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子同仇,家國世情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秦風·無衣》
這首詩可謂《詩經》中最慷慨激昂的一首詩,充滿了舉國同仇與敵相拼的大無畏精神,這是一首地地道道的愛國主義詩歌。
這首詩的背景一般認為是周王室內訌導致犬戎入侵,周王朝土地不斷淪陷,秦國處在王畿之側,秦人對周王比較親附。因此,秦國子弟奮起反抗,扶助周室。而且秦人尚武,西北的人民血性好鬥,哪怕生活艱苦,缺衣少食,一旦聽說秦君召集出征,便立即修整矛戈,準備與周地人民一起並肩戰鬥,驅除外虜。
《左傳·定公五年》載:「申包胥如秦乞師……立依於庭牆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秦哀公為之賦《無衣》。九頓首而坐。秦師乃出。」
當年伍子胥與申包胥兩人為好友,後來伍子胥出走吳國,臨走時對申包胥說:「我必復楚國。」申包胥則說:「子能復之,我必能興之。」後來吳國攻楚,楚國告急,申包胥出使到秦國求救,秦哀公只是說我知道了,你先到賓館休息吧,我們要考慮考慮。可以看出秦國並不積極出兵救助,申包胥於是靠牆而站邊哭邊唱不吃不喝七天。秦哀公為之感動,為他誦了一遍《無衣》這首詩,然後派兵救楚。
由此可見,《無衣》是一首表決心的同仇敵愾的戰歌,如同法國大革命時的《馬賽曲》一般,鼓動起軍兵準備出征浴血奮戰。
當然,秦哀公是唱的一首早就存在的歌,版權不在他這裡。
讀這首詩會讓人想起那些秦國士兵高唱這首戰歌,跨步前進的雄壯威武來。
秦人為什麼這麼尚武?
秦人尚武,首先是源於其國與民的憂患意識。秦國西和北部有兇悍的異族之擾,東有山東各國的虎視眈眈。秦國本身地處秦嶺以北的苦寒之地,國土處於崤山函谷關之外的狹長地帶。秦人處境彷彿近現代之日本人一般。
另外,秦人崇尚武力,還源於他們重視軍功,倚重製度。
秦國軍士爵位很早就有制度,不只是在後來的商鞅變法時才有的。
有論者論證,《左傳》成公十三年,晉伐秦,「戰於麻隧,秦師敗績,獲秦成差及不更女父」。注家注釋曰:「不更,秦爵。」襄公十一年,有「秦庶長鮑、庶長武,帥師伐晉以救鄭」的記載。不更、庶長都是戰國時秦國軍功爵的名稱。這些都是在商鞅變法之前的事了。
而秦國的二十級軍功爵位制,更是對崇尚軍國主義的秦國迅速站穩腳跟並最終一統天下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比如商鞅變法對軍功獲得爵位的規定是,秦國士兵殺敵人「甲士」一個首級可獲一級爵位「公士」,獲田一頃、宅一處、仆一人,此外還可獲50石粟米(秦制1石約等於今天的30公斤),斬殺首級越多所獲爵位越高,所獲得的獎勵越高。父親戰死,所獲得戰功可記在兒子身上,由此全家人受益。
秦的二十級軍功爵位分別是:公士、上造、簪裊、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長、右庶長、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駟車、大庶長、關內候、徹候。
每升一級,真的都是「鮮血築成」的,也可謂一「候」功成萬骨枯啊。
到了漢代,基本上沿用了秦代的爵位制度,只是「徹候」避漢武帝劉徹的諱,改成了通候或列候。
另外,服兵役是每個成年男子都要承擔的賦役。古人三年收穫,存一年餘糧,然後騰出一丁去服兵役,而武器服裝乃至糧食都由自己來準備,這也當時很多國家的慣例,北朝的《木蘭詩》里的花木蘭在出征前不也是到東市西市去籌辦出徵用品嘛。古人當然也知道國家是由民眾組成的,有國家的存在是因為有人去組織並共同創造安全環境,所以要付出和讓渡一些權益去履行義務。
了解到這些,再去理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就更容易了。
常年服役在外,士兵們的征戰生活的苦楚,以及對家鄉的思念,千古以來令人同情和傷惋。在《詩經·小雅》中一首《採薇》,其結尾一章是傳誦千古的名句: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詩中描寫的是,守邊的士兵終於在戰事結束後,冒雪回鄉,又疲又累,又渴又餓,不禁想到當初離開故鄉出征時,還是「楊柳依依」的春天,歷經九死一生,如今回來,卻已是「雨雪霏霏」,時空變換的傷感,離鄉征戰的苦痛無人能體會,在泥濘難行的歸途中,感時傷懷,令人動容。
我送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路車乘黃。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贈之?瓊瑰玉佩。
——《秦風·渭陽》
《毛詩序》云:「《渭陽》,康公念母也。康公之母,晉獻公之女。文公遭麗姬之難,未反而秦姬卒。穆公納文公,康公時為太子,贈送文公於渭之陽,念母之不見也,我見舅氏,如母存焉。及其即位,思而作是詩也。」
關於晉文公重耳奔逃國外,秦穆公扶助其回國就任國君的故事,大家應該是不陌生的。秦穆公的兒子康公,送舅舅晉文公回國到渭水北岸,康公母親已去世,因此對舅舅視如母親,親情無限。因此,這首詩與其是說寫康公念舅,不如說是思母。
古人稱陽面即山南水北,水的陽面即河水中太陽能夠照到的那一面水邊,也就是北面,而山則是南面。渭陽,即渭水的北岸。
路車,《詩集傳》云:「路車,諸侯之車也。乘黃,四馬皆黃也。」可見送晉文公是以諸侯之禮相送的。
我送舅舅回晉國,一直送到渭河北。我該送啥給他呢?一乘黃馬伴君歸。
我送舅舅回家鄉,思緒無限又綿長。我該送啥給舅舅?瑰寶美玉堆滿箱。
秦晉之好通過裙帶關係使政治外交更加柔韌而有力。對於秦穆公來說,通過扶植妻侄回去復國,對秦國來說是最有利的政治形勢。而康公送舅舅無非是受穆公所派,因此才能送去諸侯之車和珍寶美玉。於康公來說,送別舅舅除了政治因素,更牽繫著親情於其中。
這樣的一首詩,讓人們在冷冰冰的政治之中看到了很多溫情的東西。也許這就是這首詩能夠被選入詩經的原因吧。
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餘。於嗟乎,不承權輿!
