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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巴嫩作家紀伯倫之《音樂短章》

我坐在我心靈的愛戀者身旁,聽著她的訴說。我悄然無語,靜靜地傾聽著。我感到在她的聲音里有一股令我心靈為之震顫的力量,那電擊般的震顫,將我自己與自己分離,於是我的心飛向無垠的太空,在那裡暢遊。它看到世界是夢,而軀體是狹窄的囚室。

一種奇異的魔力,匯入我愛人的聲音之中,它隨心所欲地支配我的情感。那讓我滿足於無言的魔力,竟使我疏淡了她的語言。人們哪,她就是音樂!我聽到了她,——當我的愛人在某些情詞之後嘆息時,或在某些情詞之中微笑時;我聽到了她,——當她有時用斷斷續續的語言,有時用流暢連貫的語言,有時又用留一半於唇間的語言講述時。

我用我聽覺的眼睛,看到了我愛人那顆心的影響。她讓我全神貫注於她通過音樂——心靈之聲一一張揚的感情的瑰寶,而顧不上品嘗她語言的珍饈。

是的,音樂是心靈的語言,曲調是撩撥感情之弦的陣陣和風。她又是叩擊感覺門扉的纖纖素手。她喚醒記憶,這記憶便將曾對其發生過影響的種種往事追尋,再現。

音樂是呼喚著的溫柔曲調。如果她是凄切的,她就喚回痛苦和憂傷時光的回憶;如果她是歡快的,她就喚回舒朗和歡樂時光的回憶,她將喚回的一切置於想像的冊頁上。

音樂是令人憂愁的聲音的匯聚。你聽到她,她便讓你駐足,使你的心中充滿痛苦焦灼,像幽靈幻影為你描繪不幸。

她又是令人歡快的旋律的彙編。你感受她,她便攫住了你的整個身心,於是她在你的胸肋間歡快地跳舞。

她是琴弦發出的錚錚之聲,帶著以太之波飄入你的耳際。她可能化作一滴熱淚,從你的眼裡流出,這眼淚是由情人遠離的痛苦或時光之齒噬咬的傷口的痛楚引起。她也許化作一個微笑,從你的雙唇間綻出,那微笑實際上是幸福和安樂的表徵。

她是臨終者的軀體:它有靈魂。來自願望;它有理智,來自心。

人出現了,於是音樂啟發了他,作為來自上蒼的一種語言。和其他語言不同,她講述的是心靈的隱蘊,在一顆心對另一顆心之間,因此她是心靈的私語。她像愛,其影響遍及人寰。於是沙漠里的荒蠻歌唱吟詠了,宮殿中國王們的前後左右震動了。喪子的母親把她和自己的哀慟哭號交織在一起,這時她便令鐵石心腸者心碎;歡天喜地的人將她與自己的快樂一起傳播,這時她便是鼓舞被災難擊倒者的一曲頌歌。她又像太陽,用陽光照活了田野上的所有花卉。

音樂好似明燈,驅趕著心中的黑暗,照亮了心房,使心底隱藏的一切呈現出來。樂曲在我看來,是真正自我的倩影,或是活生生的感覺的幻象。心靈如同明鏡,立於世上各種事件和各個行為者面前,反映出那些倩影和那些幻象的畫面。

心靈是品評之風面前的一枝柔嫩的花朵,晨風吹拂著它,朝露壓彎了它的纖莖。它又是小鳥的啼囀,把人從朦朧中喚醒。於是人去傾聽,去感受,同它一起歌頌智慧——小鳥甜美啼囀和自己細微感情的創造者。那啼囀激發了他的思維力,於是他問自己,問周圍,這微不足道的小鳥的歌聲,究竟道出了何種秘密,竟能撥動他感情的琴弦,向他啟示前人書著中包含的意義?他探究,詢問:小鳥是在呼喚田野上的花朵,還是在效學樹冠上的柔枝?是在模仿流泉淙淙,還是在同整個大自然暢敘友情?但是他未能找到答案。

