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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會剛發表在《長江叢刊》2018年第2期的短篇小說《套子》

劉會剛,祖籍湖北鄂州。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九三學社社員。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中、短篇小說發表於《北京文學》《長江文藝》《青春》《福建文學》《廣西文學》《四川文學》《芳草》《延河》《廈門文學》等文學期刊。湖北省第五屆高研班學員。曾榮獲首屆黃石文藝獎。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九三學社黃石市西塞山區區委委員。黃石市西塞山區政協委員、常委。現供職於某媒體。

套子

蘭英蹲在馬路旁的地攤前,滿心欣喜地盤算著一天的收入,除去七七八八的本錢,包括來的盤纏去的路費,凈賺六十八塊九毛三分錢。不年不節的,一天能有這樣的進項,算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此時,西邊的日頭正搖搖欲墜,一抹殘陽如血潑灑得柏油馬路腥腥暈暈的,看不清來來往往的行人的臉。還等半個小時就可以收攤了,也算是下班。當然,擺地攤與上班不能比,區別大得很,也苦得很,柯又送一個大男人就吃不了這個苦,跟著蘭英跑了兩趟漢正街進貨,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像娘們樣唉聲嘆氣。蘭英呢,倒不覺得擺地攤蠻苦,十年前,她與柯又送雙雙從鍊鋼廠下崗後,生活幾乎斷了炊,但為了兒子圓圓讀書,她什麼苦都能吃,什麼累都能受,硬是靠擺地攤養活了一家人。如今兒子圓圓大學畢業了,苦日子似乎熬到了頭。如果生意都能像今天這樣,每天賺六十八塊九毛三分錢,那真是苦盡甘來了。

蘭英正低頭思慮著,兩雙雞爪樣的手從馬路上伸過來,扯起地攤塑料布的一角,又扯起另一角,四個角很快被拎成一個口袋,各色小玩意兒叮叮噹噹響成一片。蘭英傻眼了,以為又是城管搞突查,心裡慌亂成一團。抬頭,見是柯又送,一雙麻稈腿與一條瘦長瘦長的手臂,像個三角架支著一張陰陽怪氣的臉。蘭英心中的驚恐瞬間惡瘤一樣腫脹起來,你……全世界到處翻船撞車,瘟疫地震,你為什麼不死?柯又送扶了扶眼鏡,嘴角中風似的扯了幾下,似笑非笑,我命大,想死閻王爺不收。閻王爺專收那些做了虧心事的人。你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瞎子吃湯元,心中有數。說完,拎著沉甸甸的塑料袋,腳踏風火輪似的往家趕。蘭英一屁股坐在馬路旁樹陰下,心裡像有刀在一點點剜。眼淚汩汩地流了出來。嫁給柯又送,蘭英覺得這是她一生中最虧本的事。自己為啥看上這個男人呢。人沒有長後眼,當初與柯又送談戀愛時,她的姐妹們個個打破嘴,敲破鑼,說柯又送這個男人,樁子淺得風一吹就要跌倒。關鍵是,吃不得苦,受不得累,這一點在鍊鋼廠是公開的秘密。可戀愛中的女人是弱智的,蘭英也不例外。當年,長得廋猴似的柯又送,除在鍊鋼廠原料車間當工人外,因平時愛玩弄相機,就配合廠工會團委搞搞宣傳,寫寫畫畫,經常端著照相機在廠區轉悠,見人忙碌照一張,見機器轉得歡照一張。有一天,柯又送端著相機來到電工班,對著正在作業的女工們一氣猛拍。幾天後,廠報刊出了一張電工班女工「比學趕超」的新聞圖片,圖片上的特寫女工,就是蘭英。蘭英做夢沒想到,自己能上報紙,而且照片上的蘭英比她本人更顯漂亮。一看攝影報道的人叫柯又送,頓時對這個名字產生了好感。半年後,當紅娘向蘭英介紹柯又送時,她想都沒想,滿口答應了。柯又送長得不盡如人意,還比蘭英大九歲,儘管姐妹們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勸說,可蘭英心中愛的種子已經生根發芽了。戀愛不到半年,他們就結婚了。婚後不久,鍊鋼廠換了頭兒,磨刀霍霍搞改革,首當其衝是精減機構,減員增效,廠報停刊了,廣播站停播了,宣傳部解散了,連工會團委都被摘了牌……一句話,不出鋼錠不流鐵水的單位或部門,都沒有存在的必要。這一來,柯又送的照相機沒了用武之地,他第一批下崗了。隨後,蘭英也下崗了。

