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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盛乎哉斯世(上)

洛陽牡丹

馬援,字文淵,扶風茂陵人。幼女為漢明帝皇后。

新朝末年,馬援初仕隴右軍閥隗囂,後歸順光武帝劉秀,立下赫赫戰功。劉秀洛陽稱帝後,馬援雖已年邁,但仍請纓四處征討。

官至伏波將軍,因功封新息侯。

於討伐五溪蠻時身染重病,馬革裹屍而還。卻因梁松、竇固、耿弇等人誣陷,死後被劉秀收回新息侯印綬,蒼涼下葬。

漢明帝永平十七年,馬援之妻藺夫人去世,漢明帝才將二人合葬,修建祀堂。

漢章帝追謚忠成。

登降飪宴之禮既畢,因相與嗟嘆玄德,讜言弘說,咸含和而吐氣,頌曰:「盛哉乎斯世!」

——班固《東都賦》

雪後初霽,偶爾還有融化了的雪水順著雲台閣的飛檐上流下。

雲台閣是先帝議政的地方,卻少了一些肅然,那周圍的花草也是整個南宮中極亮眼的。

如今草木稍衰,上邊蓋了一層不厚的雪,反倒顯得更加可愛了。

不知從哪兒湧出的泉水,在花草旁匯成了一個不大的湖,湖面上結了薄薄的一層冰,仔細看,還能夠瞧見其下優哉游哉的魚兒。

劉琳輕輕搓了搓手,略微地暖和暖和身子,站在雲台閣的階基上,耐心地在門外等著帝後的吩咐。

雲台閣建得大氣,但越向北方,整方天地就漸漸收束起來,景色也變得精緻動人。雲台的東北角本來種著幾株粉紅的牡丹,顏色稱不上無雙,但勝在花期時團聚的樣子討喜。

可如今冬雪初停,花兒難見,留下一點綠枝罷了。只是劉琳看著,東南向飄來一角粉紅的衣裙,那蜀地細繡的衣邊輕輕擺動,姿儀不比牡丹盛開時的貴氣要淺上半分。

待那衣裙到了眼前,劉琳早已理好了衣袖,恭敬地行禮。

「劉常侍,陛下可在裡邊?」

「是,皇后正陪著陛下呢。陛下想要一點清靜,我們這些服侍的得在這兒候著。」

劉琳微微抬起頭,卻也不敢直視對方。

賈貴人確實顏色過人,據說那攝人心魂的一雙眼,不知勾起了多少京洛少年的歆羨。劉琳是見過她父親的,性情粗放,勇武不凡,也難得有這樣美麗的女兒。

賈貴人的年紀已過了三十,姿容卻不減當初。今上並未廣納妃子,若單說容貌儀態,賈貴人確實後宮獨秀。

只是貴人今日略顯憔悴匆忙,寒冬出行,沒有披著風衣,連飾品也沒有戴上幾件。

「貴人可要我通報一聲?」

見賈貴人面露猶豫之色,劉琳問道,身子卻在原地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那就不必勞煩常侍了,免得擾了陛下清靜。」

賈貴人不掩落寞,搖了搖頭,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了。

看著遠去的動人身影,劉琳不禁在心裡感嘆了一會兒天家的事情。待賈貴人消失在了視野里,他便又縮起了手,繼續捂著暖欣賞冬雪下的花草。

突然,閣里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和皇后的驚呼。

劉琳趕緊斂去了臉上的輕鬆,吩咐身邊的小宦去叫太醫來,然後提起袖子跑了進去。

永平三年,當今皇帝大修了雲台,並在閣內擺上了二十八位開國功臣和四位重臣的畫像。十餘年間,雲台又經過了幾次修繕,將內部布置得華麗而厚重。

雲台閣三層設計,一層放著王常、李通、竇融、卓茂四位重臣的畫像。雲台閣中心貫通到頂,用八根柱子撐起廣闊的空間,其上以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的花紋為主,輔以駿馬和鹿。雕樑畫棟,正氣堂皇。

上了二層就是雲台二十八功臣的畫像,平分四方,與星宿相應;

頂層則供奉著先帝靈位。

劉琳急急奔上二層,皇帝正坐在一雙蒼龍柱中間的錦席上喘氣,皇后紅著眼在邊上小心地扶著皇帝,輕輕拍著皇帝的背部。

劉琳見皇帝面部漲紅,嘴唇哆嗦著,一時當是不方便移駕他處,只好行了禮,侍立在一旁等著太醫趕來。

皇帝的氣息稍稍平穩,整個雲台安靜下來。劉琳覺得自己手邊這副畫像上的人有些眼熟,畫中人身著儒生服,五官端正,一身儒雅打扮卻蓋不住英勇的氣勢。

劉琳悄悄側過頭,去看上面的字。正是

左將軍膠東侯賈復

卻是賈貴人的祖父,怪不得這五官氣質和賈貴人有五分相像,劉琳暗想。而帝後身邊掛的是一員真正的悍將,上書

建威大將軍好疇侯耿弇

「陛下可要先去廣德殿休息一下?」馬皇后關切地問道。這一聲喚回了劉琳的魂,他趕緊低下頭作恭敬神色。

皇帝擺了擺手,在馬皇后的攙扶下掙扎地站了起來:「我無大礙。」

帝後正欲離去,一個小黃門匆匆跑了進來,一上到二樓就跪倒在帝後面前,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

