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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朱安傳》有感

關於朱安這個人,很多年來,我們都是只聞其名,不聞其聲。魯迅先生固然這樣說過:「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們由此可以了解他對朱安和這場婚姻的態度;但朱安是怎麼想的,說過什麼,又做了什麼,我們卻幾乎毫不知情。

喬麗華的《朱安傳》試圖改變歷史給予朱安的不公正待遇,揭示塵封的歷史真相。作者的耐心、膽識和智慧是值得我們敬佩的,她在浩如煙海的魯迅研究資料中頑強、仔細地搜尋、爬梳、整理,不放過絲絲縷縷有用的材料和線索,在此基礎上,小心、謹慎地建構起朱安鮮為人知的人生軌跡。尤為可貴的是,作者經過不懈的努力,終於讓朱安開口說話,發出了隱身於一代知識精英背後,長期失語的傳統女性的心聲。她說:「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恰如楊絳先生所言:「朱安最後那一聲凄慘的呼號,實在動人憐憫。」這聲絕望的悲號,是從朱安肺腑中噴發出來的,凝聚了這個女人一生的悲苦、寂寞和無奈。無疑,她是一個舊女性的縮影,一個始終恪守女德的模範。她以她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甚至是固執的,在人生的道路上,她從未想到要改變自己的人生準則,儘管一路走來並不容易,但她似乎無怨無悔。經過百餘年婦女解放運動的洗禮,站在今天的立場,我們可以說她是包辦婚姻的犧牲者,對她的不幸報以同情;我們也可以責備她頑固不化,至死也不覺悟;但如果我們耐心地傾聽一下她的心聲,也許會有意外的發現和感觸。

魯迅與朱安的婚事,是魯迅的母親魯瑞一手包辦的。但包辦是否一定導致婚姻的不幸,我看是可以存疑的。君不見,雖包辦而幸福常在的,時至今日仍有所聞。至於魯迅與朱安的不幸,恐怕還在於,不能認同傳統女德的新青年,娶了一個以傳統女德為本分的舊女性。他希望於她的,她做不到;她所期待的,他也給不了。很顯然,魯老太太為兒子擇媳,自有她的標準,而她的標準也就是傳統社會要求於女性的所謂女德。據說,朱家雖然不主張女孩子讀書識字,但父母還是在她做姑娘的時候教她讀過《女兒經》。她的晚輩也還記得,《女兒經》里的一些閨訓,朱安在言談話語中是時常提起的。後人所作《魯迅夫人》便稱她:「生而穎慧,工女紅,守禮法。」這也許正是魯老太太對她滿意之處,婚後幾十年,婆媳二人相處得很好,恰與朱安很懂得作為女人的本分有關。她曾努力盡一個妻子的責任和義務,照顧大先生唯恐不周。而「相夫」既不成,惟有盡全力去孝敬婆婆。無論魯迅在北京或離開北京,抑或去世之後,她都恪盡職守,盡心儘力。婆媳倆相依為命,共度晚年。很顯然,在魯瑞眼裡,朱安始終是一個難得的好媳婦。

魯迅如果是箇舊式文人也就另當別論了,不幸的是,魯迅偏偏是個追求獨立人格,自由思想的新人。此時的魯迅,雖未沐浴過歐風美雨,卻在日本接受了新思想,新觀念,他的擇偶標準,他的眼光,都與魯老太太大不同了。據說,他在日本時曾來信要求女方放足、進學堂,但被朱家拒絕了。說起來,魯迅的這點要求,也不是什麼太過分的苛求。實際上,自康梁維新以來,女子放足、進學堂讀書,對比較開明的家庭而言已不難接受,至於朱家,只能說過於保守,而朱安本人,也是個循規蹈矩的女人。通常人們會把這個悲劇歸結為朱安與魯迅的差異和錯位,以為如果不是朱安的愚昧和守舊,她又怎能喪失與魯迅建立感情的機會與可能性呢?