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於嗟乎,不承權輿!
——《秦風·權輿》
《詩經》中有一些描寫和諷刺沒落貴族子弟的詩歌,從不同的角度對他們的境遇和哀怨進行了描述。比如《王風?葛藟》中對乞人而不應的「終遠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的憤恨和無奈,比如《王風?兔爰》中沒落貴族子弟對時過境遷的「我生之初,尚無造;我生之後,逢此百憂」的感慨與抱怨;比如《魏風?園有桃》中的「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對新形勢下的不滿和諫言無處的苦悶……後面的詩歌中諸如《陳風?衡門》、《檜風?隰有萇楚》、《曹風?候人》等也都是描寫沒落貴族的詩歌。
現在這首《秦風?權輿》也是一首沒落貴族哀嘆今不如昔內容的詩歌。
於我乎:於,嘆詞,讀作烏。去掉中間的「我」,就是「嗚呼」。加上「我」,就可以說成是:嗚呼!我的天啊!
於嗟乎:於即吁,吁嗟,即感嘆聲。
權輿:開始,最初。《通釋》云:「凡草之始生通曰『權輿』是也。因而人之始事亦曰權輿。」
哎呀我的天啊!想當初啊,我也是住著深宅大院的。可是今天呢,每頓飯吃得也不剩啥。哎呀呀,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奢華排場了!
哎呀我的天啊!想當初啊,每頓飯怎麼也要有四大盤珍饈美味的。可是今天呢,淪落得沒有一頓飯能吃得飽!哎呀呀,哪裡還能再和當初相提並論啊!
秦人尚武,秦君圖強之心代代不輟,秦國在制度上重視軍功,貴族之家後人無能則往往爵位君祿也難以長久,有的家族沒落難以為繼也是不奇怪的事情。正如錢穆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所說的那樣,中國古代的貴族階層的特權並不是那麼穩固和一成不變的,即使是封建時代。事實上,隨著軍功取士和九品中正乃至考試製度的盛行,下層流動無時不在觸動著既有的利益格局。
當然,這首詩還可以解讀為富人子孫為家族沒落而慨嘆和悲哀。這樣就推而廣之了,大眾之中,富而窮落,常見之世態。看看這詩中所描寫的,沒落之後,慨嘆和今昔比較的無非是住的和吃的方面,貴族子弟往往心高氣傲,不一定只單純地圍繞著吃和住而哀聲不已。他們的習性決定了他們出來先說說衣食之類的,應該還會藉此討論和批判形而上的一些問題的。
還有一種解讀,認為這首詩諷刺的是秦君養士不終的內容。類似於孟嘗君門下的食客馮諼,因為不被重視而常常倚著柱子彈著自己的劍唱「長鋏歸來乎!食無魚。」
秦穆公禮賢養士,到處搜羅人才。在他任內,百里奚、蹇叔、由余、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等都是被他從四處尋到而重用的,由此秦國也初步走向了稱霸時代。但是,秦穆公死後,他的兒子康公則不再重視這些人,很多士人漸漸失去光彩,生活上甚至難以為繼。如此看來,這首詩的內容也就是賢士之怨了。
有人認為,從詩歌的文字上看,似乎是祭祀時的言語。比如「夏屋」好像是一種食器,也是祭祀用具。這是來源於《毛傳》的說法:「夏,大也」,鄭玄箋之曰:「屋,具也。」而且「食四簋」,也有點祭祀的意思。其實,從祭祀的角度來分析《權輿》貌似也可以自圓其說,面對無上光榮的祖上,訴說今天的遭遇。但是,有一個問題出來了,那就是古人祭祀是從來都報喜不報憂的,如果沒落貴族在祭祀時如此對先祖訴苦,是容易被人笑話的,在先祖靈位面前是蒙羞抬不起頭的,該被先祖鬼神所看不起的。我們可以翻看下詩經的「頌」部分,看看那些貴族們是怎樣在祭祀時讚頌祖上功德和今天的盛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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