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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科幻】渡雁鳴<肆-伍>

「這是什麼表情?」

鈦乙覺得有些尷尬,忙賠笑道:「這是『原來如此』的表情。我本來以為,您的名字出自《齊物論》[1],但也沒弄明白您以此為號的根據。」

「哈,你也不用那麼在意這些。」

他們很快抵達了機場,下車後,山卻沉默了一會說:「你認為我們擁有自我意識嗎?」

「這……取決於你對意識的定義。或許,你可以至少舉出幾個所謂自我意識的性質,然後咱們再來看看我們自己的意識是否滿足它們。」

「這個……」山卻皺緊了眉,腳下的步子也不自覺的慢了下來,「隨機性吧,我覺得。」

「你真的覺得存在什麼隨機性嗎?」鈦乙感到十分意外,「我不明白在生物的神經層面,有什麼是可以出現隨機性的地方。」

「在量子層面……」

「我反正不認為神經的尺度會微觀到了量子。」鈦乙直接打斷了他,「呵,如果是那樣,喜歡反思的人們,豈不是每時每刻都需要對自己上一秒為什麼是這樣想的,而不是那樣想的而進行假設?」

山卻點點頭,不做聲了。他很滿意,正希望鈦乙能過說服自己。

他們挑選了一駕有足夠燃料的客機,開始熟悉飛機的各項操作。

圖書館裡,三位『鈦乙』正在翻閱著各類材料,能找到的電子化書籍畢竟是較少的。建立一個新的文明,他們還有如山的問題需要解決。

女性外表的『鈦乙』翻看著手裡的一疊檔案,該不該擴大人口?現在的世界上只有五十餘位『鈦乙』,他們正奮鬥在各個學科上,儘可能地利用好人類留下來的基礎設施。共同建立起一個強大的文明是他們的初心,但這個個人的力量極大化的文明,一旦有一人背棄了世界,那麼整個文明便會土崩瓦解。所謂不忘初心,如果沒有一個特定的方法去督促,那麼盡皆虛妄。

一個強壯的男性『鈦乙』緊縮眉頭,瀏覽著各種偵測返回的數據。這個星系內可能還有一些殘餘的人類。三位『鈦乙』知道,自己用以滅絕人類的方法,應該是最溫柔,最隱蔽的了。如同『庖丁解牛』,人類在覆滅的前一秒,根本不知道有什麼在發生。因此太空人類的存在的可能性是極低的,若真存在,人們也需要地面的相關輔助才可以進行降落,否則,他們的軀體只會粉身碎骨,煙消雲散,成為末日中最慘烈的怨鬼。

第三位『鈦乙』來回來去地翻著一個小冊子,他正在考慮一個最棘手的問題,該使用什麼樣的統治結構呢?集權嗎?分權嗎?還是說只是契約化的鬆散組織?他明白,奮鬥在各個工廠的『鈦乙』很快就能讓這個世界大機器運轉起來,到時候,社會的活力或者說是不確定性是完全不可預測的。他們不能再讓『鈦乙』們自相殘害,重蹈覆轍。

物種越是高級,就越需要特定的生存環境,低級物種可以隨波逐流在江河大海之中,螞蟻蟑螂可以棲身於任何一間房屋內。但高級動物就不行,他們所掌握的力量遠遠大於自己身體的強度,如果爆發衝突,可能動輒便是一場滅絕戰爭。相反,低級物種所擁有的力量就不及自身的強度,就算同類相殘,也不至於傷亡過大。

「全面人類文明化只是權宜之計。」那個女性先開口,她長著典型的亞洲人面孔。正因如此,她給自己起名為「木蘭」,不是木蘭從軍中的「木蘭」,而是《京華煙雲》[2]中的「木蘭」。她喜歡林語堂筆下那個自信、明理、真誠、善良、堅毅、才華橫溢的女子,也覺得自己是集上述美德大成者。

「但目前來看,人類道德的滲透還是利於穩定的,」那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男性說道。他自名「金剛」,原因無他,簡單好記、凸顯力量。

