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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2016:未完成

多年以後,面對土堆上慌亂的春花秋草時,我將會回想起過去在那些歲月里打滾摸爬的善良的正直的人們,也會想起那些不堪歲月的無知的自私的人們。

那一年,他們從陝西西北方的一個窮村落一路顛簸來到現在居住的地方。具體到哪一年,老王的記憶也像是被那年的災荒也索命帶走了,年老的他只記得那一年田裡種的,天上飛的,水裡游的都絕啦,人連村上那棵矮禿禿的樹還不如。陝西西北方的窮村落距離現在湖北西南方一個小角落有多遠,連老王也說不清楚,只有那一雙粗糙而又年幼的腳踏踏實實地丈量過,又干又脆的土地狠狠地鞭打著老王。

他,是說不清楚那是何年何月走了多遠的路才到現在這裡的。

現在,從山西窮村落逃難出來的老王已經八十六歲了。八十六歲,這可是當年想都不敢想得歲數啊。當年他的老爹和爺爺就是從一九四幾年陝西的大荒年帶著一家老小逃出來的。那時候,在半路上就死了爺爺奶奶,倒在路邊的黃土地上,就像被快秋收時候被狂風吹倒的麥子一樣,一排一排地挨著睡去,顯得一點都不寂寞單薄。

在路上倒下的人多半是餓死的。老王的爺爺奶奶也不例外。那時候六月天,只見著黃土地上只冒著滾滾熱浪,炒熱的空氣夾著死人的邪臭味。老王的爺爺奶奶死了,餓死了,只幾把匆匆忙忙地乾裂的黃土灑在他們身上。而那活下來的,體力勉勉強強得如老王的老爹一輩和老王這一輩的,就一路顛簸如同楚國子民一樣披荊斬棘來到湖北的山旮旯——現如今,這山旮旯有了一個正經的命兒:下坡村。

「落在路上生根發芽,把這當做自己世世代代的家。山裡的野草野花都曉得哪裡有窩哪裡躲,我們老王家也一樣啊。」說起往年之時,老王不禁感慨,「哪像現在太平盛世,一方著難,八方救援。當時哪,是九方難喔!幸虧我們逃得遠逃得快,也有志氣使力(方言詞,即努力之意)逃。幸虧這裡的山旮旯給我們老王家留達根......」老王嘴裡蹦出來的山旮旯,彷彿在逐漸微縮的舌根里洗禮過後蹦出來的,多了濃濃的疼愛和感激。

老王六代人迄今都生活在這山旮旯!老的一輩埋在山旮旯(除了老王和老王的二哥外),小的生活在山旮旯。

全民大鍊鋼鐵時期,當全國各大城市奏響毛主席的號召,連山旮旯也順便擔當了大任。說也好笑,毛主席的大煙味都還沒傳到這山旮旯,這裡的人卻像是見了活神仙似的搞得熱熱鬧鬧。老王說,當年見了負責的隊長,就像見了毛主席的真人一樣,一副活脫脫就是太監拿一聖旨的模樣。細想,也是這個兒理。山旮旯山路難走,隔京城十萬八千里,這大鍊鋼鐵的風一吹過就好了,哪裡要毛主席親自翻山越嶺啊。

這號召一響起,老王還是小王時,二十來歲的青春年紀就每天跟著父母在山旮旯里練起偉大而又陌生的鋼鐵去了。老王還清晰地記得,山旮旯乾溝左側的煤炭山上多如牛毛的樹木,還有乾溝右邊的幾片荒地,都雜亂地擠著一群有一群以組為單位的人兒。全村人在隊長的帶領下起早摸黑地鍊鋼爐,各家各戶毫不吝嗇地搶著拿出自家的鍋碗瓢盆,連種田用的鋤頭也拿來煉鐵。凡是只要能派上用場的,全都投到鍊鋼爐裡面去了。那爐子紅彤彤的大口,像是火山噴發似的。別提讓隊長和村裡人多高興,儘管連隊長也不知道如何鍊鋼,也不值按什麼比例投放。老王每天都跟在爹媽屁股後面,手裡時不時拖著缺胳膊斷腿兒的鍋碗瓢盆,興沖沖地跑去鍊鋼鐵的目的地。老王回憶說,那幾年,這山旮旯黑氣衝天,老的小的都跑出來煉。山旮旯的樹啊煤啊都少了,到處都是洞和坑,那有心思搞莊稼嘛。說起來,老王臉上的皺紋擠到眉心,彷彿兩眼裡裝的就是那鋼爐子。老王的眼皮不自覺地脫了下來,低著頭,用一雙毛糙如樹皮的手支撐這他的下頜,說道,哪裡有隊長嘴裡喊的那麼好,那年頭,每家每戶傾家蕩產,沒得莫子鋼鐵,玩一場也就過去了......

