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孩子都回家
人在家中坐，貓從天上來
幾年前，王毛毛說想養一隻折耳貓，我想都沒想就說不好。我從來沒接觸過寵物，一點概念也沒有，腦子裡凈是「生命為大」「負責到底」這樣的大空話，不用想都知道麻煩，還是不要了。王毛毛沒養成折耳貓，她做了很多功課，了解到寵物育種的弊端，「我不能因為覺得可愛，一時興起，就眼看一隻小動物終身遭受缺陷基因的折磨。」科學滿分，倫理滿分，我對這雙百青年只有佩服了。
人在家中坐，貓從天上來。過了兩年，王毛毛去廣州深造，在一個梅雨季節里，一隻小橘貓不期而至，出現在高層宿舍樓里。他來得意外，彷彿從天而降，來得毋庸置疑，好像就是為了來找王毛毛。如果王毛毛自己來寫，可能有一萬句要寫，也可能兩三行抵得千言萬語。總之她有貓了，一隻廣東橘貓，來自田園，天然健康，名叫西西。
第一隻貓來了，第二隻貓還會遠嗎？王毛毛領養了小奶牛娜娜，她是個嬌小柔媚的小美人。想想都覺得好厲害，轉眼就有了兩隻貓。王毛毛迅速成長為一名養貓專家，帶著西西娜娜過著科學溫情的幸福生活。她給我講西西娜娜——西西是個大話嘮，一天到晚不停地叫；西西來自廣東，所以不容易長胖；西西顏值欠奉，但是智商很高，和他相處就會愛上他……娜娜是個頭腦簡單的木頭美人，以上。
王毛毛不掩飾她最愛西西的心，老大永遠最特別，因為他是個驚喜的禮物，讓她成為了一個有貓的人。後來我們有了五和球，她和我探討這種頭喵情結，企圖獲得我的認同，毛球在腳邊，抬頭看著我，柔情蜜意地喵喵叫，「我還好啦，他倆都是一樣的……老王肯定是最愛小五的。」「對啊，我最愛小五！」老王毫不猶豫地說。我看到球不易察覺地又朝我靠了靠。
本來我們可以借王毛毛的光，提前幾個月進入有貓生活。娜娜在寄養家庭里懷孕了，肇事者是一隻以育種為職業培養的黑白加菲。純屬意外，王毛毛原計劃接回家就給娜娜做絕育，而那隻加菲雖然每天抱著娃娃勤練業務，卻還沒有真正出道，而且還隔著籠子，怎麼做到一擊即中的？反正就是發生了，王毛毛要給未出生的孫輩找領養。老王是喜歡貓的，伏爾泰說：每個家庭都至少要有一隻貓（伏爾泰：我沒說過！那是福爾泰說的！）「我來養好不好？」「可以啊！」一拍即合，我倆友情升華，成功轉型為一對好貓友。
「娜娜的情況你都了解，我給你說說貓爸……」他原來是一對情侶養的愛寵，你儂我儂時加菲備受寵愛，一朝情斷加菲慘遭拋棄，還遭受家暴，精神受到了極大刺激。在寵物店遇到現在的主人，被作為種貓培養，每天抱一隻娃娃，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然後呢？」「他們的孩子肯定很笨啊，你不介意吧？」「不介意啊，有貓就行哈哈哈哈哈……」
王毛毛有空就給我科普知識，還關心我家裡陽台封沒封。我期待了四個多月，然後王毛毛有了她的第三、四、五隻貓，我雲養著她的五隻貓，熾烈的貓友情退回到塑料友誼階段。老大粒粒超愛王毛毛，老二布林白鼻子黑貓，一歲半還沒斷奶，不理王毛毛，老三嘟嘟體壯嘴更壯的小夥子，體重早就超越了廣東橘貓舅舅……這些小傢伙沒有悲慘的身世，他們生在了蜜罐里，真正是無憂無慮的，「我都羨慕他們的安全感啊。」王毛毛說。
我感謝王毛毛，她再無私些，可能就沒有後來的五和球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相愛相殺
王毛毛想養貓的時候，禾澤也在問我：「我養只狗咋樣？」我還來不及說不好，她在電話里狂笑：「我已經養了，你聽！妞妞，叫一個，叫一個！你倒是叫啊！」「行行行，我信了我信了。」「啊！她尿了！」
