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時間,日本人造了8000個新漢字
姜建強專欄|寂光院
《平家物語》中最具悲劇性的一幕在這裡上演。日本文化的「古層」,或許就深埋在這裡。那就開掘吧,試試吧——
日本媒體最近報道,2016年在京都開館的漢字博物館,短短的一年時間內共募集到了8000個新造漢字。這條消息令人驚訝。驚訝的同時表明漢字在日本又開始大熱,感興趣的人越來愈多。以前是"國字",現在是"私字"。日本人帶著"玩"漢字的心情,將漢字娛樂化和文青化的同時,也將漢字注入新的生命。如"△"中加一個"米"字表意什麼?
答案是"飯糰(おにぎり)"。再如上面一個"休"字,下面一個"父"字,組合成一個為"パチンコ"(柏青哥)之意的字,因為作為人父的日本人,休日的主要去處就是打柏青哥碰運氣。當然這些都屬於非正式的"自創漢字",但也是將萬物符號化的一種創意。
實際上,日本人在漢字問題上始終遇有一種尷尬:來自於中國的漢字,有其靈性,是遠古時代在今天的鮮活;但令一方面又把自己的身份繫於中國,內心總有一種消沉與抵抗。這正如著有《漢字與日本人》的高島俊男說得到位:漢字是日語中令人棘手的"重荷"。但如果摘掉這個重荷,日語就會變得幼稚,甚至會死去。於是,他們總是用他們的思路,不斷的創生新漢字和新用法。
在這方面,日本人表現出了靈氣和才氣。如他們在漢字字體的開發處於領先地位,這令漢字本家汗顏。而普通日本人對漢字的追捧也讓日本的漢字產業持續隆盛也是個不爭的事實。
日本寺院門口常見各種漢字解讀(圖/庫索)
更為主要的是而當富有邏輯性的漢文遭遇感受性的日語,發生的物理反應是出乎意料的。有陰陽相剋的一面,但更多的是相融和相關。而在這相融相關中,日本人透出了一種文化心機,一種感受性強於邏輯性的文化心機。
如日本小學的漢字考試有這麼一道題目:"□肉□食",要求填二個漢字。於是有小學生填一個"焼"字,一個"定"字,就變成了"焼肉定食"。老師當然打х了。答案應該填"弱/強"二字,成"弱肉強食"的四字熟語。這裡要問:為什麼"焼肉定食"就不能成為四字熟語呢?對此,日本學者橋本陽介在《破解日語之謎》中說:問題在於形態的緊密性這點上。"燒肉"與"定食"從內容上看並不具獨立的要素。而是連帶成"燒肉的定食"或"燒肉好吃的定食"。表明燒肉與定食之間,具有即可以分離也可以放入其他要素的可能。
而"弱肉強食"的熟語,內在了"弱肉"與"強食"之間是不可分離的。這種形態上的緊密性也就決定了在邏輯上不能說成是"弱肉的強食"或"強食的弱肉"。"弱肉強食"最初出自唐朝韓愈的《送浮屠文暢師序》里的"弱之肉,強之食"。這裡在弱肉與強食之間放入了"之"字,表明不屬於形態的緊密性範疇,只是普通的文字表現而已。但在語義上發生變化是在達爾文進化論開始流行的時候。
契合西文的邏輯,日本人將其固定成了四字熟語。因此那位小學生填寫成"焼肉定食",從字義的邏輯面看未必是不通的。如有人問:你今天中午吃了什麼定食?答:敘々苑的燒肉定食。有問題嗎?沒有。但這道考題顯然是想考四字熟語的,考查考生對四字熟語掌握的程度。所以,這裡面就有一個形態的緊密性與要素不可還原的問題。從這個角度看,日本人學漢字漢文,其思路和著手點又有與我們不一樣的地方。
滋賀縣一家中華料理店,店名也默契地用了四字組合(圖/庫索)
如雞蛋。日本的漢字有"玉子"和"卵"的表記。入火之前用"卵",入火之後用"玉子"的傾向比較明顯。所以在日本的超市裡,雞蛋要麼用"卵"表示,要麼用假名的"たまご/tamago"表示,很少用"玉子"來表示的。而料理店裡則用"玉子"表示。如"味付玉子",如壽司店裡的"玉子焼"等。之所以不用"蛋"這個漢字,是因為下面的"蟲"字令日本人生厭,有不想碰的感覺。"蠱"這類字,單純看了就討厭。
這種語言中的宿力,日本人叫"言靈"。日本人相信語言是具有生命力的,這種生命力中依附著某種內在的神靈。日本人常說自己的日語是"美しい日本語"(美麗日語),從邏輯上看,這個美麗日語的形成,就與日本人相信的"言靈"有關。日本學生不太喜歡親鸞這位聖人,一個原因就是這個"鸞"字太複雜,至少有30畫。但反過來,這位聖人用這個字取名,與其他僧侶比,恐怕更有學問吧。日本人就是這樣對漢字進行聯想的。
日本醫學發達,臟器移植變得日常化。與此有關的新語也入人眼球:"獻體/獻腎/獻眼"。日本人喜歡喝啤酒,為了讓肝臟多休息,造語出"休肝日"新語。對死的判定不再是唯一的"心臟死",於是造語出"腦死"的用法。女性豐滿的乳房,在日本有"巨乳/爆乳/超乳"的多種漢字表記。表明乳房從養育嬰孩的器官變成了性愛器官。巨乳的女性上了年紀,難以抵擋重力,出現下垂老態。這也是非常殘酷的事情。日本人又造語出"垂乳根"的說法,作為上了年紀母親的代名詞。讀音為"たらちね/taratine"。