別的男人下崗後,急得像無頭蒼蠅,四處找飯碗,柯又送卻不這樣。他每天吃飽喝足後,一抹嘴巴,美滋滋點上一根煙,開始憤憤不平地咒罵,咒鍊鋼廠的頭兒是黃世仁,罵減人增效是搞資本主義,一切看不慣的事都是他罵的對象。此時蘭英已著手擺地攤抓錢,沒時間理會柯又送的滿腹牢騷。

蘭英以為柯又送下崗後心理失衡,過一陣會好的。誰知,柯又送在家一呆就是五年,除了三天兩頭去鍊鋼廠轉轉外,哪兒也不去,更別說出去打工了。蘭英不明白,人早已下崗了,不出去找活路,跑到鍊鋼廠去轉甚球?是去收腳板?還是神經病發了?吵了幾回,鬧了幾次,柯又送依然如故,有事沒事趿著一雙人字拖,溜到鍊鋼廠轉悠,似乎比原來上班那會兒還積極。這一切,蘭英都忍了。一是認命。電工班女工十來號人,為什麼他偏偏拍了自己,並將照片登了報呢?二是為了兒子圓圓。圓圓從小聽話,是個乖巧的孩子。只是性格內向,無論在家還是在學校,從不主動與人交流。想到兒子,莫說擺地攤,就是賣血討米,蘭英都動過念頭。現在兒子長大了,蘭英很多事想開了,不再動不動就慪氣。但今天柯又送莫名其妙的舉動,讓蘭英壓抑多時的火山快爆發了。

近年來,蘭英與柯又送越來越不像夫妻了。兩人在家,臉對臉,鼻子對鼻子,如陌路人一樣無話可說。好像前半生都說完了,後半輩子,就是照本宣科,把剩下的日子過完。兩人唯一需要緊切配合的,就是做愛。別看柯又送四十好幾的人,可對這項運動熱情不減。每當有要求時,他不管不顧,摁倒蘭英霸王硬上弓。年輕時不懂男女之事,以致蘭英出現兩次意外懷孕,一次宮外孕,打胎的醫生將柯又送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說再出意外,命難保。此後,柯又送行房時,一律戴上避孕套。每次至少要用掉兩三個套子。蘭英說,這是窮講究,脫褲子放屁。柯又送不這樣認為,他振振有詞地解釋,男人與女人不一樣。男人在過程中用了兩個套子,相當於做了兩回愛。用了三個套子,相當於做了三回愛。如此類推。蘭英稱這是歪理邪說。柯又送不爭論,不辯解,該怎麼用還是怎麼用。套子是社區免費發的,兩三個月一領。

一天午後,他們在卧室行事。門忘了關,結果做到一半,蘭英感到不對勁,抬頭一看,兒子圓圓木偶一般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兩人表演。蘭英嚇得快窒息了,扯過被子,一腳將柯又送蹬下床。赤身裸體的柯又送順手扇了兒子一個耳光,正讀高一的兒子哇地大哭,發瘋似的衝出家門。自此,兒子經常回家像影子一樣出沒。不願與父母交流。問三句答一句,像個啞巴,讓蘭英操心不已。

在馬路牙上坐了一會,蘭英肚裡的怨氣慢慢消散了許多。她打算快點回家,看看柯又送哪個零件出現了滑絲,她必須及時給他擰緊。站起來,挪了幾步,腿有些麻,觸電一般隱隱作疼。忽地,蘭英記起了一件事,今天的彩票沒買,就拐了一腳,走到廠門口獨眼龍的彩票點,隨機買了兩注30選5。