人聽不懂枝頭小鳥說的是什麼,也聽不懂鵝卵石上輕輕流淌的泉水叮咚和緩緩推向岸邊的陣陣濤聲。他不解雨水不住地滴落在樹葉上講述的故事,不懂其用輕柔的指尖敲擊玻璃窗時講述的故事。他也不懂微風對田野上花朵訴說的是何種情愫。不過他感到他的心知曉並理解所有這些聲音的意義,因此才時而因高興為之震顫,時而又因憂愁和煩惱為之悸動。一些聲音用一種隱幽的語言呼喚他,智慧將之置於他的自然天性面前,於是他的心同自然頻頻交流,而他自己卻默默無言,猶豫惶惑,佇立一旁。或許眼淚替代了他的語言,因為眼淚是言語最好的傳遞者。

*** *** ***

和我一起來吧,神志清明的人!快登上那回憶的舞台,以便看清音樂在時光掩去的那些民族中佔有何種地位。來呀!讓我們思考,音樂在亞當之子(指人類)各個發展階段留下過什麼影響。

迦勒底人(指古代兩河流域的民族)和埃及人把音樂當成偉大的神靈來崇敬,向它跪拜,對它讚美。波斯人和印度人相信音樂是人間的上帝的靈魂。一位波斯人曾這樣說:「音樂原是天上眾神的一位仙女,她鍾情於人類,從天上降到地上,去找她心愛的人。天神得知,大發雷霆,派一股狂風緊隨其後。仙女在空中把這股狂風打散,結果狂風散布到世界各個角落。仙女本人並沒有死,絕對沒有!她活著,棲居在人類的耳朵里。」

一位印度哲人也說過:「甜美的旋律鞏固了我對美好永恆存在的希望。」

音樂在希臘人和羅馬人那裡,是一尊神。他們為他建起至今仍向我們講述著他們偉大的巍峨神廟和宏偉祭壇,並獻上最美好的祭品和最芬芳的熏香。這位神,他們稱之為阿波羅。他們以全部的完美描繪他,使他卓然而立,就像河流將樹木浮上水面。阿波羅左手操琴,右手撥弦,氣宇軒昂,他的眼睛注視著遠方,好像看到了萬物的深邃底蘊。

人們說,阿波羅琴弦的錚錚聲是大自然的回聲,是他從鳥兒的啼囀、流水的淙淙、微風的吹拂和樹枝的搖曳中移譯的自然的聲音。

在他們的神話中有這樣的說法:奧爾甫斯(希臘神話中的樂神)琴弦上的樂聲,打動了動物的心,以致兇猛的野獸都跟隨著他。植物也是這樣:花兒向他伸頸探望,樹枝向他偏斜搖曳,連沒有生命的物體也動作起來。

他們說,罪惡的女兒們殺死了奧爾甫斯。她們把他的頭顱和六弦琴拋入大海。頭顱和琴漂在海面上,最後漂到一個島嶼,希臘人稱那個島為「歌島」。

他們說,載著奧爾甫斯頭顱和六弦琴的波濤,自那時起,就用它的聲音編出了令人感動的輓歌和令人悲愁的曲調,這歌聲曲調傳遍了太空,海員們都能聽見。

這些話,在那個民族的光榮已逝之後,我們稱之為來自幻想的奇談,是想像力創造出來的夢幻。但是,這些話都證明了音樂在希臘人心中的影響有多麼深,多麼大。他們敘說這些,是出於一種健康的信仰。假如把這些話稱作來自細膩的感情和對美的熱愛,是這方面詩意的誇張,又於我們何損呢?按詩人們慣常的說法,這就是詩。