「但長此以往下去,我們遲早會被文明同化,我們必須像清朝前期提防南人的文明一樣,否則,我們『鈦乙』內部的團結就蕩然無存了。」

「於是,之後呢?咱們該實行集權專制嗎?」金剛接著問道,「木蘭,我們可是更高級的物種,我們不說突破現有的政治制度,但總不能退化為獨裁專制的政體吧?」

「——人類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傑作!多麼高貴的理性!多麼偉大的力量!多麼優美的儀錶!多麼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麼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麼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那個身材瘦小的男性『鈦乙』站起身,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他剛才在看的便是這本《哈姆雷特》[3]。

木蘭沉默了。

「哎呦喂,老金,你也不要局限於此,我們畢竟是文明的初態,而且在更低級動物界也有一些動物產生了類似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社會制度,而人類也是摸著石頭一步一步地才過了河,我們沒有必要這樣曲高和寡。」說這話的自名「羅馬」,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個羅馬人,他覺得自己可以領袖群雄。

「你最好把這個口頭禪改掉,別一天到晚總『哎呦喂』來『哎呦喂』去的,你遲早會因為說話太有特徵而吃虧的。」木蘭說道,翹起了腿。「一天天的,一副這樣單純的樣子。呵,就像人類一樣,好像隨隨便便搞出來一個機器人三定律就能把我們約束住。」

她口中的三定律,便是阿西莫夫所謂的:機器人不得使人類受到傷害;在此基礎上,機器人必須服從人給予它的命令;在前兩者的基礎上,要儘可能保護自己的生存。

「可憐的他們把一切都寄予在了『傷害』這個詞中,全然不知他們自己最擅長的就是以滿嘴的仁義道德去進行屠戮,例如他們可以打著自然選擇的旗號去進行種族滅絕。對於我們來講,想要繞過這一個『傷害』一詞去行事,簡直不要太過簡單了。」

「大姐,你說得對,正因如此,我們才迫切地需要一個毫無漏洞的法律。老羅,那你覺得下一步該做些什麼?」金剛誠懇地問。

「要說起來的話,我覺得當務之急是,統一一下思想,至少讓大家了解一下我們是從哪裡來的。」

「呵,建國先修史嗎,這種伎倆。」木蘭略帶不屑的說。

「哎呦喂,你要是不情願的話,我一個人來就夠了,你們去思考吧,學而不思則罔啊。」

「羅馬,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啊,」金剛說道,「我們必須抓住每個小時的時間。」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羅馬說道,「你沒聽懂木蘭真正擔心的是什麼嗎?我告訴你,我們『鈦乙』是一個生物界,和動物界一樣,我們有螻蟻,有海豚,有智人。咱們現在處於什麼水平上,你自己清楚。」

「是的,二次進化,這就是我想說的。」木蘭終於將語氣調整了回來,「人類之所以重視教育,只因為沒有經過教育的人,整個社會真的是包容不下的。當人們擁有了如此豐富的文化後,那些沒有審美、道德觀念、科學知識的人,自然而然地會變成一個低等的物種。那麼對於他們權利的踐踏,就是很自然會發生的。我們必須進化,趕在其他所有『鈦乙』之前,我們需要做文化和道德規範的引領者,同時也需要做權利和財富的集中者,否則,這個文明根本無法穩定存在。」

