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 成就了異域風情
「你現在變得這麼接地氣啊。」 聽見友人這麼一說，好像觸到了我的玻璃心。玩笑地一句「我相信我以後會很有錢」讓她認為我從一個不切實際走向了另一個不切實際。我一面急切地想要解釋自己，一面又迎合似地笑著回應以掩飾自己的玻璃心：「對啊，自從離職後，人就變得特別實在。」之所以這麼敏感，還是因為怕說到「金錢」而被貼上「俗氣」的標籤。
我屬於一畢業就轉行的典型，從葡萄酒一下跳到了通訊行業，跨度太大，好在我離職前的崗位是負責項目管理和客戶關係，技術支持則有背後的大牛。客戶經理簡單來說就是銷售，其實就是和人打交道，然而和人類相處的能力，我一直是持著懷疑態度。校招時負責綜面的面試官就曾試探過我：「有沒有想過你這麼清高，去一線當客戶經理，很容易不開心吧。」由於一心想拿到這個offer, 被我一番豪言搪塞過去。在當時看來，似乎只要先逃離眼前的困境，解脫是自然而然的，至於之後會遇到什麼人和事，來不及細想。
不知道是頭腦發熱還是出於對快速達到經濟獨立的渴望，還沒有摸清各代表處的經營情況，就在公司給出的幾個法語殖民國家裡，選擇常駐到補貼最高的六類國度剛果金。
提到非洲，很容易聯想到破敗的基礎設施，炎熱的天氣，戰亂與疾病。而事實上，物資的匱乏，肉體的煎熬，是公司早些年的奮鬥者會經歷的苦難。現在的條件，拿老員工的說法，在當地過的是人上人的生活。所謂「人上人」，只是物質條件的「上」，至於人心裡有沒有覺得高人一等，這種自我定位似乎又能把人分出個三六九等。
在剛果的困境，除了總是加班到凌晨，大公司繁瑣的流程和不得不做的無用功帶來的疲憊，還有因國家的不安定因素，工作和生活總是處在封閉的環境里，上下班面對的是同樣的面孔，而這樣的「面孔」由於長時間的「與世隔絕」出現了相似的「神態」；又囿於崗位需要，周末就成了和客戶培養「私交」的好時機。於是也缺少有營養的社交和高質量的獨處機會，完全是一個無我的狀態。看似豐厚的薪資，按時薪計算也不過爾爾。而我所捨棄的，遠遠不止那點休息的時間，還有能夠見識到更豐富的人群和世界的機會成本，以及一個本可以更豐富的我。突然，未來的生活狀態，一眼看到頭。就這樣，從剛入職的「我配不上這份工資」迅速轉變為了「為了這點錢不值當」。馬斯洛需求金字塔，好像突然不成立了。
因為專業的原因，總是被誤會酒量很好，也懶得解釋像我這種喝兩杯就上頭，甚至有點酒精過敏的人，怎麼會去學酒。葡萄酒的文化我是愛的，和聊得來的人怡情小酌是一大樂趣，可能對葡萄酒有了過多的情愫，對國內酒圈的行業風氣反倒抵觸之深。現在看來，我所抵觸的，哪裡是什麼行業風氣，不過是人類的一些惡習和無法應對這些面貌的自己。
「我和你喝過酒，看得出來是個很拼的人啊，你是四川人，四川的姑娘有衝勁, 我看你還是別走了，給你安排到條件好點的三類國家去。」這是我提出離職時，代表例行挽留時說的話。他口中的那場酒局我記憶頗深，人生第一次喝白酒就是在代表的生日宴。人的適應性真是可怕，為了以後做項目好拿資源說話有分量，再不喜社交的人到了這個檯面上自然而然地就學會了逢場作戲。違心地扮演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這樣的狀態持續下去，發生質變是不可避免的，我並不相信有人能夠抵禦潛移默化的力量，借用一句cliché，「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來了」。而處在角色當中要做到遺世獨立，是不存在的，因為並沒有滿足「遺世「這一前提。
因為國內猖獗的酒桌文化和複雜的應酬，我曾慶幸自己常駐非洲，社交方式相對簡單一點，人性卻並沒有變得更美好。在與友商的激烈競爭中，客戶經理想方設法和目標群體搞好關係，獲取商業信息，必要時候加以利用，取得優先待遇。這趨利避害的邏輯順理成章，符合商業法則，更符合人類的求生規則。只是你想不想做，怎麼做罷了。曾經聽聞一個負責國內市場的高級客戶經理吐槽，這個工作再做下去，怕是要把自己送進監獄了。
