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山村教師和他的四個留守兒童
沒有瑤瑤的照片,只有這張瑤瑤送的畫
導語:我告訴她,如果不讀書,一眼就能看到你的未來——跟你們村裡的那些比你大一點的背著孩子的小姐姐們一樣,但是如果讀書,你的未來就有很多種可能,很多美好的可能。
作者:趙清山(海南大學2014年畢業,貴州畢節大方縣牛場果寶小學教師)
遠遠
遠遠同學是個自尊心特彆強的孩子。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父母離異,很奇怪是離異。在我們這種地方的前些年父母走程序離婚的太少,但他父母就是走程序離婚的。
他父親腿上有殘疾,沒有殘疾證,出門打工幹不了重活,但在家裡種地還不如出門打工,所以遠遠就成了我的留守兒童。
他是我教的第一屆學生。2015年,我剛當老師,班上所有留守兒童都由班主任承包,我這個班裡有68個學生,其中23個是留守兒童,整個暑假我都是在各個留守兒童的家之間跑。我們這地方大多數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孩子就留在家裡,每個班留守兒童都多,許多老師都忙得很疲憊。
遠遠家在牛場鄉方井村二組,一個叫「後壩子」的地方。我到他家時正好他父親在家,因為地里的玉米該是除草的時節,他回來干幾天地里的活就得回去。我看見遠遠跟在一瘸一拐的父親後面,他們都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他顯得有些羞澀,小臉通紅,這樣的場景,特別有畫面感。
作者和遠遠合影
他父親趕緊招呼我進家,家裡有些亂,又趕緊找煙給我,他覺得用煙招呼老師是禮節,得知我不會抽,明顯有些失望。後來才從遠遠口裡得知,那煙他父親自己捨不得抽,專門招呼重要客人才拿出來。
在學校里的遠遠很要強,與在家裡的他有點不同。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小事,一次打掃學校的衛生,幾個孩子急急忙忙跑到我宿舍,告訴我遠遠在下面大哭,我沒來得及多問就跑下去,看見幾個男孩女孩正在拉他,他哭鬧著不斷努力把手伸向地面,旁邊一個孩子直愣愣地站著,不知所措。細問才知道,直愣愣的孩子說他掃地不幹凈,說地面還殘留瓜子殼,於是他就一直趴在那兒用手撿,怎麼勸都沒用,他要把地面撿得一塵不染給別人看。
在學習上,遠遠也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他的字寫得不好看,卷面不整潔,我私下讓他抄寫一篇作文給我,最後交給我的是五篇作文。慢慢教給他怎麼寫字,怎麼規範地做題以後,他的試卷無論語文還是數學,都能做到沒有一個題目亂寫亂畫,全都規規整整。
小學六年級結束後的暑假裡,臨近開學,我接到他的電話,問我是不是還繼續教七年級,我說不了,學校安排我上六年級畢業班課,我已經答應了。他有些失望,然後說,那麼他就要轉校到牛場中學去了。我說,尊重你的選擇,客套了一些鼓勵他學習的話,不敢多說。
雖然不再教他,我慶幸在我的班裡遠遠變得樂觀開朗了許多,也能思考問題了,遇到事情學會了選擇。
新學期開學不久就遇到了他,就在他們學校旁邊,因為剛放學,我騎車很慢,他突然從側面跑出來,一把把我摟住,差點我們兩個都摔倒。他很興奮跟我說,到我的學校找過我幾次,都沒找著,因為他不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門衛大叔不讓進去,我很歉疚。