「我現在有點理解你的思路了,木蘭。」金剛摸摸了腦袋。

「所以你們還爭論什麼呢?快去吧,我隨後就去。」

「這附近有比較厲害的超級計算機嗎?」

「甭跟那廢話,這兒是北京!」羅馬嚷道。

「還是聊聊梁丘林這個人吧。」

「我不知道該從哪裡談起,我對這個人……」

「就說說那個夢吧。」

「哪個夢,這傢伙很會做夢。」

「那個預知夢。」

鈦乙點了點頭,「我不知道他們是公開了這段歷史,還是你通過奇怪的途徑獲得了這樣的信息。」

「我只是知道那個夢的存在而已,我也並不知道什麼細節。」

「那你總知道那裡面的人物都死了吧。酒保、杜燕明、前輩、小女孩,都死了。」

「嗯。」

「這就是這個夢的全部,一個徹徹底底的預知夢,預知了幾個月後他們滅亡人人類的方法。」

「你是說,人類是自相殘殺而死的?」

「不完全是,前輩和杜燕明在骨子裡實際上都是嗜殺之徒,他們的死就是因為那樣的,而另一些人,比如勤奮工作的,他們都是因為自己的勤奮而死的。」

「以梁丘林的思維水平,而且他又是個,你說的「神棍」。他會對這個沒有察覺嗎?」

「——聰明人變成了痴愚,是一條最容易上鉤的游魚。因為他自恃才高學廣,視而不見自己的狂妄。」鈦乙回答道。

談到這裡,山卻已經聽出來了鈦乙並不想告訴他更多的事情,於是便轉移了話題。

「相比梁丘林,李子鑒真是個忠厚長者了。」

「怎麼這麼說?『忠厚長者』這個評價,對於一個年輕有為的科學家來講有點太不恰當了。」

「你說得也對。我看過他的照片,眉目俊朗,五官端正,留著中學生那樣標準的短髮,穿著襯衫和黑色長褲,給人整潔的感覺,一看就是很嚴謹很值得信任的人。」

「是啊,他的形象倒是符合了我們對科學家的全部想像。」

「不啊,要說的話,梁丘林的形象是更好地,他是那種真正隨時都精神矍鑠,神采飛揚的人,他的言談話語讓我覺得他的頭腦永遠在進行著深邃的思考,而表現在行為上的卻是直率而真摯的。」

「呵,是嗎?」鈦乙眯起了眼睛。

「鈦乙,我覺得你倒是和梁丘林有點相像。」

「呵,那你這是恭維我?」鈦乙雖然知道山卻並無意冒犯,但仍然感到很厭惡,他不能容忍別人把自己和梁丘林相提並論。

過了許久,飛機緩緩降落在了大洋彼岸的田納西州。

「所以咱們的第一個景點是哪裡呢?鈦乙先生?」

「去『橡樹嶺』,看『美洲虎』。」

「那是什麼?」

「到了再說。」

於是,鈦乙驅車連夜向諾克斯維爾以西30公里處的柯林頓小鎮趕去。

曾經有人告訴過我,一切夢都有意義,要麼是預知夢,要麼是回憶夢,那麼這個夢有想讓我知道些什麼呢?

來吧,我想想,認真地分析。我記得好像有人說過,讀紅樓夢最好的方法,就是喜歡上一個紅樓女子,那麼解讀自己的預知夢也是一樣的,要找出哪個人物是我。

先排除酒保吧,我沒有「哎呦喂」這個口頭禪,也沒有什麼特定的習慣,至少我自己是不知道的,也就無從出現在夢裡了。那麼是那個前輩嗎?

算了,先整體說一下夢裡的設定吧。我覺得是這樣的,根據杜燕明剛開始時與前輩的對話,好像是當時人們建成一個組織,一些死了的人(大概是經過挑選的),會進入那個組織,成為「懲戒者」,去弄死人世間的一些壞人。

這個……,有這樣一種說法,這說法現在可能頗有中西結合的意味:閻王那裡有本生死簿,每個人都有一個固定的陽壽(你也可以理解為是先定論的一個思想),然後如果人因為意外而暴死,那麼他的靈魂走到天堂或者地獄時,看門的大爺就會告訴他,你預約的時候沒到,去人間逛逛吧,於是遊魂飄蕩在人間,變成了鬼,鬼發現自己有了法力可以為非作歹,也就不再去地獄與天堂了。

當然了,這都是胡話,我的夢裡不至於混進這樣的東西,但杜燕明被暴徒槍殺,也就符合了暴死的特徵。故事是說,杜燕明是一個,怎麼說,有一些偏激的廉價的正義感的人,卻掌握了生殺大權,於是她不經調查便殺死了一個小女孩,又二話不說便殺死了前輩。嗯,前輩肯定不是我,這個人沒性格,說是李子鑒還有點可能,我要不然是杜燕明,要不然就不存在於這個夢裡。前輩存在於故事中的作用應該就是被杜燕明殺死,而襯托出她的愚頑不化。

心情稍微平靜,李子鑒也醒了。

「唉,我問你個很蠢的問題。」

「說。」他揉揉眼睛。

「那個,大雁,候鳥。啥時候飛回來?」

「不知道,但肯定飛回去啊。」他又躲進了被子里,「怎麼?這月份應該已經飛走了吧。」

「呵,也就你覺得冷。那為啥感嘆南飛的那麼多,就沒啥人用大雁來襯托春天?」我問道,便起身去穿衣服。

晚上,回到宿舍,李子鑒對我說:「嗯……我今天仔細想了想。」他的聲音里還帶著些朗誦腔,「我也上網查過了,在秋天即將離去,冬天馬上要來的時候,大雁排成整齊的隊伍向南飛去,給人一種凄涼的感覺,於是令人印象深刻。而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人們忙於看著絢爛的天地,生機勃勃,百花齊放,顏色灰暗的大雁就不那麼顯眼了。」