日本大街上的快餐店松屋,走進去,會看到大大的宣傳海報:首先表明自己的快餐屬於"無添加"。然後再表白如何的"無添加":"合成著色料不使用/合成保存料不使用/化學調味料不使用/人工甘味料不使用"。松屋是中國人的專門店嗎?不是。如果不是的話,你就必須佩服日本人的漢字和漢文力了。
"無添加"的各種表述
冬天的日本超市裡有"厳寒厳選"的大字橫幅。表明日本人很會活用漢字的音與義來表達自己的想法。鞋店裡的廣告:"防水/防寒/防滑"。這"三防"與我們說得一樣溜。在銷售旅行箱的櫃檯,對新品種的介紹用了六個漢字:"增/雅/量/軽/止/快"。可謂字字"入戲"。
日本鞋店廣告
居酒屋門前的看板:"串天各種/120円"。何謂"串天"?其實就是我們所說的"串燒"。那為什麼要帶"天"字呢?其實就是對"各種"的詮釋。形容種類太多,可以把天給串起來了。遊玩聖地白川鄉,一間屋子的壁牆上書寫"白川村消防団中部分団第四班",中國遊客好像置身於自己的國家一般。
白川村消防團
他們將點心包裝成"菓心遊楽";他們也講傳統的"継往開來";他們將車站前的便當叫"驛弁",又是"駅弁"二個漢字的升級版;他們用"美白以上/乳液未満"表白美容心;他們用"侵入泥棒追放重點地區"表示這個地方小偷經常光顧。雖然怎麼看,不解"泥棒追放"為何意;他們將"優"字美容成萬人皆悠;他們詩意的起店名"一夜一夜""心花洞";他們俳意地為糕點起名"反魂旦"。是中國語的"反混蛋"的反哺嗎?不好說。不好說的背面是漢字力的高深莫測。
他們也直話直說"新裝開店""青椒肉絲""所要時間";他們在東京車站站牌上,將"新幹線"書寫二遍,將"新幹線"書寫一遍。第一遍的"新幹線"是寫過日本人看的。第二遍的"新幹線"是寫給使用繁體字的港澳台人看的。第三遍的簡體"新幹線"是寫給大陸人看的。不可否認,這些都是玩漢字的極致。
點心包裝:"果心遊樂"
電車上的優先席宣傳海報
東京車站多語版新幹線標識
日本人的語言細膩還表現在災害用語上。有公園的自治體貼出地震後該做些什麼的告示:"容器をご持參の上、中央公園にご參集ください"(帶上容器到中央公園集合)。非漢字圈的外國人看了是有難度的。除了"中央公園"四個漢字好理解之外,其他意思都不太明白。雖然從格式上看是非常標準的公文書寫,但對非漢字圈的外國人來說是非常不適合的。
於是日本人將其改成:"入れるものを持って、中央公園に集まってください。"從原本的11個漢字縮成7個漢字。不要小看只少了4個漢字,非漢字圈的外國人也因此能看懂這條災害用語了。看來,漢字有時也有漢字之"愚"。日本人注意到了,並加以靈活的修正與調整,表現出語言自信。
近十多年來,日本小說家有避開使用"々"字的傾向。如"鬱々"改用"鬱鬱","轟々"改用"轟轟"。前幾年朝日電視台播放的連續劇《轟轟戦隊ボウケンジャー》(《轟轟戰隊冒險者》)就是一例。顯然這不是基於某種規範意識,而是考慮漢字的表現力和震撼力。專門寫百鬼百怪的京極夏彥,他的漢字能力超強。如厚厚的《百鬼夜行·陽》小說中,有"恐怖が悔恨が怒気が苦痛が悲哀が"的句子,如果除去無用的"が",就等於是用中文在寫作:"恐怖/悔恨/怒気/苦痛/悲哀/"。最為叫絕的是他將"キラキラ"故意用漢字"綺羅綺羅"來表記,以示青鷺鬼火的神秘。
日本啤酒包裝:飛行機雲和我(圖/庫索)
在外面吃飯叫"外食",這是從1990年開始的。在食物販賣店買來的食物叫"中食",這是從2006年開始的。下班就回家,並在家裡吃飯叫"內食",這是最近流行的叫法。外食--中食--內食。向內收斂的一個結果。還有,中國語是"領獎台",日本語是"表彰台"。前者是選手的視線,後者是頒發者的視線。中國語是"廣告牌",日本語是"看板"。前者是廣告方的視線,後者是過客的視線。中國語是"參觀須知",日本語是"利用案內"。前者是對參觀者限定的視線,後者是既有對參觀者的要求又有設施方的介紹等混合視線。
這些漢字組合,其實透出的就是一種感受性強於邏輯性的文化心機。這其中最具象徵性或許就是日本人自己創生的漢字"侘"和"寂"所表現出的精神世界。在他們看來,帶有積澱歲月,古色蒼然的過程是侘。而寂與朽同義。閃光透白的鐵鏈上的青銅銹,撲簌撲簌的腐朽相。在消滅的寸前,就是寂。從這一意義上來看,日本人一年造字8000,與其說是玩瘋漢字的節奏,還不如說是固守心魂的匆忙緊迫。
(本文為作者原創稿,原題《一年造字8000,這是要玩瘋漢字的節奏?》,轉載請留言獲得授權。除特別註明外,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本人提供。)
姜建強,旅日學者,致力於日本哲學和文化研究,著有《另類日本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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