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e you again

最新 02-18

See you again

今天正月初二，我47歲生日，站在母親已長滿青草的墓前，我淚流滿面。母親走時，我拉著她的手，跟她說，媽媽，我會好好的。從陷入昏迷後一直沒睜過眼的母親歪過頭來，睜開眼睛，看了我最後一眼，就永遠地閉上了，一滴淚珠從她的眼角流下。

2004年1月27，這一天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那一天是正月初六，所有的人都還沉浸在春節的喜悅之中，那一天，陽光明媚，天空蔚藍，這在常年陰霾的四川是罕見的，又特別是在冬天！如果迷信的話，肯定會覺得那一天是一個好日子。然而不幸卻降臨得讓人猝不及防，一個哈欠還沒打完，我啊了一聲，就失去了知覺，因為我眼睜睜地看著我乘坐的大巴衝進了雲霧之中，墜入了110多米的深淵，並且還在半山腰的一小塊平地上，山底則是洶湧的江水。

我是活著的人中傷得最重的一個，生和死介於一線之間。從頭部到腳趾頭除了左臂外都傷得嚴重，顱底骨折，面部粉碎性骨折，五官都受損嚴重，頸椎3/4骨折伴脫位，肋骨骨折，肩關節脫位，尾椎骨骨折，膝關節髕骨粉碎性骨折，半月板損傷，交叉韌帶損傷，脛骨骨折，左腳除大拇指外均脫位伴骨折。

接下來就是近3年的時間在不同的城市，醫院，科室和病區轉來轉去，做了10多次手術。在這期間，2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一次是剛出事在重症監護室時，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沒有希望了；另一次是右膝關節第二次手術時，第一次失敗，第二次從早上7點多進手術室，到晚上8點多才推出來，然後就是各種併發症，感染，腎功能衰竭。

出院後就是漫長而艱難的功能康復訓練，期間，我至少有2次絕望得想放棄，活著太難，太痛苦。肉體和精神雙重的。直到有一天整理兒子的書桌，看到他的一張月考語文試卷，作文的題目是《我的母親》，他寫道：母親常常對我發脾氣，但我不怪她，因為她痛，她難受，她控制不了自己，我只能幫她擦眼淚，幫她按摩，眼睜睜看著她痛苦卻無能為力。他還不到11歲啊！那一刻，我失聲痛哭。

第二天，我早上4：30就起了床，邊聽英語邊做康復訓練，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了今天，夏天我4：30起床，冬天5：00起床，一年365天，幾乎天天如此。以前，我每天都要快到中午才起床，因為各種各樣的痛（頸椎，頭，牙，腰，膝關節，腳，胃因為吃止痛藥和各種各樣的西藥太多）常折磨得我無法入睡，好不容易睡著，又會被惡夢驚醒，夢中不是被火困，就是在直線墜落，要不就是總有已逝去的人提著燈籠引我過奈河橋。一點點動靜都會讓我醒過來，這讓我每天都恐懼黑夜的到來。

這期間，我聽了很多書，各種各樣的，歷史，哲學，經濟，文學，政治，法律，無所不包，幾乎3天一本，這讓我精神和內心都一天天變得強大。父親常說，只要精神不垮，就沒有什麼能打倒你。讀書，特別是法律方面的書，讓我在隨後的訴訟中很受益，一審後，雖然對判決結果很不滿意，但我也沒打算上訴，因為被告是3家大型單位，他們有的是時間精力和金錢來跟你耗，我只想盡量儘快了結。結果3家被告不服，又上訴至高院。我的律師很沒有職業道德，在二審開庭的前2天違返合約，我解僱了他，1天2夜沒睡覺，寫出了10多頁的答辯狀，然後委託我的家人出庭代為答辯。我的總結陳詞打動了高院法官，協調我們和3家被告達成和解，並免了我的訴訟費用。