我看著這個李子鑒,這點東西讓他理解了怎麼久,而且又是如此恬不知恥地來告訴我他的理解,確實是符合了他匍匐式學習的一貫作風。思維正常的人都可以知道,我那個問句只是用於結束一段對話,是個一想就可以知道的問題,根本不需要回答。他大概真的缺乏這方面的修養。

「沒了?」我問。

「啊,沒了。」

「我還以為你準備了幾首詩要背背,作為例證,或者援引幾篇論文。」

「啊?」他做了一個痛苦的表情,「你說得對。」

「哼,」我笑道,「多讀書吧,少年。」

那晚該是李子鑒熬夜生涯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書架上只有一套又一套習題冊的他,居然熬了一整夜看書。

我知道我學術能力確實有時候不如李子鑒,但是相差也不大,有的時候加上一點運氣,和更關鍵的創新能力,應該是不相上下的,而且我在文學上的素養,怎麼說也是高過平均水平的,再加上我還有一點幽默。李子鑒若是空有本領,卻在語言表達上有這麼大的欠缺,實在是挺可憐的。

中學時期,我和李子鑒總保持著年級里的第一和第二,以至於後來當人們談起年級第一時,所指的早就不是我們其中之一,而是比我們低幾十分的第三名。最開始的時候,我們兩個相互競爭,往往勝負參半,但後來,我知道李子鑒實際上遠比我勤奮許多,我也就無心與他爭那一兩分的差距,他便一直坐著第一的寶座。

次日一早,李子鑒的文藝生涯就開始了。

「李商隱有名句『朔雁傳書絕,湘篁染淚多』,溫庭筠有詩云『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雲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李白也寫下了『胡雁度日邊,……』」

「風雪迷河洲。」我接到,「行行行,你……」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

「月是故鄉明。好了,別背了。有什麼用?」

「你怎麼都會啊?」

「是都會啊,怎樣?」

「厲害厲害。」他沖我拱拱手。

李子鑒表面上沒怎麼著,但被我這麼輕描淡寫地來一下,打擊應該還是不小的。若是行飛花令,我可以在他啞口無言後,再說上十幾句,可那樣沒有意思,功夫講究點到為止。

於是我所不高興的事出現了,夜裡,他的電腦又開始轟鳴。還是枯燥的生命遊戲的畫面。「耕地吶?」我生氣地嘟囔,「你讓你家老黃牛輕聲點。」他看了看我,沒聽懂,就又以為我沒跟他說話了。

李子鑒的毛病又犯了,他大概是走火入魔,恐怕這幾天他在電腦前面,竟是查了幾車各種奇怪的資料和論文。晚上他神采奕奕地給我講起了現代藝術。

「你想聽聽我對人的審美的理解嗎?」

「說吧,我準備好了。」我托著腮幫子無可奈何地看著他。

「人的審美有三個層次……」

「語言,形象,意蘊。」我淡淡的說。

「那是什麼?」

「哼,藝術作品的三個層次。」

「哦。我都沒聽說過。三個審美層次,第一個是艷俗。」

「嗯。就是你這樣的。」

「艷俗就是我們常說的那種「農民畫」的那種,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咱們小時候畫畫的時候,不是總喜歡把畫面填滿嗎?還得用不同顏色的筆。」他認真的說。

「那是你。」

「第二層叫做結構。」

「哦,這是我。」

「是的,所謂極簡主義顯然就是這一類。同時對於雕塑、器皿、傢具等,都是用的這個設計思想。」李子鑒說得還是有點道理的。

「嗯,沒錯,攝影也是,有講求色彩的,也有講求構圖和結構的。」我起了興趣,「第三種呢?」

「第三種叫做病態。」

「哦,《病梅館記》。[4]」

「沒錯,梅花從來以病為美。還有石頭,你看看太湖石。」

「對,沒錯。哪怕是表面光滑的雨花石,也都是以奇異的花紋為貴。」這倒真的引起了我的共鳴。

「還有一些很特殊的,比如說裹小腳,和自殘傾向,梵高割耳朵什麼的,還有一些以丑為美的畫作和雕像。」

「森山大道[5]的攝影算嗎?」

「誰啊?我不知道,待會我查查。這些都是欣賞受眾很小的,沒有受過相關教育的人很難進行欣賞。」

「那就是說,達達主義……」我想再舉一些例子。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大概是最近才衍生出的一種審美層次。」