那段時間，禾澤幹什麼都要問我，我剪了頭髮好不好？中午吃香鍋好不好？你看我這篇稿子寫的怎麼樣？……我說什麼她也是不聽的，她不過想找個人說說罷了。她吐槽父母如何不理解她的生活、如何無孔不入地施壓、如何逢年過節逼得她想上梁山……勢同水火至此，哪裡是親子了，莫不是冤家？「啊……又拉了！」妞妞輕輕抬腿，終結了話題。
她po在朋友圈的照片慘不忍睹：堆成山的布條子，滿是窟窿的床墊子，一地破碎的玻璃瓷片……每次約在地鐵站見面，她都要在小攤上買十個八個耳機線——妞妞太會咬了，買少了不經造，買貴的肉疼。她常年網購便宜的拖鞋居家服，並和我分享經驗：「夾趾拖鞋不好，一口咬斷了就沒法穿了，普通拖鞋能撐幾天。背心她不喜歡，得買長的裙子，咬出來的布條子長，能拖著玩兒……」「幹嗎不買玩具？」「多浪費啊！」「……」妞妞優點還是很多的，顏值高算一條，她是薩摩的串串，皮毛雪白蓬鬆，有一對雙眼皮的黑眼睛和「微笑天使」的上翹嘴角。她還很親人，禾澤的原話是「一開門就撲上來，撒著尿熱烈地歡迎我」。
我終於見到這個漂亮的、不拘小節的「乾女兒」了，一開門，一團大白影撲上來了。妞妞站起來歡迎我，有個半大孩子那麼高，張著嘴巴吐著舌頭，一股股熱氣往外噴。我心裡發毛，本能地舉起手握住了她的前爪，頭扭到一邊。「別怕呀。她歡迎你呢。」「我不怕，我是高興。」對，我高興得面部扭曲，配合著妞妞前進的腳步，腳下拌蒜，以凌亂的舞步回應。結束了驚慌失措的開場舞，妞妞回到地上跑了幾圈，幾次試圖找我繼續跳舞，都被禾澤的「媽媽好想你」大抱抱攔住了。我僵直在沙發的角落，看著母女情深的場面，「啊！」這聲音我太熟悉了，禾澤在通話中隨時可能發出這樣的尖叫。
滴滴答答，妞妞身下的地板上漸漸聚起了一灘水漬，雪白的後腿濕黃濕黃的。「啊……」禾澤邊尖叫，邊按倒了妞妞，扯過紙巾使勁搓她的腿。擦完了妞妞，她又蹲下擦地板，「你知道嗎？我是我們單位拿報紙拿的最多的，從來沒人像我拿這麼多，他們說再拿就不給我了……」她手裡拿著中國某某報的刊頭迅速浸濕了。
妞妞很活潑，獨舞也很快樂。她跳著跳著停了下來，靜止住了，一股新鮮的、暖和的、怪異的氣味散發開來，「妞妞！你媽我可是處女座啊！有潔癖啊！啊……」禾澤咆哮著，又操起了她的中國某某報。「怎麼不帶出去遛遛？」我小心地提出建議。「我哪裡有時間啊！」「……」
妞妞的快樂很持久，她時而旋轉跳躍，時而加速衝刺，玩到興頭上還引頸高歌。我確定了她沒有惡意，只是玩兒心重，這玩兒心一半是天性，另一半是憋的。我不禁有些同情她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蓋上毛巾被，妞妞就過來用嘴掀開，我露著腳她就咬腳，露著頭她就舔臉。我索性把自己像個木乃伊一樣裹起來，一動不動地裝睡。我聽見她在床下面溜達，伸著舌頭嘶哈嘶哈。不一會兒，我感到有什麼東西抵著我的後背，暖暖的，很厚實，是妞妞和我背靠背了。那晚上睡得很踏實，也被她舔醒了幾次，我沒想過會和一隻小狗同床共枕，感覺還很不錯。
禾澤和妞妞相處的模式一直沒有變，她在電話里抱怨家裡很不贊成養妞妞，「妞妞多好，陪著我。——妞妞！把你賣狗肉啊！」她又咆哮起來。一次她出差在外，寄養的人家給她打電話，說妞妞越獄了。她信誓旦旦地說：「看我不把這狗賣了，我這就掛網上！」過了兩天，她發了朋友圈：姥姥給妞妞做了兩隻腳套，忘了妞妞有四隻腳，配了幾個哈哈哈的表情。
妞妞今年就四歲了，還和禾澤相愛相殺地生活在一起。
過客
我想不出生活里多了一隻狗或貓會是什麼樣子，不假思索就pass掉了相關的想法。抗拒改變不過是缺乏勇氣的表現。什麼都不做自然不會失去什麼，也不會得到什麼，最寶貴的時間逝去了，其實還是失去了。生命就這樣被白白浪費。
老王小時候養過一隻貓，也是小白貓，頭頂有一道黑色的閃電，據他說「比小五還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初貓情結了。這隻貓本事可大，飛檐走壁不在話下，順著窗帘能爬到天花板上。這隻貓還很喜歡少年老王，老想鑽進被窩裡陪他睡覺，就是控制不住膀胱和括約肌，於是被趕到陽台上。