身體的康復也在一點點的向好，從最先的只能將床搖起來，靠在床上坐，到可以不用依靠坐在床沿，再到可以坐輪椅，讓護理推著到戶外去看一看久違的天空和小草，真美啊，雖然看什麼都是變形的，支離破碎的，看樓房都是歪著的。然後練習走路，雙腿綁著矯正器，脖子上戴著頸托，頭上戴著帽子（因為每次做上半身的手術，均需剃光頭，總共被剃了7次），扶著助行器，護理拖著一把椅子跟在後面，每走一步都要坐下來歇一會兒，護理幫著按摩腿部，因為實在太痛了，錐心的痛。每天那腳和腿都又紅又腫。卧床太久，小腿都已萎縮得只剩一張皮掛在骨頭上了，雖說卧床時也有機器幫著訓練，但畢竟是被動運動，效果不佳。最後是雙拐，單拐，扶著欄杆鍛煉上下台階。

這期間讓我刻骨銘心的幾件事：

1.做決定的煎熬。

一個是頸椎手術做還是不做？因為頸椎手術風險很大，能保守治療就盡量不要手術。我所在的骨科病房隔壁就是監護室，就有一例頸椎手術失敗活生生的例子，一個年輕女孩手術失敗了，家人認為是醫院的責任，把她留在醫院，再也沒出現過，每天只能躺在床上，插著胃管，也不能說話，只能咿咿哇哇的叫，她每叫一聲，我的心就揪心的疼，有一個清潔工在照顧她，但清潔工還要工作，那有工夫細心的照顧。我從來沒見過她，因為我們都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我是聽護理和別的病人經常說到她。我難以想像我要是處於這種狀況，毫無尊嚴，我要怎麼活？我一直贊成安樂死，那時的意願更為強烈。剛開始是保守治療，就是在頭頂打一個鐵架，再在鐵架上放一些法碼，做物理牽引。再腦補一下當時的場景：雙腿的石膏從大腿根打到腳後跟，頭頂釘著一個鐵架，雙手都打有吊針，一邊輸血或營養液，一邊輸藥液，常常是頭天的液還沒輸完，當天的液體又送來了，護士很害怕給我扎針，因為能扎針的地方已很難找，腦門，脖子，腳踝，腳趾頭都扎過了，那時要是液體能在晚上10點輸完，我就覺得很幸福很開心。胸口貼著密密麻麻的監測電極片。脖子不允許來迴轉動，只能盯著天花板。由於牽引，身體過一會兒就會頂到床頭，這時需要至少3個人將我移到床尾，床兩側各站1個人手拉手將我平抬起來，另外還需要1個人護住頭部的鐵架和脖子。但是這麼遭罪的過了半年，一拍片，頸椎卻沒任何向好的改善。只能做手術了，因為不做的話，始終是一個致命的隱患，摔一跤或一個急剎車，都有可能讓我高位截癱。我彷徨，恐懼。決定只能自己做，任何人都幫不了你。經過幾天的煎熬，決定還是做。Everthing』s gonna be alright.是那幾天我內心常常默念的。

另2個艱難的決定是眼睛和第3次臉部改善的手術做還是不做？做的話有50%的機率會損傷到視神經，經過深思熟慮，決定不做，保功能是最重要的，難看就難看吧。

做出決定，就釋然了，坦然等待接受。

2.痛。

第一次手術是右膝關節，需要植骨，取的是我左邊的胯骨。做完後，推出手術室去拍片，發現有螺絲釘位置不對（主刀醫生說的，具體什麼情況，我們不清楚)，又被推回手術室重新打開已打好的石膏已縫合的傷口，這時麻醉醫生和其它相關人員都已離開手術室，只有主刀醫生和他的助手，我也從全麻中清醒過來了，只聽到刀具電鑽在我的腿上叮叮噹噹的敲打，有摩擦的感覺，沒有痛的感覺，當時就一個感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但沒多久，劇痛就襲來，還沒推出手術室，我已經像殺豬般地嚎叫。從未做過手術，手術前很害怕，父親安慰我說，不用怕，全麻，不會疼的，就像睡一覺。推出手術室，見著父親就哭著對他說：你說的不疼的。那一晚我聲嘶力竭地哭到哭不出聲，打了2次杜冷丁。