回到家,柯又送正穿著短褲,露出兩截如乾柴樣的膀子,掇著那個脫了瓷的杯子喝水。他喝得很慢,但很響,水似乎是從杯子里倒吸進嘴的。

中了沒有?柯又送冷不丁地問,口氣里儘是嘲弄與不屑。蘭英不理不睬,望著黑乎乎的房頂發獃。這房子是柯又送的父親留下的,二室一廳,不到七十個平米。客廳里沒有什麼傢具,只在牆角處擺一張摺疊床,既當沙發用,又當床睡覺。蘭英進卧室看了一眼正上網的兒子,隨即輕輕關上房門,然後壓低嗓門逼視柯又送,今天哪根神經錯亂了,不說出個名堂來——離婚。蘭英像一頭受傷的母獅,因壓抑過度嘴裡發出嘶嘶嘶嘶的低鳴。以前,爭爭吵吵之後,她多次提出離婚,可到關鍵時刻總下不了狠心。那次,他倆走到法院門口,正要跨進去,兒子圓圓趕來了,扯起她的胳膊往外拖。她回家痛哭一場,第二天依舊出攤,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柯又送似乎捏拿準了蘭英的脈,不急不慌,慢慢騰騰地喝著茶。好半天,放下茶杯,走進卧室,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盒子,啪地丟在蘭英面前。是盒避孕套,封口被撕開了,顯然用過。柯又送用特務一樣的眼神盯著蘭英的臉,響亮地喝了一口茶,半天才咕嚕吞下。一盒剛開封的套子,我沒動它,裡面居然——少了兩隻,而且包裝袋上還殘留著撕扯的痕迹,一看是那種迫不及待的撕扯,柯又送被自己的話逗得先笑了起來,確實好笑,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蘭英頭嗡地一響,氣血上涌,少了兩隻?少了十隻八隻管我屁事?剛才土匪搶劫似的就為這個雞巴事。蘭英氣得聲音都走了調,胸中淤塞的憤懣,伴著眼淚噴涌而出。你不知道……奇了怪了,柯又送喃喃自語,難道套子會自動套到男人的雞巴上?靜了一下的蘭英也覺得奇怪,她相信柯又送所說的話,套子肯定是少了兩隻,因為他有隨身攜帶套子的習慣。開始她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大男人,口袋裡隨時隨地揣著套子,算什麼回事?她質問過柯又送,柯又送死活不回答,暗地裡卻將這個責任推到蘭英頭上。他不抽煙,不喝酒,下崗後唯一的興趣,就是愛干男女之事。不幹似吃不香睡不好。以他遊手好閒的德性,蘭英經常不給他好臉色,哪裡還肯隨時隨地依他?柯又送無奈,只好像偷雞賊一樣經常去街頭巷尾的按摩店找洗頭妹,一次二十塊錢,不貴。為了不沾染上性病,他每次用隨身攜帶的套子,從不用小店提供的套子。他相信社區免費發放的套子比小店廉價的套子質量好。慢慢地,套子成了他隨身攜帶的必備物,就像每次出門不會忘記帶鑰匙一樣自然。

晚飯是柯又送弄的。兩個素菜,一個豆腐清湯,照得見人影兒。蘭英沒心思吃,抹了一把眼淚,一個人悄悄出門了。這個好逸惡勞的男人,竟懷疑她偷人。委屈,憤懣,悲切,化為一股濁流在她心裡橫衝直撞,她真想離家出走,走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這個世上,什麼都可以放下,唯一放不下的是兒子圓圓。原以為兒子圓圓讀書出來,自己算完成了一樁任務,沒想到,事情沒那麼簡單,且複雜得很。圓圓是個聽話的孩子,也許太聽話了,從小就沒有主見,在家聽父母的,在校聽老師的,大學畢業後,一直呆在家裡不願出門。四處託人找工作,都不合他的心意。這一點,像極了柯又送。有其父必有其子呀。現在,兒子的世界就是電腦,每天活在虛擬的空間不能自拔,連蘭英的話都當成耳邊風。每天擺地攤,起得比雞還早,睡得比狗還遲,培養出這樣的網蟲兒子,讓蘭英傷透了心。有一次,兒子上網一天不出房,柯又送氣得狠狠地踹了兒子一腳,誰知兒子衝進廚房,操起一把菜刀,張牙舞爪地撲向父親。蘭英嚇得哇哇大叫,拚命扯住兒子的胳膊,菜刀跳了幾下舞,當地掉在地上。自此,兒子再怎麼上網,柯又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之任之了。他說兒子的今天,是蘭英一手一腳慣出來的。沒有教養的孩子,進號子是遲早的事。柯又送咬牙切齒地咒罵。

第二天一早,天陰沉沉的,飄起零星小雨。天氣開始躁熱起來,畢竟時令進入了初夏。蘭英打算歇一天,下雨天擺攤收效甚微,只會賠本賺吆喝。她牽掛昨天買的30選5,便早早來到獨眼龍的彩票點。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彩票,對照開獎結果瞅,又空歡喜一場。這樣的失望似乎是註定的。自從三年前開始買彩票,一次都未中。連十元錢也沒中。可蘭英並沒有泄氣,每天堅持買,一次不多,兩注,四塊錢。柯又送開始極力反對蘭英這種投機心理,說每天辛苦擺地攤賺的幾個辛苦錢,都白白送給獨眼龍那老頭喝酒了,他還不叫一聲謝。蘭英不這麼認為,她說買彩票是一種投資行為。如果中了大獎,幾百萬,兒子以後結婚、買房等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她也用不著擺地攤了。蘭英產生買彩票的念頭很突然,三年前的那天,她在馬路邊守攤,閑來無聊,隨手撿起路邊一張破爛不堪的報紙。晃一眼,她就看得心驚肉跳,胸中像有一面戰鼓在擂。報紙一角刊登了一則新聞,一位二十多歲的打工仔,花兩元錢買了一注30選5,結果意外中了千萬元大獎。打工仔搖身一變成了千萬富翁。別人能中,我為什麼不能中?買彩票一不講關係,二不開後門,全憑運氣。於是,蘭英產生了買彩票的念頭。當時兒子圓圓正讀大學,家裡一切開銷猛增。僅靠她的地攤,頂多讓全家人吃個半飽。想想兒子畢業後,每走一步,都是錢的事。就算她變成三頭六臂,也賺不來那麼多錢,如果買彩票,不中則已,一中那就驚天了。三年下來,一算賬,買彩票居然花了幾千塊,這讓蘭英心裡又隱隱作痛。幾千塊錢,是她沒日沒夜擺攤的血汗錢啊!