劉琳皺緊了眉頭,瞪著那小黃門,拚命使著眼色。

「什麼事情?」皇帝努力抑制住喉頭的痛癢,艱難地開口。

小黃門戰戰兢兢地回答:「伏……伏波將軍夫人,去……去了。」說罷緊緊埋低了身子。

「你說……母親她……」皇后驟聞此語,臉上忽地去了血色,淚水順著泛紅的眼角流下。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聽說皇后的母親去世,心中也不免有幾分傷慟。他想要開口安慰一下妻子,那話音卡在喉頭,氣息上涌,竟咳出一口血來。

「陛下!」馬皇后顧不上聽聞噩耗的悲傷,去扶身子軟了下去的丈夫,劉琳也趕忙上前托住皇帝。只留那小黃門趴在原地瑟瑟發抖。

光武帝靈位前的幾縷青煙飄揚依舊,而那三十二張畫像形態各異,皆盡沉默無言。

東漢洛陽皇宮

迎春正殿,溫室房內,火爐融融。

賈貴人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銅鏡里的自己,把玩一根殘破了的簪子。

她今日沒有精心上妝,有些蒼白的臉色給她添了幾分安適的氣質。當宮女進來時,她正摸著上面的紋路,靜靜出神。

洛陽大市,熙熙煌煌。

因是天子腳下,不過十餘年的安定,市裡的繁華景象,已遠超前朝盛時之景。

臨鈺坊所在的區域本是富貴清靜的地方,不過乘著天氣晴朗,日頭不烈,大戶人家的夫人們也都願意出門走動走動,襯得此處熱鬧了不少。

「小姨!」前一刻還在東張西望的少女提起裙擺,跑向了那在店前流連的女子,撲過去一把摟住了她。

「秀秀,你都多大人了,還那麼冒失。這回不是一個人偷偷跑出來的吧?」女子先是一驚,等看清了來人,便溫婉地笑笑。

然而對著面前跑得髮絲粘在額頭上的侄女,不禁念叨起來,又一邊替她捋順了頭髮。

「沒有啦小姨,我是和母親一起來的。我看中了那邊那家店裡的一根簪子,可母親就是不願給我買,說是要順行節儉。你說氣不氣人,一根簪子而已嘛。」

少女嘟起了嘴,像是訴苦般,把頭放在小姨的肩頭拱來拱去。

「姐姐來了?我也好久沒有去看姐姐了。秀秀你去叫姐姐過來吧,正好你外祖母也在,我們可以一起坐坐。」

少女的母親與這女子是異母的姐妹,如今這位外祖母雖與少女並無血緣的關係,但兩家向來走得親近,加上少女嬌憨的性子,打小也是長輩的掌心寶。

「不去,去了又要被母親說上一頓。還有外祖母,老說我不夠端莊。還是和小姨你待一塊兒好。你看你都快半年沒來找我了,家裡的妹妹都那個樣子,我一個人快悶死了。」小姑娘嬌縱的委屈勁兒上來了,緊緊抱住她最心愛的小姨哼哼。

見小姨不為所動,少女把臉湊得更近了,兩隻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一眨就會有水珠子掉下來似的。

「好啦好啦,你看看你,又成了一隻委屈鬼,從小我就是被你這副樣子給騙的。」女子話里雖像是帶著一點責怪,還是安慰地將侄女摟在了懷裡。

她的小姨也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年紀,但已經操持家中事物有了三年的光景,練就了一身大方氣度。原本相差不過兩歲的兩人,現在倒像是一個慈母和她嬌氣的女兒。