醫生把石膏打到了腳後跟，把腳後跟磨破了，那種疼，鑽心，只能靠打杜冷丁止痛，結果杜冷丁上癮，讓我付出慘痛代價。

膝關節的石膏拆除後，主刀醫生馬上拎起我的腿幫我彎曲到位，每次我都會痛得昏過去，哭都來不及。以後每次膝關節的功能訓練都是一場煉獄。

另2次刻骨銘心的痛是2次趾關節手術，做完後4個腳趾頭每個裡面打一根粗粗的鋼針固定，真是十指連心啊。這2次因為有以前上癮的慘痛教訓，我沒有用止痛針，甚至沒吃止痛藥。強忍著，但還是會哭。

3.癢。

雙腿打石膏時，裡面癢卻撓不著，這時你就會覺得痛只是小兒科了，只覺得是抓心的難受，讓人崩潰。

由於頸椎受傷，還有大量的原創傷口，手術傷口，使得身體很多部位的神經損傷，表面觸摸是麻木的，但表皮下面卻總是很癢，你撓根本不管用，只能用牙籤用力的扎，有時牙籤不管用，我就會用針扎，所以那時我頭上，臉上，身上隨時都是密密麻麻的血點。

最讓人難受的事：插著導尿管，卻總想上廁所，憋得難受。

最深體會：

在健康面前，財富地位，金錢權力，都是扯淡。

健身前後狀態對比：

以前，除了睡覺，我要隨時隨地戴著頸托，因為總覺得脖子很累，支撐不起腦袋。現在，不用了。

以前，膝關節總疼得厲害，伸直彎曲都不到位，也不靈活，站起和坐下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很費勁，需要先用手幫著彎到一定程度，或壓直，並且動一下就像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一樣吱吱嘎嘎的響，醫生說只能換人工膝關節，但人工膝關節壽命有限，我還這麼年輕，讓我再熬熬，等年齡再大一點再換。現在，我的膝關節除了還有一點點畸形外，別的沒有任何毛病。

以前，總是各種各樣的疼，頭疼，頸椎疼，關節疼，胃疼，牙疼。現在，都無影無蹤了。（不過，腳還是疼）

以前，眼睛看東西支離破碎且變形，視野受限。現在，只是在外觀上還有些凹陷，功能上已沒有障礙。

以前，因為卧床太久，又常在室內，心肺功能和呼吸系統都不好，坐著都會很喘，總是咳，有時咳得心臟都疼。現在，這些癥狀都沒有了。

以前，有人說我丑，我會哭，難受，會解釋，跟祥林嫂似的。現在，我會笑而不語。

以前，各種花樣失眠，恐懼黑夜的來臨。現在，我每天最幸福的事就是：忙完一天，終於能上床睡覺了，倒床就著。

以前，每晚至少上洗手間2到3次，現在一覺睡到自然醒。

出院11年了沒再去過醫院，醫生叮囑的每半年複查一次，都沒去過。沒再吃過葯。醫保卡就買了2管皮炎平。國家是不是應該降低我的醫保繳費？

後遺症：

害怕去醫院，害怕吃藥。

腳趾頭2次手術都失敗了，2/3/4趾頭都向小腳趾偏斜，且第4趾疊加到了小腳趾上，這讓穿鞋很困難，穿運動鞋都疼，更不用說高跟鞋了，只能穿飯店服務員經常穿的那種黑布鞋，且比正常的要至少大2碼。更要命的是，前掌著地用力的地方永遠像有一顆小石子咯在那兒，讓人鑽心的疼。

最後，借用某廣告語來表達我的心境：Just do it . Impossible is nothing.

18歲,高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