老王的母親大人印證了他的準確記憶，對洗刷被污染的被褥還記憶猶新，「不能怪它其實，咱沒給備著貓廁所……」娘倆個就沉默了。這隻貓歸結不算太好，在城鎮家庭沒有得到科學餵養的待遇，正值非典時期，ta被疏散到了老王鄉下的姥姥家。少年老王依依不捨，又沒有太多的話語權足夠挽留住ta。到了冬天的時候，ta貪圖一點溫暖，在滅了火的灶里睡著了，沒有人發現ta，下一頓燒灶的時候就沒有再出來。無影無蹤地消失了，免了身後的腐爛，倒也乾乾淨淨。
老王對ta念念不忘，又不免唏噓感慨，當時懂的話就對ta好一點了。上個月回老家，開車經過姥姥家所在的村莊，時不時有三兩隻土狗在田埂上溜達，但沒有看見貓。遠遠地看見前面路上有個黃色身影，橫穿過土路跑到了左側田埂上，近了一看，居然是只加白的橘貓，翻過肚皮在田埂上打滾兒，頭和腳一扭一扭，脖子仰到後面，看起來享受得很。少年老王的小閃電也有過這樣的快樂時光吧。
哦，ta並沒有過一個名字。
我沒有和貓一起生活過的記憶，說起貓來，我只能想起兩個場景：姥姥和鄰居的老奶奶們一起，坐在一家門口的空地上聊天，她們都很老了，小腳是裹過的，帶盤扣的藍布斜襟大褂漿洗得很硬了，領口的扣子把脖子勒得緊緊的。稀疏的白髮挽成一個小小的髮髻，暖和的太陽照在了頭皮上。我坐在小板凳上，混在她們中間，不遠處有隻橘色的胖貓，好像也很老了，眯著眼睛盤成一團在曬太陽。
我有個「絕技」，看生命線多長，我扳著她們的手，有的枯如老樹，有的綿軟無骨，幾十年各不相同的歲月好像也印刻在這一雙雙手上。我煞有介事地伸出食指，從手心順著捋到手腕處，「九十！」「一百！」「八十！」隨口喊出一個個我認為很大的數字。「真准！」我的信徒們每每笑眯眯地誇讚，我對自己的神算愈發自信了。
「幫我看看。」一隻手伸過來，白白胖胖，有幾點老人斑，沒什麼褶皺。我抬頭看了看，她是那隻貓的主人，我見過她抱著貓在搖椅上晃，她此刻眯眼的模樣就和那貓很像。
我沉思了一會兒，想著要炫下技，說出一個不同凡響的數字，「86！」「可是我已經87了呀。」她張開嘴笑了，嘴裡沒有牙，黑洞洞的。我慌了，只覺得太陽好刺眼，斜過頭剛好看到那隻橘貓，正張開嘴巴打哈欠，嘴裡也沒有牙齒。我哇哇大哭起來。
從此以後我再沒玩過這個把戲了。那個老奶奶不久就去世了，她的家人把老貓的飯碗收走了，那貓漸漸不再回來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第二個場景是回姥姥姥爺的老家，在同宗的親戚家吃飯。他們鄰居家有個小姑娘，和我差不多大，七八歲的年紀，背著她的小弟弟在玩。小男孩性子很躁，一會兒不樂意了，揪住姐姐的小辮子就哭。屋裡出來一個女人，罵小女孩不好好照顧弟弟，罵完很快又進屋了。小女孩把她的弟弟抱起來，輕聲哄著，像個盡職盡責的小母親。大人們說那女人是後媽，小女孩不是她生的。
我在門前玩，又碰見了姐弟倆。他們在逗一隻小貓，那貓很小，身上長著絨絨的毛，四肢細細的。小女孩熱情地招呼我過去玩，我看著小貓很有趣，想摸又害怕，小女孩鼓勵我：「別怕，它不咬人。」我氣惱她說出了我的膽怯，一手揪住小貓的尾巴，把它倒吊過來，小貓不停地扭動，連帶著尾巴在我手心裡滑動。我的手心出汗了，胳膊上起了層雞皮疙瘩。「不要抓貓尾巴，長倒剪皮（倒刺）撒！」剛好小貓掙脫了，啪嗒摔在地上，我站起來大喊：「你媽媽是後媽！」轉頭就跑掉了，心裡顫顫的想哭。如果能回到那時候，我想給那個我一巴掌，告訴她不要逞強，不要抓貓尾巴，不要說那樣的話。
這些貓和小五、毛球都不一樣，每隻貓都不一樣。在五和球之後，家裡有過第三隻貓。我們在網上看到史航給自己樓下的小流浪貓找領養，老王過去一番，史航給貓們搭了窩，供著貓糧和清水。那是初夏，春潮剛過去，奶貓遍地，父母雙全，如貓的世外桃源一般。這比小五和毛球過得爽多了！老王心想。天上打了白閃，幾個滾滾的隱雷，涼風一起陰雲壓過來，天就黑了。老王翻開手機查了天氣預報，接下來幾天有大暴雨。既然都來了！他抓了一隻小黑貓，放進包裡帶了回來。