誠然,魯迅不能接受朱安,固有他的道理;但朱安選擇不離不棄,怕也是無奈中的現實考量。很久以來,我們已經習慣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判斷,所謂進步與落後、求新與保守、獨立與依附,這些對立範疇的存在,使得我們很容易對並不簡單的人和事做簡化處理。其實,人類世界遠比我們的想像要複雜得多。魯迅被尊為新文化的旗手,啟蒙運動的主將,但他不能先啟蒙了身邊的妻子、母親,使其覺悟,則不能不使人想到啟蒙的局限。啟蒙者既高處不勝寒,被啟蒙者亦對啟蒙有望洋興嘆之感,雖身在咫尺,卻以為高不可攀,遠不可及。新文化與舊文化之間的隔膜、緊張、對立、衝突,深刻地表現在魯迅與朱安的關係中。我們承認歷史的進步不可阻擋,而傳統的現實性亦不容否認。黑格爾有言,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恩格斯亦有言,現實性的喪失,則包含在科學的長期的歷史發展進程中,沒有一蹴而就的便宜事。由此想到歷來我們對於傳統的認識和處置,是不是有點匆忙和性急?

現在看來,將其一股腦掃進歷史垃圾堆的做法,無論如何是可以商榷的。所謂歷史的必然,有時並非必然,其中總有或然相伴相隨。而戀愛結婚,固然不能沒有兩情相悅,情投意合,卻也少不了門當戶對,求同存異;作為理想,男女雙方自應持有獨立人格,自尊自愛,而面對現實,夫妻二人都不能推卸自身的責任義務,職能本分。這是維護固有的家庭、社會秩序所必須的。自上個世紀初女權運動興起以來,百餘年間,家庭關係的漸進變革已經演變為一場兩性戰爭,夫權婦權,非此即彼;男人女人,你死我活。於是,夫妻情分不在,家庭陷於分裂,乃至於引發社會動蕩,道德倫理崩潰,這一切都和女權運動的走偏有某種微妙的關係,是把政治革命思維注入到家庭關係變革中所得到的惡果。

近年來,社會上頗流行所謂「女德班」,我們估且將其視為民間社會對當下道德倫理失范,個人慾望無限膨脹而陷家庭、社會於混亂無序狀的某種回應。作為經歷過百年婦女解放運動洗禮,把女性的自尊、自立、自主、自由看作天經地義的中國公眾,接受「女德班」是很難想像的,比較容易的倒是對「女德班」的質疑和批判。因為,站在婦女解放的立場,女德從來都是女權的大敵。對「女德班」的態度,更將成為政治是否正確的試金石。但是,朱安的存在,卻提醒我們應重新認識「女德」的價值和意義。實際上,道德倫理的繼承是一個太大而又相當複雜的問題,如果不能將其根本精神和理念與其派生條件嚴格區別開來,則任何道德倫理的繼承都是不可能的。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出於對歷史虛無主義將全盤否定傳統文化遺產的擔憂,馮友蘭曾提出過「抽象繼承法」,強調精神、理念超越具體的歷史、社會環境的可能性。也就是說,某些道德倫理有時是可以從具體的歷史情境中抽象出來的。由此我們得到一點啟發,即「女德」固有束縛女性精神,強化女性義務,剝奪女性權利,貶低女性人格,使其完全從屬於男性,成為男性附屬品的「平庸」的惡,但具體到其中的一些要求,如態度端莊、不苟言笑,衣著儉樸、不好妝飾,謙讓恭敬、以禮自持,不道惡語,和睦家人等,或許可以將其與一定的政治經濟及社會制度相剝離,從而成為當代女性應有的道德修養。這種必要性在當下越來越凸顯出來,當然不止於女性。

從這裡看過去,我們可以看到另一個朱安。她以一己之身承擔著「女德」強加於女性的全部的惡,同時,她又憑藉其一生默默無言的堅守和絕望的掙扎,向世人展示了「女德」賦予女性的頑強和堅韌。她是令人欽敬的,可惜魯迅並沒有珍惜母親送給他的這件禮物,他在有生之年把這件禮物還給了母親,這不僅是魯迅個人的遺憾,抑或是一個時代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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