很快,蘭英從未中獎的失望中調整過來,她坐下來,靜下心,盯著牆上的中獎曲線圖開始看。以前她不信這個,慢慢地,她聽獨眼龍介紹誰誰誰研究了曲線圖,中了什麼獎。誰誰誰根據曲線圖分析,又中了什麼獎。蘭英也偶爾看一看曲線圖。看了幾回,經獨眼龍指點,她似乎看出點眉目來,有點感覺了。蘭英正看得起勁,獨眼龍朝她擠擠眼,揚起手臂朝門外馬路一指。蘭英扭過脖子,看到柯又送趿著拖鞋,火急火燎朝鍊鋼廠方向趕。那架式,好像趕著去上班。蘭英明白,男人又是去轉悠工廠了。三天兩頭不去轉一轉,他好像丟了魂落了魄。蘭英不明白,下崗多年了,早與鍊鋼廠脫離了關係,還像個癩子似的跑去東遊西盪,算什麼回事呢。這一點,獨眼龍看出來了。獨眼龍扳著指頭煞有介事地分析,柯又送雖說身體下崗了,但心一直在上崗。他的思維還停留在以前上班時期,沒有與現實接上軌。他表面看是逛工廠,實則是在懷念過去的美好時光。蘭英聽不懂獨眼龍高深莫測的說辭,生活就是吃喝拉撒,哪來這多窮講究呢。按說,工廠每天是繁忙的,機聲轟鳴,鋼花飛濺,怎能讓一個閑人隨便進進出出呢。可柯又送偏偏有這個特權。有一天,柯又送逛進廠區,沿著台階上到爐台。鍊鋼爐正化清,即將出鋼。柯又送穿著短褲,叨著香煙,歪在爐台一角,出神地望著爐台上忙碌的工人們。這時,安全員老邱走了過來,雙手像抓一隻小雞一樣,提起瘦廋的柯又送,兩臂一用力,似要把他丟進紅彤彤的爐膛內。懸在空中的柯又送齜牙咧嘴,破口大罵,快放老子下來,再不放,老子不客氣了。老邱像舉重運動員一樣,左腳往前一小步,嗨地一聲,將柯又送挺舉過頭頂。工人們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發出或尖叫或嬉戲的哨音。柯又送雙腳在空中亂蹬一氣,身子扭得像大麻花。正在這時,從樓梯口傳出一聲斷喝,放下,快放下。老邱手一松,柯又送如一灘爛泥軟在爐台上坐不起來。是廠長李松華。李松華戴著紅色安全帽,快步走過來,狠狠批評了老邱,然後蹲下身,雙手扶起柯又送,一直扶他下爐台。這一幕,讓許多職工不解,廠長大人為何偏袒一個明顯違紀的下崗工人呢?其中的奧秘別人不知道,蘭英是清楚的。那天晚上,柯又送喝了點小酒,興緻頗高,共用了三個套子,事畢向蘭英透露了一個秘密。有一年夏日的正午,太陽火球一樣懸在天空。他照例到鍊鋼廠轉,轉著轉著,鬼使神差轉到鍊鋼廠辦公樓。這是一棟三層小樓,集鍊鋼廠黨政工團、財務、安全、保衛於一體。此時辦公室人員正在午休,整棟樓房靜悄悄的。柯又送摸到三樓,以前這一層是工團辦公室,熱鬧得很,柯又送作為通訊員經常來這裡開會。現在工團組織撤了,變成了一間臨時的倉庫。正要撤退,突然聽到倉庫內傳出異樣的聲響,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呼哧,怪嚇人的。柯又送好奇地豎起耳朵,貓一樣輕輕一推倉庫門,竟然開了。