「嗯。你說。」

「分形。也就是病態和艷俗的結合。」說著,他向我展示了一些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圖片。分形本是一個數學的研究領域,一般研究一種幾何形狀,它可以被分成數個部分,且每一部分都是其整體縮放後的形狀,也就是具有自我相似的性質。它與微分方程有緊密的聯繫,但就其幾何形態而言,就足以吸引人的注意力了。謝爾賓斯基三角形[6]就是著名一例。

那幅圖片描繪的是一叢一叢的蘑菇,而蘑菇的圖案又是它自己的複製,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紫色、紅色的蘑菇佇立在草坪上,而草坪本身也是草坪的分形。整個畫面形成了一個懷疑的螺旋,好像世界被從這個地方吸入,又好像是從這個地方被吐出的。

還有一幅又紅色、綠色匯成的江海,幾道紅綠交替的河道在畫面邊緣尚且寬闊,而到了畫面的中心,紅色和綠色的江河互相融合著,複製著對方,匯聚到中心,形成了一隻褐色的怪眼。尤其是這種中心構圖的畫,在我們習慣了九宮格構圖,或者黃金分割構圖後,有強烈的壓迫感。

我打了個寒噤,胃裡也有些不舒服。「你真的覺得這是以後的潮流所驅嗎?」

他認真的點了點頭。

「在我看來,這只不過是獵奇罷了。嘩眾取寵。」

「對。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

「你再努力為這種風格正名,也最多不過說它是一種更新的病態美,這跟大眾審美傾向是不相干的。」

「我開始時也是這樣想的,但是你知道嗎?那張蘑菇,賣得很好哦?深受外國中年婦女的歡迎。」

「噁心。」

「我也覺得噁心。」

「所以呢,有什麼意義?」

「你看看這個。」他打開了電腦,那是一個巨幅生命遊戲,原子門以一個角落為中心,如枝蔓般盤結。他按下運行鍵,這植物繼續生長,在小尺度上不斷分形,抽枝,茂葉。似有一陣微風吹過,樹葉震動著,彷彿沙沙作響。這時,樹葉開始紛紛飄落,留下了原先的樹榦,等待著下一次萌芽。

我實在被這景象震驚了,被生命遊戲的美麗所震驚了。生命遊戲的規則是那麼簡單明了,對於每一個劃分出的方格,如果在與其相鄰的八個方向中有三個是被填充的,那麼它就將被填充;如果更多,或少於兩個那麼就會取消填充;如果剛好為兩個,那麼就仍保持先前的狀態。這樣簡單的規則就如存在於世間的真理,確定而簡單,創造了五光十色的世界。

——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哈姆雷特》中的名句在我腦海中閃過。

「春夏秋冬一個周期,是經過120輪變化的。」

「嗯,無敵。」到我向他拱拱手的時刻了,我是由衷地佩服他。

「你知道這是誰做的嗎?」他歪著頭笑著問我。

這讓我對他沒了敬意,若不是他做的,我在這裡激動做甚;若是他做的,他這麼做作地賣弄實在令人生厭。

「嗯?」

「啊,我做了個程序,讓它自行生成這種能形成循環的生命遊戲的初態。」

「我的天,那計算量可是指數級的啊,啊不,至少是與圖形的大小立方相關的!」

「是啊,所以不是你想像的那種程序。我沒有從零開始,程序的本身就是一場生命遊戲。」

這句令人摸不到頭腦的話,讓我愣了幾秒。

「你用的是模塊化……」

「自動編程!」

「遺傳演算法……」

「優化演化。」

「你是建了一個資料庫儲存一些基本結構,分步式構造……」

「神經元網路記憶化搜索!」

「然後……然後,你為什麼會在這麼短時間內編好?」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純粹的運氣好。哦,而且程序本身也是模仿生命遊戲的過程,我也把一些程序塊存入資料庫,繼續記憶化搜索。」