亞述的遺址給我們留下了一些畫,它們描繪國王的隊伍在前進,樂器作先導。他們的歷史學家跟我們談論音樂,他們說音樂在慶典上是光榮的標誌,在節日里是幸福的象徵。是的,因為幸福若沒有音樂,就是一個被割斷舌頭的姑娘。音樂是大地上各個民族之舌。他們用頌歌金曲讚美他們所崇拜的女神。唱頌歌在當時——現在亦然——是一種義務,就像他們在神廟中所作的祈禱一樣,也像他們對被崇拜力量所作的蟠祭一樣。神聖的蟠祭起始於內心的感情。祈禱也是受到心靈的指點和感情震顫所造成的那些結果的匡正。不為言詞所親近而為言詞所炫耀的自由風格,則是由大衛王的懊悔所引起。於是他的頌歌充滿了巴勒斯坦的大地,他的愁緒創造出來自懺悔的激情和內心悲哀的動人旋律。他的蘆笛作為他與上帝之間的中介出現了,為他要求對他疏忽的寬恕。他的弦琴的錚錚聲是從他深沉的心田進發出來的,隨著他的血脈通向他的指尖,因此這些指頭的工作對上帝和對人來說是偉大的。他說:「你們為主而歡呼吧!用號聲讚美主吧!用笛子和弦琴讚美他吧!用皮鼓和鈴鼓讚美他吧!用豎琴和風琴讚美他吧!用鐃鈸的聲音讚美他吧!用歡呼的鐃鈸讚美他吧!讓每一個人都讚美主吧!」《聖經》中說:一位天使在世界末日到來時,在世界各地吹著喇叭,於是靈魂們應聲而起,附在他們的肉體上,在真主面前復活。這一節經文的作者高度讚揚了音樂,他給音樂以上帝派往人類靈魂的一位使者的地位。這位作者說出的只是他感情的圖畫,只是按一種符合他同時代人信仰的某種說話方式。

相傳,在人子(指耶穌基督)的悲劇開始時,弟子們在出發去他們老師被捕的橄欖園之前,曾唱過讚美歌。我現在似乎仍聽得到這從悲苦者心底發出的讚美歌曲,他們看到某種不幸將降臨到和平使者的頭上,於是唱出代替送別辭的動人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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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在大軍的前面行進著,走向戰爭。她更新著他們熾熱的決心,鼓舞著他們征戰的鬥志,像萬有引力收聚著他們的散兵游勇,把他們組成不可分開的隊伍。詩人沒有行進在大隊的前面,走向戰場,走向那死亡之所,沒有。演說家也沒有。筆和書不陪伴他們,而是音樂走在他們的前面,像一位偉大的統帥,給他們衰弱的身體以一種難以形容的力量,在他們心中激發出對勝利的熱愛之情,從而戰勝他們的饑渴和行軍的疲勞,全力以赴地去戰鬥。他們跟隨在音樂的後面,歡欣鼓舞,跟隨著死亡來到惡敵的土地上。就這樣,人類的子嗣利用世界上最神聖的事物,去普及世界之惡。

音樂是牧羊人孤獨時的伴侶。牧羊人坐在一塊岩石上,坐在他的羊群中間,以他的蘆笛吹奏出他的羊兒聽得懂的曲調,於是羊兒乖乖地吃草。對牧人來說,蘆笛就像一個從不分離的朋友,一個可愛的夥伴,用熙攘的牧場代替了山谷可怕的寂靜,用感人的音樂曲調,驅趕了孤獨,使空間充滿甜蜜與溫馨。

音樂引導著旅遊者的駝轎,減輕旅途的勞頓,縮短漫長道路的距離。於是良駝不再在沙漠荒野行走,除非聽到驅趕它們的歌聲;駝隊不再接受沉重的負載,除非在駱駝脖子上繫上駝鈴。聰明人在我們這個時代用各種樂曲馴養猛獸,用甜美的歌聲馴服它們,這些並不算創舉。

音樂陪伴著我們的靈魂,和我們一起越過生活的各個階段,和我們同悲共歡,同甘共苦,音樂,在我們快樂的日子像一位天使,在我們艱難困苦的日子裡,又像一位憐恤的親人。嬰兒從隱秘世界來到我們的世界,產婆和親人們用歡樂的歌聲迎接了他的出生。歡樂的歌,表示對嬰兒來到世上的歡迎。當嬰兒見到光明時,用啼哭問候他們,他們則以歡呼來回應他。他們好像以音樂和時間比賽,看誰先告訴他神性的智慧。