都太大意了。只見碩大的辦公桌上,兩具肉體絞在一起,難解難分。女的仰面躺著,男的站著,背對著門,根本沒想到關鍵時刻會進來一個人。柯又送默默地注視著眼前驚心動魄的表演。突然,男的扭頭,看到一個人,啊了一聲,又啊了一聲,似乎是到了高潮的興奮點。柯又送看不清女的是誰,男的看得清清楚楚,是廠長李松華。李松華像列高速行駛的火車,有些剎不住,可剎不住也得剎住。柯又送暗暗笑了一下,從褲袋裡摸出一個軟耷耷的東西,是個避孕套,輕輕放在靠牆的茶几上。李松華再次抬頭,已不見人影。似乎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象,辦公室根本沒進來人。可那個套子,是真切的。肉色的,散發出好聞的氣息。

蘭英越來越惡感柯又送,她不願多看他一眼。如果他從她眼前消失了,估計她也不會傷心的。強迫看了一會兒牆上七拐八彎的彩票曲線圖,蘭英腦子裡亂糟糟的,最終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她有些氣餒,站起來欲走。突然,一隻蜘蛛從灰暗的牆角,梭子似的躥出來,爬到曲線圖上的03數字上。這個細節,幾位彩民同時看到了,不約而同地喲了一聲。一位禿頂男彩民驚異地站起來,咦,奇了怪了。眾人屏息凝神,個個盯著牆上的蜘蛛。蜘蛛似乎想了一下,快速爬到12上。快……快寫下來,03,12。禿頂男人一邊壓低嗓門叫,一邊讓獨眼龍拿筆記下。蜘蛛又爬起來,果斷地停在04上。蘭英大氣不敢出,痴痴地看著蜘蛛的表演。忽地,蜘蛛離開曲線圖,噌噌噌躥到屋頂,吊在蜘網上盪鞦韆。眾人都仰著頭,視線粘著蜘蛛,不離不棄。一會兒,蜘蛛子彈一樣射向曲線圖,穩穩地落在21上。這時,蘭英感覺嗓子痒痒的,忍不住咳了一聲,接著又咳了一聲,最後一聲如炸雷,震得屋子嗡嗡作響,蜘蛛渾身一哆嗦,驚惶失措爬向陰暗角落,轉眼不見蹤影。幾位彩民失望地垂下頭,禿頂男人看著蘭英,像看一個喪財星,氣急敗壞地吼,咳個什麼,把天賜財源咳跑了。蘭英像個闖了大禍的小學生,臉火燒火燎得厲害。獨眼龍趕緊打圓場,不怪大妹子,幸好,有四個數字,只差最後一個了。大家齊心協心想想。禿頂男人的圓臉氣得一鼓一鼓的,像青蛙的肚子,想個屁,差一個數,相差十萬八千里。今天算是倒了八輩子霉。說完,罵罵咧咧地走了。蘭英想了兩個數字,加上蜘蛛「選」的四個數字,打了兩注,心虛氣短地離開了。

快到家時,蘭英止住腳步。她想起了一件事。昨夜裡想好的,剛才光顧買彩票差點忘了。轉身匆匆趕到大塘社區辦公室。室內幾位婆婆正圍著社區主任詹青蓮吵吵鬧鬧,半天才聽清楚是為了低保。她們都是社區的低保戶,這個月她們的低保都降了,所以結伴來說理。這事好像一時半刻說不清楚,詹青蓮抽空抬頭問蘭英,有事?蘭英想等婆婆們走後,單獨談。當著大家的面,她說不出口,就擠出一絲僵硬的笑,沒啥事,你先忙,我不急。大約等了半個小時,婆婆們得到答覆,七扯八拉地走了。蘭英站起來,不好意思說,我來——問個事,上個月,社區發的套子,有一個盒子內少了兩隻?詹青蓮一愣,撲哧笑了,少就少兩隻唄。幾時用完了,幾時來社區領。反正免費的。我們社區大多數男人外出打工了,很多家庭半年才領一次。蘭英連連擺手,不是夠不夠用問題,而是,無端少了兩隻,我老公——他懷疑我在外面偷人,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詹青蓮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忙安慰蘭英莫急,查一查,一定會查出結果的。

從社區辦公室出來,蘭英心情好多了。她打算下午帶兒子圓圓回趟鄉下的娘家。一來自己有幾個月沒回娘家了,不知母親過得啥樣。二來想帶兒子出去轉轉,兒子整天呆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長期下去沒事也會憋出病來。漸漸長大的兒子,似一塊石頭壓在蘭英心頭,讓她不能承受生活之重。