離開剛果的前一天，我在公寓樓下看見本地人送來了穿山甲，隔著滿身的鱗片都能感到小傢伙在瑟瑟發抖，努力地把自己縮成一個圓餅。食堂的師傅告訴我是有地區部領導要來，先試試菜。並且跟我分享說，他之前在喀麥隆掌廚，當時的代表每隔一周就要吃這玩意兒，養生，這在國內可是沒得吃，只有這兒，好找，也不違法。我不由得想到了「平庸之惡」，繼而上升到了國人的「劣性」。憤怒了一會兒，也沒勇氣去救這隻小生物，感覺自己想法太「drama」走掉了。聽說第二周，食堂把穿山甲也列入了菜單里。
回國時在金沙薩首都機場一路被各種關卡阻攔，機場的工作人員想方設法的要錢，或是扣住我的證件，或是拉走我的行李，把我帶到小房間去問話，或是直接問我有什麼可以給他的，腐敗的猖獗早已深入這個國家的骨髓。在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內，我竟然已經學會怎麼熟練的塞錢了。可怕。
當我踏上回國的航班時，在非洲的這段經歷才終於成為了一段可供回憶的異域風情。
當初為什麼願意去非洲呢？在歐洲呆了6年，不如換個風景。也有很天真的念頭，覺得有機會可以去納米比亞看紅沙漠，肯亞的動物大遷徙，埃及的金字塔，還有夜裡抬頭可見的璀璨星河。當然了，這種遊客角色的想法只是附加值。準備好在那裡長時間的艱苦奮鬥，動機自然是來自傳統思維模式里向上的野心。在前公司，去非洲是升職的捷徑，客戶經理作為核心崗位，總是升得最快分紅最多，而作為新人，在獎金包分配比例有限的情況下，艱苦地區的補貼就是遠超工資的經濟來源，這還真是務實的想法。然而這樣的務實，很容易把自己帶入一個被動的局面。一位比我早去剛果一年多的90後，用他媳婦的名義在成都買房了，攢來的錢剛夠付首付，還貸的壓力還會讓他在非洲再待個幾年，據說他媳婦剛工作沒幾個月，打算辭了職來非洲做家屬。後來他發來一條微信，「我知道你不屬於這裡，但沒想到走得這麼快。」不走快點，只怕想走的衝勁會越來越弱，錯過了時機，就得長期待下去了吧。
「你準備好回來接受又紅又專的思想教育了嗎？」確定要離職時，靜姐在微信里問道。她是我在競標培訓時認識的社招人員，法律專業出生，在合同商務部任職，入職前在一家香港公司做了10年的銷售。在她那看盡世間醜惡的眼裡，我總是顯得過於單純，這麼快離職也被她認為是幼稚的舉動。裸辭的行為，我自己賦予了一種悲壯感，誰都說服不了我，唯獨太想獲得最在乎的人的支持，因為這樣的想法，結局就變得更悲壯了。
有一陣子，我特別抵觸別人用「人畜無害「，」善良」，「單純」這類詞來形容我，好像全身散發出一種軟柿子的氣場，缺乏對社會的認知，至少我該有的稜角沒有合適地展現出來。這種抵觸感自然是不健康的心態，可以理解為不斷受創後的應激反應。在處理人際關係上，到了這個年紀才學會保護自己，和人相處需要保持特定的距離，除了一如既往地隨和待人，時不時地亮出自己的底線是OK且必要的。好像很多高情商人類天生就會的技能，我到現在才明白。而在感情里吃過的虧，卻不足以避免我去重蹈覆轍，總是因為情慾而讓自己深陷泥潭，時常處於drama的狀態。如今在現實的衝擊下，多多少少理性了起來，自由的姿態多好看，任何人任何關係都不值得破環這份精神獨立的驕傲。
這麼些年，一直在不安的狀態中安全地長大，總擔心自己的清高缺乏應有的社交和生存技能作為支撐。像是知道自己不夠聰穎，常常讓自己處在非舒適區，迫使自己成長，因為一些原因，總認為要想獲得普通的幸福，註定了比別人多了幾道坎。明明是個不以物喜的人，卻總希望讓自己的得失心更重一點，經過現實的洗禮好讓自己變得成熟。到現在，能夠讓我生存下去的技能都已get，要考慮的是選擇一個什麼樣的人生，而不再是思考為了過好這一生，最好是做什麼事。
辭職以後對財務自由的渴望有增無減，只是不再尋求一步到位。依舊對人類的惟利是圖深惡痛絕，天真地認為自己以後不缺錢，所以不需要為了眼前的利益卑躬屈膝。
離職4個月後，一個熟悉的來電顯示出現在手機屏幕，是」XX HR熱線「，原來是做回訪的。簡短地講述了離職原因，給出了對公司經營管理的看法和建議。最後，電話里這個經過了良好訓練的聲音問道：「那可以知道您現在在哪家公司就職嗎？」 「哦，我自己創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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