過了大鍊鋼鐵的年頭,老王早已立了家室。在十八歲那年,老王就說(土話,即娶之意)了村裡上坎譚家姑娘。

生活在山旮旯,每天自然少不了面朝黃土背朝天。村裡養的雞比城裡的鬧鐘還靈。哪時天破曉,雞叫人起。扛起挖鋤撮箕上山去搞活路(活路是土話,普通話即農活)。在那時,山旮旯最值錢的就是土地了,現在這樣的風氣是有些改變了。老王從小跟著爹媽幹活,田裡的那些活兒在他十一二歲滴時候就不算個事兒了。老王說,自打他爹媽去世後埋在後園子里,他就一個人獨擋一面了。別提,這在當時那年代,會種地的比教書先生還貴重。村裡的人都奉行,「去學校讀書,還不如回屋裡喂個豬」。老王的大兒子讀了幾年書,老王心裡覺得風氣變了,就讓大兒子回屋裡種田不讀書了。自打大兒子回屋裡種田來了,老王就從山旮旯的上坎搬到下坎,老王說,遷土算作一次開始!在下坎,老王和他妻子開始安置新的家,圍了圍牆,建了新瓦房,上坎的那些瓦房了,他用作倉房,拿來裝田裡包穀洋芋啥啥的。

老王大半輩子,就是在這上坎和下坎之間度過。

後來搞集體那會兒,村長,會計,保管就是上司,像老王這樣的,就是平平常常的農民。集體搞活路,靠掙工分拿口糧。除了那些搞關係靠著上司的,私底下摸黑手外,平平常常的人兒還是要拿汗水換啊。老王一家有志氣,爹媽帶著老王三弟兄一家埋頭幹活,只為了月底多分點口糧。正因為手腳多,加上人勤快,一家人工分比哪個都多,自然分得的糧食也比別人多。

82年,這山旮旯第一次田地分下戶,標準是按每家的人口分田地。那時,老王跟妻子已經上無老,膝下有7個子女。按人口,自然也分不了多少田地,大概只有6畝田地。不過有了私田,老王也高興了一陣子。私田自己處置,上沒有隊長會計和保管吃黑食,於下,也沒有偷懶的夥計。這下成了土地的主人,頓時有了當年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自豪感啊。腰板挺直了,出門幹活路哇,人都有精神,回來看到毛主席掛像,也感覺心裡燙熱。老王沒想多的,這土地就是命,這兒子姑娘都要下田搞活路。哪個搞得多,哪個就多吃點兒,至於姑娘,自然也就少點,但是活路必須多。這重男輕女的思想跟黃土地一樣根深蒂固,風再大,也吹不走它的根!

到92年時,山旮旯第二次分田。老王的姑娘嫁人的嫁人,大姑娘二姑娘嫁得二高山,小姑娘嫁得河那邊。就剩下四個兒子還沒分家了。92年分田,正好可以分家。老王是一家之主,平時把幾個兒子的表現看在眼裡,劃分田地自然也就有哈數。再加上幾個兒子的後代,有兒子的自然多,沒得的自然少。老王把屋裡的田依次劃給大兒子,二兒子,三兒子還有小兒子。老王當時的寶貝還是大兒子,最煩的就是三兒子。大兒子是長子,肚子里有墨水,搞起木匠來也還不錯,平時又會說話,深得老王的喜歡。三兒子恰好相反,愛四處遊盪,平時不愛死搞活路,在屋裡就是遭人嫌棄。忙達大半輩子,後代都成家了。老王也算是了了一個心愿。老王決定上坎的屋和上頭的田分得老大和老二,下坎的就留給老三和老四還有自己。安置好一切,老王對兒子們說,以後還是一樣,做好多就吃好多。