問了他學習,他說還行,他能夠說行,就說明是很不錯了。看上去這孩子又開朗了許多,學習也提升了不少,他的未來真的可以期待,為他自豪。
瑤瑤
瑤瑤同學,至今給我的感覺還是那個梳著齊劉海,臉蛋通紅的小女孩。
一眼瞧去,我就確信她是我們這兒的苗族姑娘。她的家離學校較遠,算是百里迢迢來求學。剛剛教他們班的時候,整個班級都是一群不愛說話的孩子,她也一樣內向,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並不特別。
開始注意她,是一次偶然叫她起來回答問題。她起來的時候,本來通紅的臉蛋更加泛紅了——我真沒見過有那麼紅得通透的臉蛋。但她的眼睛卻很清澈,很乾凈又很溫暖。她站起來太緊張了,一句話都說不清楚,我說了些鼓勵的話,趕緊讓她坐下。
私下找她聊天,還是特別緊張。慢慢的相處,我們逐漸變熟,她才告訴我,以前從沒在全班人面前發過言,所以才會很緊張,與陌生人說話也緊張,在我們沒有熟悉前,我就是個這樣的陌生人。
她說,她覺得我是個很另類的老師,在她的認知里,老師都是威嚴的,不可靠近的,很兇,專門對付學生的。她對老師除了敬以外,更多的只是畏懼,我改變了她的認知。她說,從沒遇到過我這樣的老師,會跟學生私下聊天。我告訴她,以後這樣的老師會很多,只要你一直讀下去,你會發現更多奇怪的老師。
在我們這兒,苗族女孩如果不讀書,會被家裡催著找婆家,很早就要結婚,有的十多歲就已經背上孩子幹活了。我找瑤瑤聊天總是讓她一直讀下去,我告訴她,如果不讀書,一眼就能看到你的未來——跟你們村裡的那些比你大一點的背著孩子的小姐姐們一樣,但是如果讀書,你的未來就有很多種可能,很多美好的可能。
我第一次跟一個小學六年級的孩子談未來,我在心裡卻感到有些無奈。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但是她拚命地點頭,並告訴我她媽媽不想讓她讀,但是她想讀。我告訴她,不管你媽媽說什麼,你就是要讀書,不讓你讀,你就跟他們鬧。我還教過她怎麼跟家裡鬧讀書的方法呢。
一個學期很快過去,她也變化了很多,整個人換了個樣兒。再後來升至初中,我怕她不能來讀書,還特意在開學報名的時候專門去找她,直到看見她以後才放心。
初中的第一學期中秋節,她畫了一幅畫送我,感覺一切都好都正常,可是到第二學期開學,就沒再看見她,她不再上學了。多方打聽才知道,瑤瑤已經在去浙江打工的路上了。我想辦法找到她父親的電話,她父親告訴我,她就在去杭州的路上,她沒有手機,要一天以後到了杭州以後才能聯繫上。我讓她父親轉告她,到杭州以後一定要打電話給我,後來就再也沒有音信,打電話給她父親也沒接,瑤瑤就這樣聯繫不上了。
不斷打聽後才知道,她是與一個苗族男孩一起出去的,已經不可能勸回來了。
類似的事情又一次發生,從前是別的學生,現在是我的學生,將來肯定還會出現在任何一個學生身上。我把她送我的畫貼在牆上,每一次看見,我都會惋惜,每當有人看到這幅畫,我都會像祥林嫂一樣重複地講瑤瑤的故事。
我靠講述提醒自己,這樣的事就發生在我身邊,真實又刺痛,我得自我鞭策,得做些什麼。
這樣的孩子很多,總要做些事才行。可是瑤瑤們已經走遠,只能祈禱他們未來一切都好,若育有子女,願一切不再循環。
性格迥異的兩兄弟
一般情況下,在同一家庭環境和學習環境下成長的孩子在性格上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之處,但大魚和小魚兩兄弟卻不是。
哥哥大魚性格內向,不愛說話,乖巧,害羞,長得高大卻像個女孩。
弟弟小魚,外向,張揚,喜歡錶現自我,有許多陋習和小聰明。
