三檔子事兒,是這段時間小王和一幫朋友和我一起搞了《罩國記》這個話劇。

我參加過三屆北大劇星(都是最佳男配嘿嘿),但沒有自己搭台過。還有幾個月就要徹底離開學校了,我就想自己玩兒一把。《罩國記》是小說改的。去年有一天北京霧霾特別大,我就寫了《霾神》,順便投了王默人小說獎。小說石沉大海,我就拿它改的《罩國記》參加了比賽。

《罩國記》在初賽里拿了五個獎,算是大滿貫。這是一個反烏托邦的故事,說小人物推翻了欺騙百姓的統治者,結果自己變成了更不堪的統治者。故事是喜聞樂見的,喜聞樂見到評委說「我認為它體現了五四以來的北大精神」。我和朋友聊起這事,他說這是北大精神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大學是個象牙塔,象牙塔的好處是政治正確,壞處也是政治正確,所以我在劇本里嵌了許多膚淺的政治隱喻,精巧地對評委投其所好,簡單如泰勒斯賺錢。豆瓣的高分電影大抵如此。

話劇的結尾是大家在《一塊紅布》中群魔亂舞,評委說音樂一響他就熱淚盈眶。但平心而論,我對八十年代沒有那麼切身的情結。用政治正確來討巧,放在什麼時代都是好的諷刺。不過假如我以後要靠文字吃飯的話,想必還是要學習這項技能的。超公有句話:「我們在把情懷虛無化之後,沒有必要再把虛無情懷化。」我倒不以為然。「虛無情懷化」,多少文化人指著它吃飯吶!

我高中的時候看艾未未的《此時此地》,那上面有他2006年的訪談。其時正值博客興起,艾未未不吝溢美之詞地盛讚互聯網。十年過去了,互聯網沒有像他說的那樣瓦解權力,反而也成了權力和資本的工具。他自己的紀錄片不也被河蟹了么,打臉啪啪。

這幾年的文藝政策,想必「文化人」深有體會。公眾號這東西,一開始寫挺有意思,動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懟大媽懟中年男都易如反掌。可實際上呢?大媽買了金條,有錢有閑地只好到處旅遊;中年男是你們上司,放枸杞的茶杯下壓著幾百上千萬的合同。油膩?姑娘們搖著號去嫁呢。假如你不把公眾號當賺錢工具,發現這些殘酷真相後就容易泄氣。我周圍的幾個朋友都不愛動筆了,比如北大非著名CP庄老師和盧老師,後者甚至喪心病狂地進入了體制內。超公作為中文系魯迅,產量也低了。

但於我而言,文字仍然充滿魔力。人生艱難,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老家那些出去打工的同學們,心裡憋屈了還不知道怎麼找樂子呢(我姑且這麼假設)。要是這點牛逼哄哄的優越感都沒了,那白讀六年中文系了不是?

所以啊,該寫還是要寫的!

姑且念兩句詩吧:

忿怒金剛杵,慈悲菩薩心。

一聲獅子吼,月落與星沉。

——《二十三歲自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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