沒想到,兒子拒絕回姥姥家。兒子說,他要上網,上網比走親戚有意思多了。蘭英氣得臉鐵青,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發現,與柯又送沒有什麼交流的,與兒子也沒有什麼交流的。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連最親的人,一夜間如同陌路人。

她一個人回到娘家,只為看看母親。母親撫育她們姐妹幾個,太苦太累了。母親是個菩薩心腸的人。早年,母親在農村小學當代課老師,那時母親是年輕的,漂亮的。當時有個下鄉的城裡知青看上了母親,每天收工到學校找母親,一來兩往,兩人相愛了。後來結婚了,生了三個孩子。蘭英是老二,上頭有個哥,下面有個妹。一家人生活雖艱苦,倒也其樂融融。誰知幾年後,國家落實政策,父親回城了,臨走,父親對母親說,等他進城後,混出個樣兒來,就來接她們娘兒幾個。父親一走,十多年了,杳無音訊,原來他在城裡重新安家落戶了。誰知三年前,父親回來了,是被後來生的兒子用自行車馱著回來的。父親中風了,處於半癱瘓狀態。他要求回到鄉下,回到前妻身邊。蘭英幾個子女執意不肯,堅決不讓這個負心漢回來,就是死也要他死在城裡。可是母親不同意,母親流著淚求幾個子女,請求他們原諒父親。看著母親滿頭的白髮,子女們沉默不語了。如今,母親每天推著輪椅上的父親,一早一晚沿著村頭的水泥路散步,成了村裡一道獨特風景。蘭英回到家時,已是傍晚時分。家裡不見父母。她知道準是母親推著父親散步去了。來到村口,果然看到一高一矮兩個人在馬路上緩緩前行,輕煙似的霧藹中,母親微微前傾著身子,略顯吃力地推著輪椅。他們走一程,歇一程,無拘無束的樣子。蘭英看得眼睛有些濕潤了。原來她很同情母親,憎惡父親,現在,她十分羨慕這對老人。兩個原來陌生的男女,經過一生艱難的跋涉,能相依相偎在夕陽下,算是圓滿了。

陪父母吃過晚飯,蘭英正要幫母親捶捶背,電話響了。是兒子圓圓打來的。圓圓的聲音透著聲嘶力竭的急迫,老媽,快回家。中獎了。中大獎了。蘭英吃了一驚,抬頭看看掛鐘,八點多了。彩票開獎時間剛過。難道是自己上午買的兩注彩票中獎了,真有果神奇的事?想起上午蜘蛛「選」號的事,蘭英心裡一陣狂跳。不由細想,她向父母簡單交代幾句,馬不停蹄往家裡趕。到家後,兒子圓圓滿臉欣喜地告訴她,他中獎了。蘭英愣了,中了什麼獎?兒子神氣活現地說,他的郵箱中了獎,還是一等獎,獎金58000元。另加一台筆記本電腦。是騙人的吧,蘭英不假思索地說,圓圓,你現在是大學生,怎麼像個小孩子似的,聽信網上的話?圓圓字正腔圓地糾正道,這不是騙局,是一款郵箱推出的抽獎活動。是不是騙局,我分得清楚,好歹我讀了十幾年書。蘭英又急又惱,她以為是自己的彩票中獎了,誰知是兒子偏聽偏信的信息。可她不能說得太重,她知道兒子的脾氣。見老媽不吱聲,兒子圓圓不高興了,他扯住媽媽的胳膊,指著電腦讓蘭英看,蘭英看到電腦屏幕上一排十分醒目的字:XX公司感謝用戶長期以來的信任與支持!我們將不斷推出更好的軟體和服務,滿足廣大用戶的需求,特此舉辦「2014歡樂送」活動回報用戶,活動獎品由贊助商XX公司送出雙重大獎:58000元現金與筆記本電腦一台!客服電話:400-657-1017。