發現了姐姐家裡的車駕向著這邊而來,女子無奈地笑笑,悄悄拔下了頭上那枚她最珍視的檀木牡丹紋的發簪,小心地插在了懷裡這個沒頭沒腦侄女的發間

當晚,還是馬氏在替女兒整理頭髮時才發現了那簪子,大大咧咧的少女難得地感動於她小姨的好掉了淚珠子,讓馬氏反倒捨不得再責備她什麼了。

於是這根小小的發簪成了少女的寶貝東西,表姨女兩人之間的感情也是更加的好。

直到,一年以後,她最親的小姨被她的表舅舅送入了宮中。

貴人?」文若是在賈貴人入承光殿前就開始服侍她的老人。

今天賈貴人支開所有人獨自去了雲台,過了一會兒又失魂落魄地回來,干坐在鏡前。

「貴人,新息侯府的消息說……」文若本不願打擾,但適才的小宮女來說的事情又不好拖延不說。

賈貴人僅僅是看了過來,那雙眼睛中的傷心、茫然、不甘和委屈就一寸寸地射在自己臉上,硬生生地將話逼了回去。

從前賈貴人在自己的屋裡一向待人親近和善,對身邊伺候她的人也都能有說有笑。可自從太子被皇帝……

「出了什麼事情?」賈貴人輕皺起了眉頭,稍有些不耐煩地追問。

「是伏波將軍夫人,夫人,昨天夜裡去了。」文若吸了一口氣,說道。

「嗯。」

賈貴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眼角也有了幾條皺紋。

看著貴人愈加慘白的臉色,強忍傷心的樣子,文若不由地嘆了一口氣,退了下去。

賈貴人還是攥著那根簪子,簪子只剩下了一半,像是被人用力從中間折斷的,其上的牡丹紋只留下了殘缺的幾點。

疼痛如潮水湧來,又很快退去,身體里的力氣一點點地消失。

周圍滿是嘈雜的聲音,身子好像浸在冰冷的血腥味中,飛快地向下墜落。

「孩子……」

馬皇后驚醒過來,夢境里的諸遭混亂都褪去了。她輕輕擦去了額頭的汗珠,望向躺在榻上熟睡的丈夫——這個世界上最尊貴的人。

許是這幾日太過疲憊了,竟然在榻邊跪坐著就這麼睡了過去。馬皇后活動了一下發麻的身子,替丈夫理了理被子,又拿帕子沾了水極溫柔地擦拭了他的面龐。

下面的人都已退了出去,看門戶間的光亮,自己睡過去的時間應該沒有過去太久。

廣德殿的寢殿光線並不好,即使是白天也會點兩盞燈。

整個房間微微昏暗,倒有利於病人休息。先帝有一次病重,聽說就是在這裡養好的。

稍稍放鬆了心思,母親去世的痛苦便如潮水般湧來。

按說皇后的母親去世本可以特許出宮祭拜,但如今皇帝還在病中,大概又不願意讓群臣知道皇帝的病有多重。

這件事情也只能等一等。

母親都去了,父親卻還是沒有平反,馬皇后想著,又紅了眼圈。

卸下了在丈夫和宮人前的賢惠大氣,馬皇后閉上了眼睛,像一個小女孩一樣靠著木櫃滑下,坐在被烘得暖和的地上。

十歲起,自己就在家裡的諸多事物中周旋。

父親靈柩前凄清的光景,院裡帶著輕蔑神情的不聽話的男僕人,床榻上身體時好時壞的母親,

還有冷落門庭上空飛過的小鳥,最喜歡的父親送的牡丹發簪……一幕幕一個個從她的腦海中飄過。

幾個呼吸間,馬皇后已經睜開了雙眼。

片刻的脆弱無助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尊貴的氣勢和溫和的面容。

優雅地拂去身上沾染的灰塵,按了按微紅的眼眶,馬皇后步履輕悄,走了出去。

劉琳不知去了哪裡,只有自己的大宮女文心在外殿候著。

「太醫說,陛下這是老毛病了,肝火旺,精氣不足,需要長時間的修養。陛下以前吩咐得病不要聲張,現在連太子也瞞著。」

文心一條一條地說著,「沘陽公主帶著她的一雙女兒進宮本來想拜見陛下,被婢子擋回去了。」

「算算竇固起複也已經有兩年了。趁竇固出征在外進宮,沘陽倒是會挑時候。」

先帝寵愛東海王,能夠給沘陽一個縣的封地;陛下友愛姐妹,可以起用竇固。但自己沒有那麼大方,梁松、竇固還有耿弇做過的事情,總有一天會替父親一件一件討回來,馬皇后暗暗發誓。

文心低聲說是,又道:「下面人說,公主去了迎春殿。」

見皇后沒有大的反應,文心補充道:「今天正好是太子該去看望賈貴人的日子。」

誰知馬皇后依舊只是點點頭,文心這才回想起新息侯府的事兒,聲音也小了下去:「中郎在主持侯府里的喪事,您不用擔心。」

馬皇后的長兄馬廖,如今任虎賁中郎將。

不敢再提讓皇后傷心的事,文心交疊著雙手,垂首沉默。

安靜在整個皇宮中瀰漫,就連掖庭里無拘無束嬉戲打鬧的洒掃小宮女們也彷彿在那晴天下面感覺到了一點不安,慢慢收起了燦爛的笑容,一副嫻恬的樣子看得旁邊的小黃門一愣一愣的。

不知想到了誰,終於收回了在雲端的目光,馬皇后淡淡地吐出一句:「去迎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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