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中夢,見身外身
文/蜜思喵
三月是撩人的時節,谷玥從廚房的玻璃窗望出去,看見小區背後的森林公園主峰已經染上了深深淺淺的綠,滿世界的荒蕪退去,繾綣溫軟的微風又癢酥酥地催發了新的生機。
她正在煮咖啡,咖啡豆是穆野託人從巴西帶回來的,說是比歐洲那邊的香味更純粹。自動咖啡機轟隆隆地工作著,一杯混合著黑巧味和煙熏味的美式便滴滴答答流淌出來。
她原本對咖啡無感,獨愛飲茶,是穆野一點點培養起她的咖啡癮。他總是傻笑著「威逼利誘」:「你試試呀,喝一口獎一個香吻!」,要不就模仿小女人故意嬌嗔:「你就喝一口嘛,人家特意為你做的」……
她忍俊不禁,只能舉手投降,竟也漸漸地從聞味皺眉到欲罷不能。
往日甜蜜,如在眼前,可她清楚的知道,這般好景再也不會重現,頃刻間再次心如刀絞,眼淚一滴滴落到杯中。
她端著杯子失了神,忘記了客廳里還有等待著咖啡的客人。
江漢已習慣她隨時隨地的兀自傷懷,也不驚擾,默默到陽台抽起了悶煙。
谷玥和穆野、江漢都是大學同學,像所有俗套的校園戀劇情一樣,兩個截然不同的男生同時愛上了光環中央的女神。
穆野是典型的玉面小生,浪漫細胞浸在骨子裡。大雨中站在樓下彈吉他,咬破手指寫情詩這類戲碼統統被他玩出新意,求婚時的場景更是一度引起轟動。
那天,一向恐高的他,竟然一手捧著大束玫瑰,一手拉著長長條幅從蹦極台上跳下來,條幅上書:谷玥,我愛你,嫁給我吧!
美人感動得當場淚奔,而「英雄」卻因為暈眩,不得不被緊急送到了醫院。
儘管收尾不太完美,仍被現場圍觀的年輕男女們奉為楷模,有人拍下來傳到網上,網友紛紛表示:「比瓊瑤更會玩,比韓劇更瘋狂。」
而江漢是務實派,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小玥,今天想吃什麼?我請。」
谷玥哭笑不得:「能不能換句台詞?我又不是飯桶。」
他的生活也單調到乏味,別人忙著風花雪月,他卻忙著擺地攤。
去批發市場進一些發卡頭花手鏈項鏈和便宜衣服之類,每天都是「最後一天大促銷」,收買了同寢室幾個兄弟當托兒,生意居然不錯,後來又拉著兄弟入伙,開闢了零食外賣送上門,快遞代取這些跑腿業餘。
其實,對江漢有意思的女孩不在少數,但他從來都視而不見。
谷玥有次張羅著給他介紹對象,他便笑嘻嘻的拒絕:「除非你把自己打包給我,否則我一律退貨。」
最開始那陣,谷玥心裡還有些愧疚,可日子久了,發現江漢並沒有要死要活的頹喪,照樣風風火火的搞著小生意,她也就無所謂了,偶爾還會開玩笑打擊他:「你就是傳說中一根筋的鋼鐵直男,很容易注孤生啊。」
江漢作悶悶不樂狀:「哼,老子是不屑耍花招,你家穆野再浪漫又怎樣,還不是嗝照打屁照放!」
谷玥捶他:「滾,你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彼時,臨近畢業,她和江漢的關係已成功轉化為好朋友,甚至讓江漢和穆野也成了好朋友。
都說被辜負的人,若是付出過真心,註定會與辜負他的人相忘於江湖,那些層疊堆積卻無處安放的愛情,無法直面初見時便讓自己淪陷的臉。
谷玥打破了這個魔咒,並將這種微妙的和諧局面維持了整整六年,她非常知足。