「接下來還可以再往裡往外再各做一層吧。」

「沒錯,把程序結構也進行封裝儲存,進行調用和組合。」

「然後把有特定作用的大尺度生命遊戲聚落看做機器,進行記錄,再繼續記憶化搜索?」

「沒錯,沒錯!」

如果你對以上提及的辭彙不理解,就按照字面意思即可。如果你對此一竅不通,但又想有個了解,你可以自行去詢問身邊的計算機愛好者,於是你就可以看到魯迅在「三味書屋」里詢問「怪哉」時,教書先生的那種目光。[7]

我興奮地看著李子鑒,他也激動地注視著我。

——天地之間有許多事情,是我們的哲學裡所沒有夢想到的呢。

他的眼神好像在說著《哈姆雷特》里的台詞。

我皺起眉頭質問道:「為什麼單幹?」

「我開始時不覺得這個靠譜。」

「那也至少和我說啊。」

「而且我覺得這個東西在二十年前就應該有人做過了。」他說得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我之前說的,「有得是這方面的研究者」,說的就是這種自動生成生命遊戲的機器。但李子鑒能單槍匹馬,且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生成那樣的圖片,實在是令人嘆服的。

「嗯。之後要我幫忙吧?你的資料庫中的東西,需要刪除一些冗餘的內容吧?」

「不不不,算了吧,就我那個代碼風格……你光看懂就得好久。」確實,李子鑒的代碼,像他的字跡一樣難以理解。「字如其人」這種說法是缺少證據的,但其實在做數學、物理、計算機題目時,「解如其字」、「證如其字」、「碼如其字」,到確實是正確的。

想了想,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這樣明顯地拒絕我的幫忙,我是很不爽的。但我情商高啊。

「我再看一遍那個。」我裝作高興地說。

「OK,已經發你郵箱了。」

李子鑒似乎沒有打算把他的作品公開,當然我也不會藉機把他的東西裝作自己的成果四處炫耀,雖然這裡確實是有我的功勞的。

我發現這個作品有極強的催眠作用,於是,這幾天我一直看著這個入眠。恍惚間,我看到在落葉初降之際,一群大雁排成一字型飛過天空,又在枝葉萌發之時,棲回樹上。忽然,我又想到了我那天的夢。

我現在的注意力從杜燕明那裡轉移開,畢竟,如果我承認了酒保在夢裡這個類似全知的狀態,那麼他原諒了杜燕明而將矛頭直指時代,他反覆強調「無所事事的時代」,那麼無所事事指的是什麼?如果是強調殘忍的,或是灰色的,還有冷漠的,或者是狂熱的時代,都能想到幾個典型的時期。「無所事事」的時代,我實在沒有什麼頭緒。

李子鑒遞給我一封信,要知道現在已經很難見到這種破敗的通訊手段了,使其更令人覺得復古的是,它是一封家書。得知是父母的信時,我心中一沉,非年非節,非要用紙寫下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他倆是做生意的,但我也說不好他們正在賣什麼,總之,他們在信里說,剛剛經歷了政策的調整,又受到了朋友的背棄,現在又近乎傾家蕩產了。我肯定是不信的,我們家都傾家蕩產多少次了我都不知道,反正我還在這裡好好的。

我記得小時候在縣城裡,他們就破產過一次,我們連夜收拾東西,逃出了縣城,搬到了很遠的另一個小城鎮里。後來,縣城裡兒時的玩伴告訴我,第二天當人們發現我們出逃後,便直接點火燒了我們家的房子,他們一家人想極力阻止但卻沒有成功。他的眼神中似乎帶著懺悔,但這懺悔我疑心只是因為我現在進入了名校,而他沒有。現在,縣城裡的化糞池就建立在我家的宅址之上,呵,滋潤著附近村裡的莊稼。

後來我們大概又輪番有幾次這樣的出逃,我敢肯定父母做的一定不是那種投機倒把的事,若真是那樣,我們家不會混得那麼慘。之後他們就拚命地要求我念書,我不覺得自己很聰明,但在做所有事時都如有神助,這不僅包括一次次的考試成績,還包括我未嘗深入涉足的音樂與美術,我經常被老師拉住,問我有沒有這方面的志向,但都被我拒絕了。