嬰兒啼哭時,他的母親走近他,帶著自己的充滿溫愛的歌聲。他停止了啼哭,因體現了母親疼愛的曲調而高興,於是愜意而睡。在母親的悠揚的曲調中,有一種力量,一種催眠的力量,讓她的孩子垂下眼皮。她在那些輕柔的曲調中揉進了寧靜,於是使曲調更加甜美;抹去了曲調中的畏懼,使之充滿慈母氣息,直到嬰兒克服了不眠,睡著,他的心飛向靈魂的世界。倘若母親用西塞羅(西塞羅,前14~前106,古羅馬雄辯家、政治家,哲學家)之舌說話或讀伊本·法利德(伊本·法利德,1181~1235,阿拉伯古代詩人,蘇菲主義者,以記錄精神生活的詩篇著稱),孩子是不會入睡的。

一個男子,精心選擇了他生活的伴侶,他們的兩顆心因婚姻的紐帶而合一。他們聽從了智慧從一開始就寫在他們心上的忠告,於是親人們和密友們聚在一起,當新婚夫婦在婚禮上締結良緣時,他們唱起了頌歌和流行曲,讓音樂成為證婚人。在攏岸將息之日,我彷彿就是它,—一個混雜著甘甜的可怕的聲音,一個在上帝創造物中歌頌上帝的聲音,一個喚醒沉睡的生命,讓它前進,傳遍和充滿大地的聲音。

當死亡來到時,音樂表現出生命故事的另一番情景。我們聽到哀傷的音樂,我們彷彿看到她用悲痛的陰影充滿空間。在那痛苦的時刻,當心靈向這美麗世界的海岸告別並飛向那永恆的大海,將其物質骨架拋於歌唱者和哭喪者的手中時,他們以哀婉的調子大放悲聲,他們給那個物質實體覆蓋上濕土,讓他在墓中安眠,用帶著壓抑意味的聲調和表示憂傷焦灼的歌聲——只要黃土在黃土之上,他們就不斷重複的那些曲調,為他送殯。一旦它們變得陳舊,只要心念著已逝者,它們的回聲就依然長留在人們的細胞里。

*** *** ***

我和一位上帝專門給了他一副好嗓子的人坐在一起,上帝並贈給他譜歌作曲的哲學領悟力。我看到聽眾圍在他的身邊,傾聽著,感到自己的渺小。他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像對啟示他們許多奇異秘密的有效力量甘拜下風的詩人們那樣,凝視著他。當歌者唱畢,他們長時間地嘆息——「啊!——啊!!」這是從那些被曲子掀起深藏的感情波瀾的心中發出的嘆息!而這嘆息對這些心來說,又是多麼甘甜!「啊!!」是被回憶激動起來的乾渴的心發出的感嘆;「阿!!」是一個小小的詞兒,但它是長長的話語;「啊!!」不是聽見歌者說話或看見歌者面孔的人發出的聲音,而是那向由斷斷續續的聲息編出的一支曲子伸出耳朵的人發出的嘆息。那活的氣息向他展示了他過去的生活故事中的一章,或袒露了他心中隱藏的一個秘密。

我是怎樣地審視一位敏感的聽者的面孔啊!我看到他的面部表情,一會兒雙眉緊皺,一會兒面容舒展,隨著曲調的翻轉變化而變化。我從他的動作看出他的性格,通過他的外表看出他的內心。

音樂好似詩歌繪畫,表達人的不同狀態,描繪心中的掠影,闡述靈性的幻象,把意念中巡遊的東西鑄製成形,對肉體最美好的願望加以說明。

黎巴嫩作家紀伯倫:《音樂短章》,原載《世界文學》

譯者:伊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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