平時,哥哥很維護弟弟,弟弟喜歡調侃哥哥。哥倆走讀,家住學校對面大尖山對著的山腰,屬於牛場鄉黑仲村。村子下面有個村小,兩百多師生的規模,可以歸類為一個不可替代的小學,也就是說那裡必須得有一所小學。但兩兄弟小學沒在那兒讀,一直都是在我們學校。他們從家走到學校需要五十分鐘到一小時之間,山路不好,看似就在眼前,卻要從山上走到山下,又從山下走到山上,才能到達。
哥哥比弟弟大一歲多,聽他們的奶奶說,弟弟才半歲時媽媽就跑了,十多年來沒有音訊。孩子父親在貴陽打零工,工錢勉強夠他自己用,兩個孩子還是由老家的兩個老人撫養。奶奶六十三,爺爺六十七,養了兩頭牛和幾隻肥豬,種了幾畝地,這就是這個家庭所有的經濟來源。
跟絕大部分畢節農村家庭一樣,說到兩個孩子,兩個老人家很心酸,拉家常一樣跟我訴說,年紀大了,不知道還能管這兩孩子多久,孩子他爹又不爭氣……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傾聽。我們這地方類似他們家庭狀況的太多,我怎麼能解決得了他們的難處……
和大魚、小魚兄弟合影
學校每年會有些資助,我會盡量推選單親、孤兒、特困家庭的孩子去受助,至少有些書包、筆墨一類的物品給這些貧困兒童使用。
在推選資助學生那時候,我讓符合受助條件的孩子課後到我寢室來登記,卻發現兩兄弟都沒有來。大魚一直以來都內向,不愛說話,我知道他不會來,但是小魚應該會來的呀,沒辦法只能幫他倆登記了。也許,他們不覺得自己是單親,在他們心中,他們的媽媽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回到他們的身邊吧……
大魚成績不錯,努力認真,說話柔聲細語。回到家中也會主動幫爺爺奶奶干農活,做家務,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樣子,都說這樣的孩子早獨立,要當家,說得一點也不差。
小魚有些同齡的孩子都會有的小毛病,升上初中以後,他的變化很大,聽他現在的班主任說,會抽煙,會曠課,還總是偷偷跑網吧上網。有一次去市集的路上我剛看見他,就見他一溜煙地消失在玉米地里了。第二天跑去他班裡問他是不是去小網吧玩遊戲了,他支支吾吾的說不是。
這個月去他倆家裡家訪,問小魚是不是不想學習了,他說是的,老師講的什麼他聽不懂,也不想學了。我問他想幹嘛,他說想去城裡餐館打工。我告訴他年齡還小,沒有餐館敢聘用,還是好好的讀書,至少要把初中讀完,他似是而非的回答好的。
現在兩兄弟讀八年級,分屬不同的班級,由於學校另作安排,我不再是他們倆的留守兒童包保老師,也不再是他們的任課老師。對於這兩兄弟,哥哥大魚也許能靠讀書找到自己的出路;而弟弟小魚,我只知道現在他每天都能坐在教室里上課,就是好的了……
【王小妮推薦語】
這篇文章的作者趙清山曾經是我的學生,那時他讀大二,我在《上課記2》里寫到過他,一個陽光溫順的男生。
聽說他一畢業就回鄉做了鄉小老師,我有點吃驚,很想親眼看看一個人讀過大學怎麼重又到自己曾經讀書的地方給另一群孩子上課。2017年9月初,我去了貴州畢節大方縣果寶小學,開始理解了這個年輕人的選擇。
和在大學時候比,他變得結實和堅定,上課前的教室門口,孩子們擠得緊緊地,他們說:趙老師是我們遇到的最好的老師。聽到這話,我太高興了。
我約趙清山寫寫留守兒童。這裡的「包保」,就是他們的學校經過統計,每個老師都要分攤包管幾個留守兒童,平時既要監督孩子的學習,也管其他雜事:學生家裡的用電用火安全,代取家長的快遞,按月發放家長委託代管的學生生活費…
看看趙清山寫的四個留守兒童吧。
※張大春:冰與寒,漫長的歷程
※有些中國人是遲鈍不自知的歧視者本尊
TAG:騰訊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