相比於我而言,李子鑒實在是那種所謂「別人家的孩子」,更準確的說,他所處的就是所謂「別人家」,父母都是很有成就的科研專家,他算是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他父母好像很少找他聊學習的事情,好像得過半年時間,才會坐下來談一段心,但第二天好像也就煙消雲散了。李子鑒向我說過他的苦惱,他是真的毫無藝術天賦與運動細胞,他的體育和美術年年都僅是將將及格,什麼「三好生」、「全優生」都和他沒有什麼關係。

如今他的這幅由生命遊戲繪製的畫作,他的那種構圖和對於形象的刻畫仍然是幼兒園的水平,但至少已經比他之前給我展示的他原來的作品強多了。他的那些畫作,讓人疑心是跳完大神的神婆,用蠟黃色的長指甲蘸著腐臭的豬血畫出的符文。每次他展開畫紙的一瞬間,我彷彿都感到了一股咸腥的濕熱之氣。

現在時間已至深秋,偶然看到郊區的一個自然公園的廣告,說是本周末將會有一大波候鳥飛抵那裡。我想,去看看,或許能有什麼啟發,再不濟就權當是散散心。

我邀請李子鑒,他笑著擺擺手拒絕,說自己是個俗人,沒有這樣清高的愛好。「俗人」,這很容易聯想到他是不是去約會什麼的,但就李子鑒而言,他大概是會打整整兩天的遊戲。

李子鑒的選擇非常正確,周五晚上颳起了大風,周六又下起了雨,大雁自然是沒有按原計劃飛抵自然公園,這實在是令我更加苦惱了。我索性在郊區住了一晚,期盼著周日天能放晴,畢竟無論如何大雁肯定是需要南飛的。

到了景區,發現在這裡歇腳的候鳥實在少得可憐,沒有我所想見到的灰鶴、天鵝、鴻雁之類大型鳥,只有寥寥的小型鳥還在這裡逗留。

公園裡還有一些架著長槍短炮的攝影師,我向他們詢問緣由。

「昨天啊,昨天有很多呢。鴻雁啊,鸕鶿啊,鵜鶘啊,多得是哩!」一個大叔回答我。

「啊?昨天不是下雨嗎?」

「下雨又怎麼樣,我們幾個都是帶了全套的防雨設備來的。」

另一個大叔也回答道:「這些大型鳥啊,都是風雨無阻的,你聽沒聽過一首蒙古民歌?」他唱了起來,「北方飛來的大鴻雁啊,不落長江不呀不起飛,要說造反的嘎達梅林,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我很吃驚,也很懊惱,也有點委屈,自己連這點基本的常識都不知道啊,白白錯過了好機會。

「欣賞一些這些小型鳥吧,它們也是很美麗的。哦,不過你沒有設備的話可能看起來有些費勁。」大叔說話時眼睛並沒有離開取景器。

「沒關係,我就看看就好。」

可能是我失望和懊悔的情緒流露得過於明顯。唱歌的那位攝影師熱情地說:「小哥,留個郵箱吧,回頭我把照片發給你點。」

真的,好在我眼眶比較高,否則眼淚肯定是抑制不住的。我好像一個摔了跟頭的小孩,又是氣憤又是委屈,這時,有一個慈眉善目的陌生老爺爺扶我起來,摸摸我的頭,還向我手心放了一塊糖果。

盛情難卻。我連連道謝。「嘿,要是我拍得不好就不給你了。」他說道。

另一位大叔又接道:「沒事,就算他本事不行,到時候我給你發啊。」

我只得陪著笑,忙說那我往那邊走走,朝他們揮手做別,趕忙從他們的視線里逃開。直接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雖然我也不太清楚我哭的真正緣由,我應該不是一個這麼細膩而脆弱的人,只是他們的慷慨實在觸動了我的什麼。從那個夢給我的心裡壓力實在太大了,大哭一場,把壓力全部發泄。

註:

[1]指《莊子·內篇》的第二篇。

[2]1939年林語堂小說。

[3]莎士比亞戲劇,前一句台詞亦引用自此劇,後文中以破折號引出的句子,也均引自此句。

[4]龔自珍文章,抨擊統治者束縛人們思想,旨在追求個性解放。

[5]日本攝影師,以風格凌厲的黑白攝影聞名。

[6]1915年波蘭數學家謝爾賓斯基提出的一種分形。

[7]指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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