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才之不可強也如是【注】，這是王國維對蘇東坡才氣縱橫的感嘆。千載而下，定有無數人如你如我如他一般，吟誦完蘇東坡的詩句，轉頭瞥一眼自己的筆記本，合起來輕輕放在一旁，嘆一聲，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我打心裡覺得自己是個笨人。母親是一位小學數學老師，小時候常常看著我的數學試卷，評論我為笨孩子，說這方面不幸遺傳了她。有意思的是，前幾天一位來學習的年輕醫生卻問我，鍾老師你上學時候是不是學霸啊，不禁啞然失笑，哪裡是學霸，我扎紮實實是學霸的跟屁蟲！必須承認我有點虛榮心，常常會嫉妒更優秀那麼一點的同學，但是如果是面對自己真正望塵莫及的才情，卻只有頂禮膜拜。高中時候有位女同學，小小的個子，圓圓的臉蛋，任憑我們一幫所謂好學生每天昏天黑地，懸樑刺股，她只淡淡的上課聽講，安靜的下課回家，每次考試，卻總是第一，真是讓我佩服的連一點嫉妒心都沒有。上大學的前兩年，我們兩個在同一所大學，有一天傍晚，在食堂門口，她眨著眼睛說，晚上有好看的電影，我那時候痴迷於練拳，出於對她天才的膜拜和對拳術的追求，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晃已是過去30年，她抖動睫毛的樣子，八號食堂門前練武場上土地的顏色還歷歷在目，她好像是出國了吧。
工作以後，更有很多老師同事的才氣讓我嘆服。大老闆高瞻遠矚而又細緻嚴謹，定大事捨我其誰，做實事邏輯縝密，每次聽他安排完事情，都會感嘆自己為什麼就沒有想到這些呢，聽說大學時代也是超級學霸，人比人啊！同事於主任身材魁梧，相貌生猛。操作起內鏡來卻心細如髮而又靈活多變，每次我遇到糾結冒汗的內鏡病例，如果他走到我身後，我飆升腎上腺素水平大約會下降三分之二，我說咱們倆合體肯定是無敵，其實真實情況一般是他指點著我換換器械，改改套路。聽說打撲克也是無敵高手，人比人啊！
但是，才真的不可以「強」嗎？
很多有關天賦的神經科學和心理學研究都指出，所謂天才，其實是可以「訓練」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才」也許真的可以「強」。神經科學大致認為人腦是具有很強的適應能力，如果在恰當的時間點用恰當的方式進行反覆訓練刺激，大腦可以通過「重新布線」的方式獲得比沒有訓練過的大腦更迅速準確的反應，由此天才就被訓練出來了。對我這樣的笨人來說，其實挺喜歡這樣的理論，在通往精湛技藝的道路上，勤也許真的可以補拙，每當內鏡經驗少的年輕同事讚揚我某一個工作做的好的時候，沾沾自喜之餘常常又誠惶誠恐，我其實從心裡希望他們明白的是，真的不是做的好，只是做的多，經驗更多教訓更多而已。當然，天才固然可能能被「訓練」出來，可也不是所有的「練」都能練出天才，怎樣練才是正確的方法，這又是另外一個大話題了。
天才能被訓練出來，天賦卻是不能，作為一個平常人，雖心有不甘，卻只能無可奈何的承認這一點，跟姚明比身高，跟范冰冰比美貌，跟楊振寧比 ...... ，算了還是不要找虐了吧！略微讓我欣慰的是，很多教師的經驗是，最有天賦的那一部分人，卻一般不是在精湛技藝之路上走的最遠的，走的最遠的，常常是哪些天賦中等卻最持久堅持的人。為什麼呢，《Mastery》一書的作者認為，那些最天賦異稟的人可以更輕易的獲得初步的成功，但是這種輕易也讓他們不太珍惜眼前的成功而喪失刻苦練習的動力，世界是公平的，通往精湛技藝的道路永遠不會是一帆風順的，即使對最有天賦的人也是同樣，在低谷和瓶頸面前，天賦異稟者常常會面臨突然的落差，如果動力不足意志不夠堅定，很容易放棄而無法走到最遠。這種觀點雖然對我有點心靈雞湯的效果，卻始終半信半疑，這裡面肯定有概率帶來的錯覺，畢竟天賦異稟的人少之又少。更可怕的是，世上終究還是有這樣一種生物，天賦異稟而又意志堅定，比如跟姚明比智商，跟范冰冰比財富，跟楊振寧比......，算了還是不要找死了吧！
才之可強還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才。我一直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獨具一格的才情，每每想想身邊的骨骼清奇的同事朋友們，有時候會禁不住自己笑出聲：有的心思細密做事滴水不漏；有的腦路婉轉獨樹一幟；有的言談舉止讓人如沐春風三言兩語就可以讓病人感激涕零紅包奉上；有的邏輯清晰雖天天吃喝玩樂仍能在業務上不落下風；有的博覽群書上知五百年下曉一萬里更兼口若懸河旁徵博引實乃酒局佳品茶座利器！更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各種趣聞軼事緋聞八卦無一不知無一不曉的；還有的記憶力讓人目瞪口呆十年前的一面之緣的病人也能穩穩說出他小舅子工作單位領導的生日！如果是在這個」才「的多元化的意境里，每個人都是一個天才，都可以強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才」。我的理想國，應該是最大程度的發揮每個人那份獨特的「才「的世界。如果把名利作為」才「所追求的終極，很容易讓我們把對」才「的理解同質化，一群天才們干大事惜身，見小利忘義，會陷入英語裡面所謂」Rat race「的困境，想想也挺可悲的。
想到這裡，我似乎把自己說服了，天才可以訓練，天賦不是決定一切，每個人都是天才，才真的可以強！但是但是，真的這樣嗎？在通往精湛技藝的道路上，我們的努力的方向真的適合自己嗎？訓練的最佳時機是不是又錯過了呢？我們真的有資源得到恰當的訓練嗎？即使有，又有沒有毅力和決心完成訓練呢？又能不能承受訓練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呢？
工作了這麼多年，心裡一直是想努力成為精湛技藝的醫生，但是即便一直努力，似乎離目標越來越遠，今天又是正月初一，我的職業生涯又還有多少個正月初一呢？所謂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似乎才終究不可以強。
左思右想，又是心亂如麻，瞥了一眼電腦上自己這篇費儘力氣寫出的文字，想一想讀過的《蘇東坡詩集》，輕輕嘆一口氣，我點了一下「退出」。
【註解】
《人間詞話》，王國維，二十七
東坡《水龍吟》詠楊花（ 1），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 2），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1）蘇軾【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2）章質夫【水龍吟】：「燕忙鶯懶花殘，正堤上楊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菁林，全無才思。閑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綉床漸滿，香球無數，才圓欲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遊盪，有盈盈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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