兒子圓圓找補說,只要匯過去3600元錢,一個星期內,嘿嘿,獎品和獎金就到手了。到時,你不用去擺攤了。吃苦受累不說,整天賺不了幾個錢。蘭英暗暗嘆了一口氣,她知道兒子一時糊塗掉進騙局,強迫他是沒有用的,只會適得其反。她換了一副商量的口氣,說,兒子,既然中獎了。你打電話叫他們在獎金中扣除3600元錢,其餘的錢與獎品寄給你,這樣不是更好嗎?兒子不耐煩了,氣咻咻說,全世界的人就你聰明,凈賺不吃點虧。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呢。兒子執意要蘭英拿出3600元錢,先寄過去,然後坐等豐厚的獎金與獎品。蘭英說沒有錢,家裡只有幾百元錢,那是她進貨的本錢。圓圓不相信,他不相信老媽整天擺地攤沒有錢。兒子知道怎樣對付媽媽,他平靜地說,既然你不願意拿錢出來,我只好明天去借。一次不夠,借兩次,兩次不夠,借三次,總會湊足3600元錢。蘭英太了解兒子,就像她了解自己一樣。柯又送說的沒錯,兒子的確是自己寵壞了,一根筋,想做的事八頭牛也拉不回來。兒子的賭博心理,是不是受了自己買彩票的影響?這多年來,她不是天天在堅持買彩票嗎?買彩票中獎與兒子的郵箱中獎有什麼區別?不都是一個故事?想到此,蘭英心軟了,就算交3600元錢,為兒子買個教訓吧。說不定,兒子是對的,真的中了大獎哩。蘭英從私房錢里,數出3600元錢,交給兒子。似乎對媽媽拿錢太慢了,兒子有些不悅,連句話都沒有,扯過被子蒙頭大睡。

晚上,也不知是深夜多少點,蘭英被柯又送弄醒了。柯又送抽著煙,吐出一圈圈煙圈。平時,柯又送喜喝茶,不抽煙。今晚,他居然抽起來了,抽得挺厲害。蘭英是被濃煙嗆醒的,她還以為是什麼東西燒著了。見是柯又送躺在身邊吐雲吐霧,她氣不打一處出,母夜叉似的吼了起來,死人啦,深更半夜的。柯又送氣歪了嘴巴,語無倫次地說,惡人先告狀——我正要找你……套子,又少了兩隻。你似乎用上了癮哩。蘭英揉了一把惺忪的睡眼,一股怨氣直衝腦門,丟人現眼的,你一個大男人,整天套子套子的,除了套子,你還會幹什麼?想了想,覺得不對勁,怎麼又少了兩隻?

柯又送摁滅煙頭,從床頭抽出一個盒子。沒有開封的,居然少又了兩隻。你說,是不是大白天又出鬼了?如果說那天少了兩隻是偶然事件,那今天這盒子少了兩隻,難道也是偶然事件?柯又送將盒子丟在床頭,滿臉沮喪,像個徹底斗敗的公雞。蘭英睡意全無,蓋毯子嫌太厚,蓋被單嫌太薄,輾轉反側難入眠。昨天,我找了社區的詹主任,跟她說了這事,詹主任答應去查一下,會有個結果的。蘭英想向柯又送解釋一下,可她覺得沒必要。她什麼都不想說。

早上醒來,已日上三竿。蘭英暗叫一聲,睡過頭了,匆匆洗漱一番,扛起碩大的蛇皮袋就出攤了。此時,兒子還在酣睡,柯又送已不知去向。蘭英知道,男人一定又去「轉」工廠了,三五天不去轉一轉,渾身像得了病,皮鬆肉緊,坐立不安。

柯又送果然又去了鍊鋼廠。像往常一樣,他先從鍊鋼廠外環的馬路轉起,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橫穿廠區。走完這個田字形的路程,預計一個小時。這個時間准得很,誤差在一二分鐘之內。隨後走進原來上班的混鐵爐班組。那裡至今還保留著他以前用過的大鐵櫃。大鐵櫃太大太沉,搬不動,就讓它像個文物一樣呆在牆角。每次來到班組,柯又送要仔細看一看大鐵櫃,然後打開它,他有鑰匙。看了班組的一切,還要與職工們聊一聊,什麼都聊,海闊天空的。班組職工知道柯又送是老員工,連廠長都扶他下台階,對他都蠻熱情,特別是剛進廠的二十齣頭的青工,一口一個柯老師柯老師的,叫得柯又送眉開眼舒,心情格外好。柯又送也問一下鍊鋼廠的生產情況,電爐鋼日產多少,鋼鐵料消耗是多少,電耗又是多少。都挺專業的問題,有時問得班組職工大眼瞪小眼。好像是,柯又送是廠領導,至少是個車間領導,根本不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崗人員。