這就是小黑，給我們留下了氣味濃烈的記憶。原生環境太優越了，小黑根本不覺得我們這裡有多好，他對兩腳獸有著強烈的不信任感，尤其是對老王，見到他就呲牙咧嘴，弓著背嘶哈。頭十天，小黑躲在沙發底下不出來，我們都沒怎麼見過他，好像養了一隻隱形的貓咪——砂盆里出現了成形的小條便便，看來他趁沒人的時候出來吃喝拉撒了。
這樣也沒關係，相安無事。可是生活註定不會平靜太久，五球二傻推著砂盆玩，把砂盆的入口堵在了牆邊，小黑進不去了，拉在了門口。兩腳獸激烈的反應給了小黑復仇的靈感，他開始專註在老王的床上拉，在他心裡，老王一直是把他從親生父母身邊奪走的大魔頭。
我們困擾極了，想盡一切辦法，軟硬兼施，關籠子，他看見老王靠近就繞圈，像草坪上的噴水孔一樣，360度旋轉式噴稀。關在陽台上，五和球每天翻窗戶過去上廁所，球探好幾次監，進去陪他玩耍。他倆關係不錯，球還沒成熟，被他嗷嗷待哺的樣子打動了，稀里糊塗當了他的奶媽。
毛球很照顧小黑，平時陪小黑玩，敞開肚皮隨他嘬。但是小黑要上客廳的沙發床，他就守在邊上，絕不讓小黑越界；小黑一旦靠近MM的房間，他就極力地趕小黑回客廳——他知道小黑亂拉亂尿給我們造成困擾，也是怕小黑因此被趕走。有時小黑拉在洗手間門口的墊子上，我們聞到臭味，就看見毛球在那裡一籌莫展的樣子，好像是他犯了錯。有天晚上，小黑在卧室的角落裡扒拉一小塊金屬飾物，我扒著床沿望著角落，發愁怎麼把小黑弄出來。毛球不知從哪裡過來了，輕輕喵嗚一聲，在窗帘下面顧頭不顧腚地假裝躲起來。看他這樣子，我覺得傻得可笑，不料小黑真的棄了正在玩兒的小玩意，從角落裡出來撲他的尾巴。毛球順勢就引著小黑出了卧室，兩隻歡快地你追我逐去客廳了。
我買零食單獨喂小黑，五球都讓著他。他可以讓我摸，也會舔我的手。唯獨老王不行，怎麼都不行，小黑過不了這關。老王出遠門了，我們其樂融融過了兩三天，沒有亂拉亂尿，正常得不得了。老王回來了，大門一響，小黑蹭蹭躲起來，不一會兒洗手間門口的墊子上就傳來一股臭味。老王收拾好了，不到五分鐘，又是一大泡。他吃了這麼多東西嗎？這是用生命在報復啊，本以為只是心理受點刺激，時間久了能撫平，繼續下去恐怕要危及身體健康了。小黑在家裡待不下去了。
無奈聯繫了領養，中午十一點多，一個有涼風的晴天，夏日裡難得的好天氣。老王把小黑放進帶他回來的包里，沒敢讓毛球看見，我拎著兩瓶除味劑，兩人一貓暈乎乎地往小區門口走。想過會送走他，真到了這時候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來接他的姑娘已經等在門口了，我們上去啰里八嗦又介紹了一遍情況，把除味劑送給她，囑咐如果受不了了千萬送回來。姑娘點點頭，打開了貓包，老王也打開包，小黑刺溜一下就鑽進去了，毫不拖泥帶水，他比剛來的時候大多了。姑娘關上車門，一腳油門帶走了小黑，一片油煙都沒留下。
回到家裡心裡有點空，但氣味清爽多了。毛球找了小黑幾天，期間一直躲開老王的撫摸，過了好幾天才和好。
那姑娘之前領的小貓得貓瘟走了，所以特別重視小黑，帶他做體檢，項目繁多眼花繚亂，像超市大採購的小票那麼長。小黑和她很投緣，壞毛病改了，一次沒犯過。小心竅玲瓏剔透，會在姑娘難過的時候抱著她安慰，在她出門的時候橫在門口不讓走。簡直判若兩貓！小黑這才是找到家了。提起小黑，老王總是故作不屑地哼哼。
知道他過得很好，也就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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