妻子老譚自打嫁到老王,她自己也是重男輕女,腦袋裡自然也覺得丈夫比自己貴重了。思想上的貴重也就是行動上的貴重。從搞集體開始,哪裡有活路,哪裡就有老譚。老王力氣大,相對於老譚,用的地方倒是不多。你看,現在的老王挑糞上菜,一個來回從不喘氣!比一般年輕人還賴得活。而老譚呢,在世的時候就是彎著腰,一把打柱(類似拐杖,但是功能比拐杖強,即可以用作拐杖,又可以當承載重物的支撐)隨時隨地帶在身邊。老譚一輩子是跟黃土地打交道,跟老王待的時間都沒有跟土地待得久。18歲就跟到老王,來達就是做活路,幸好生了幾個兒子。王家香火從陝西逃到這山旮旯,沒斷過,老王也感覺對得起先人老祖宗了。現在除了三兒子外,其他的兒子都爭氣,膝下孫兒成群。樂得老王老譚的皺紋都開了花。

兒子多,孫兒多。老王搞活路的動力也就強了。幾畝水田和旱田,還餵養兩頭馬一頭牛。在這山旮旯,老王一家也算得上風光。跟他差不多大年紀的老向老劉都沒得他搞得好,平常在碰頭時,還直呼老王大哥!老王覺得有兒子自是面子,香火有繼!老譚也覺得有面子,跟王家續了香火不說,還搞得活路。雖然腰桿做彎了,一想起孫兒們的未來,她也有了動力!

一輩子都是操心的命!生了兒子還要看兒子有不有兒子。老譚老王把它當使命一樣!

92年分家後,老譚老王跟著小兒子。當時就只有小兒子屋沒修好,老譚老王不放心,於是就把自己老兩口分得他了。後來,小兒子的老婆跑了,村裡傳言說是忍受不了老譚的欺壓。直到10年,小兒子都還是單身。本想熬到小兒子修好平房,熬到小兒子的兒子說媳婦成家。可是10年,老譚熬不住了。上了年紀,加上從年輕時一直做活路,身子骨不紮實了。一次感冒就引發了其他的重病。聽老王說,那時候老譚整天喘氣,感覺氣都換不過來。兩隻腳水腫,比大口碗還粗。病發初期,幾個兒子打算送老譚去醫院查看治病。老譚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搖腦殼。嘴裡咕噥著說等小兒子回來了再說。老王也覺得有理,等小兒子回來才是頭等大事。讓他多找幾個錢,晚點回來了再把老譚弄去醫院。於是,老譚的病就一直拖著,老王每次飯前還躲到門背後去像十字架禱告,天曉得他禱告的是么子。實在等不了了,老譚被後人送到縣醫院去了。醫生看到病人就說,送晚了,只能保幾天!老王沒流眼淚,老譚倒是流了。幾滴眼淚從小眼睛裡擠出來的,被溝壑一樣的皮膚盛住了。躺在醫院裡的那幾天,白天晚上就是兒媳婦守著的。二媳婦怕澀賴,就讓幺媳婦去照顧。說來也怪。平時老王老譚最待不得老三一家,也覺得三媳婦沒得用,只生了三個姑娘。這人病需要照顧,老譚沒得法,也接受了三媳婦。在醫院裡,吃喝拉撒基本上都是她包了。照顧得好,老譚也開了心口。有天晚上,病房裡只有老譚跟三媳婦。老譚流了眼淚,對著三媳婦說,以後你們還是享福,有姑娘,孝心好啊。三媳婦沒說啥,還是照樣陪著她,不過這話就鑽到她心裡去了,覺得以前的種種都值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三媳婦心裡還是蠻開心的,儘管這話來得晚!

在縣醫院帶了四天,老譚撐不住了。縱使小兒子還沒回來,她也撐不住了。在回屋的車上,老譚就走了。聽說,屋裡的棺材早就備好了,只是棺材太長,可憐的老譚由於背彎了,所以棺材還是不怎麼合適的。兒媳婦給老譚換好壽衣,老譚微笑著臉躺在裡面,等待小兒子回來。只是老譚上山那天,小兒子還沒回來給她墳上撮土。

山旮旯走了人都那麼熱鬧,比人出生還熱鬧。白事熱鬧,哭唱都熱鬧。老譚就這樣熱鬧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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