這天柯又送轉著轉著,不覺轉到鍊鋼廠澡堂前。此時,正是下夜班職工洗澡的高峰期。男職工不太講究,穿著褲衩大大咧咧進澡堂。女職工則不一樣,一律穿戴整齊,手掇臉盆進澡堂。柯又送人已走過澡堂,可他像倒車一樣退了回來。他隱約聽到澡堂內傳出吵鬧聲,叫罵聲。不是他一個人聽到,路過此地的職工都聽到了,紛紛放緩腳步,側耳探究。一會兒工夫,叫罵聲越來越大,間或伴有撕扯聲,撞擊者,尖叫聲,臉盆落地哐當哐當聲。不好了,女澡堂內有人打架了。有個女職工洗到一半,披著衣服跑出來,大聲尖叫。外面駐足的男職工都愣了,圍著女澡堂指指點點,均束手無策。忽地,一個人像頭敏捷的獵狗,擠過人群,不顧一切衝進女澡堂。有眼尖職工認出是柯又送。女澡堂內突然傳出石破天驚般的叫喊,流氓,臭流氓,快滾,滾出去……柯又送是被幾位頭髮濕淋淋的女工扯胳膊拉腿推出來的,像條癩皮狗一樣跌倒在地。安全員老邱聞訊趕了過來。有人反映柯又送跑進了女澡堂,欲借勸架之機耍流氓。柯又送上衣濕透,臉上沾滿水珠,狼狽不堪。老邱上次爐台上戲弄柯又送,被廠長李松華狠狠訓了一通,心裡一直不痛快,想找個機會報復一下。眼下機會來了。老邱笑眯眯問柯又送,人家女工澡堂,你一個大男人跑進去幹啥?勸架也輪不到你?柯又送翻了個眼白,氣呼呼扭頭欲走。老邱一把扯住柯又送的衣服,柯又送用力一掙,趔趄之際,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掉在地上。老邱撿起來,仔細端詳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眾人好奇地圍上前,老邱用勁一撕,一個喇叭狀的避孕套露出來。肉色的,泛著好看的青光。柯又送像頭獅子似的撲上來搶奪,被老邱鉗子一樣的雙臂緊緊箍住。鐵證,耍流氓的鐵證,老邱理直氣壯將柯又送扭送到廠保衛科。

眾職工圍在廠保衛科門口,等著好看。奇怪的是,不到十分鐘,柯又送大搖大擺地出來了。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顯然一點事都沒有。有人不服,明明看到一個套子,貨真價實的套子,怎麼可能沒事呢?保衛科長的解釋是,柯又送口袋裡裝的套子是真的,可這不能證明他衝進女澡堂耍流氓。科長還透露了一個秘密,柯又送身上經常裝著套子,這是他個人的喜好,法律也管不了。聞訊的職工們個個張大嘴巴合不攏。

柯又送吹著口哨,走出廠區,遠遠看到蘭英高一腳淺一腳趕過來。蘭英一邊哭一邊抹眼淚,一副天塌地陷的樣子。怎麼得了,怎麼得了啊!柯又送有些生氣,一把扯住站立不穩的婆娘,哭喪個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蘭英手撫胸口,斷斷續續地說,兒子圓圓——殺人了,殺人了……被警察抓走了——柯又送驚得雙手抓頭,兒子好好的,怎麼會殺人?圓圓現在在哪裡?從蘭英嘴裡,柯又送了解到,剛才,半個小時前,兒子圓圓為搶一過路人的手機,將機主捅了兩刀,人已送到醫院搶救,是死是活還不知道。柯又送與蘭英火急火燎趕到家,門前圍著一群人,幾個穿制服的民警用紅線將現場圍起來,地上一灘血,引得一群蒼蠅亂飛。一個民警將柯又送與蘭英帶進屋內,簡單介紹了一下案情。原來,當天上午10時12分,犯罪疑嫌人柯圓圓持刀行兇,致一人生命垂危。圓圓與受害者素不相識,為何下此毒手?柯又送不解地問。警察解釋,據初步了解,兇手上網中了圈套,被騙3600元錢。為了發泄私憤,惡意持刀搶劫。目前兇手已被帶走,正在調受進一步審訊。蘭英只覺眼前一黑,當即昏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蘭英醒來,眼前一片雪白。原來她躺在醫院。街坊鄰居紛紛前來看望,大塘社區主任詹青蓮也來了。大家嘆著氣,說著勸慰的話,網路真是害人,活活將這麼個好小伙套進去了。詹青蓮將一百元錢塞到蘭英手裡,說,大妹子,想開些,事情發生了,不要太悲傷。頓了頓,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你前些時說的那事,避孕套……少了兩隻。原來啊,是我那調皮兒子,在社區辦公室偷偷拆開拿出去當氣球吹。好像不止兩隻,我看到垃圾桶里吹破的套子有好幾隻。唉,都怪我粗心大意,發套子時沒檢查一下,害得你們夫妻鬧誤會了。這時,有個鄰居趕來通風報信,幸好,幸好,受害者被搶救過來了。刀尖離心臟只差一厘米,如果再深一點,一切都完了。只要人沒死,圓圓還是有希望的,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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