求婚時的穆野,已是小有名氣的記者,她也在一家文化傳媒公司混到了中層,而江漢轉了行,服裝代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身邊的同學們不是忙二婚就是忙二胎,江漢卻始終摘不掉「王老五」帽子,她便跟穆野商量,結婚時讓江漢當伴郎,沾沾喜氣,助他早日脫單,穆野爽快點頭,江漢也一如既往的笑嘻嘻答應。
終究沒等到那一天。
谷玥記得,那是個陽光晴好的周末午後,她正窩在躺椅上端著杯咖啡看書,突如其來的電話里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焦急的聲音:「你是穆野的家屬嗎?我是警察,他出事了,現在在醫院,你快過來吧!」
她不知道闖了幾個紅燈,她只知道,當她趕到醫院時,穆野已從頭到腳蓋上了白布,從手術室里被推出來。
警察說,根據痕迹學檢測,穆野是失足墜落。
那棟大樓尚未完工,電梯槽還沒來得及裝升降機,大門口貼了禁止入內的告示,不知穆野怎會硬生生走進來按開電梯,一腳踏空跌到負二層。
現場照片上的穆野卡在四四方方的小空間內,四肢扭曲,呈跌坐狀,法醫鑒定聲明,他的脊椎當場斷裂,內臟嚴重受損,衝撞力持續作用下,後腦也磕在牆上遭致重創。體表外傷不明顯,只是七竅流血,嘴角掛著一絲詭異的微笑。
谷玥從未見過這樣的穆野,她不相信這是頭天晚上還和她溫存纏綿的穆野。
她很想不管不顧的痛哭一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渾身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抖完又衝進洗手間嘔吐,吐到泛起胃酸,吐完後咕咚一聲暈倒在地上。
她開始整夜失眠,好不容易藉助安眠藥入睡,就會不斷做噩夢。
總是同一個夢境,夢裡的穆野身著她親自挑選的婚禮禮服,手捧紅到滴血的玫瑰,在水晶橋的另一端微笑著,遙遙地伸出手來;她拎著灑滿花瓣的婚紗裙尾朝他奔跑,像奔向童話結局的公主。
一步之遙,一聲電梯墜落巨響,他憑空消失,她左右張望,一陣白霧悠悠騰起,他再次出現,衣衫襤褸,玫瑰破碎,眼裡流出血淚,他哀怨地開口,聲音像是從腹腔發出,嘶啞而怪異:「小玥,我不想離開你的,真的不想……」
他拿出戒指,想為她戴上,可他全身的皮膚,隨著他步步緊逼,一點點剝落,露出森森白骨……她尖叫著驚醒,冷汗浸濕枕巾。
沒辦法再上班,請了長假在家調節,江漢擔心她,經常來看望;她也想裝作雲淡風輕,可屢屢失敗,乾脆不再掩飾。
不善言辭的漢子,永遠學不會巧舌如簧的安慰,兩人長久的相顧無言,傷感倍增。到後來,他給她放下做好的飯菜,提醒她一句便離開。
谷玥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她去找心理醫生,可心理醫生只會翻來覆去的讓她放下,她做不到,反而陷入更深的歉疚感里,壓力並未舒緩,便不再去。
鄭永是穆野關係不錯的同事,精通心理學,她去找他傾訴,希望獲得幫助。
鄭永也像心理醫生一樣,讓她先做心理測試,但他並不是出問卷,而是拿出一副五顏六色的抽象色彩圖,讓她自行想像,問她看到了什麼。
她說:「我看到一隻蝴蝶,像是從很高的地方飛下來。」
鄭永嚴肅地看了她一眼,輕聲說:「你潛意識裡有放棄生命的念頭,你想自殺。」
她徹底心驚,手裡的咖啡差點灑了出來。
鄭永說得不錯,穆野走後,她的腦袋裡總是冒出奇奇怪怪的念頭。
想獨自去漲潮的大海里裸泳,想在蹦極的中途嘗試解開安全帶,想躺在浴缸里看著手腕的鮮血慢慢染紅綿密的泡沫,想走到天台,以蝴蝶的姿勢凌風躍下……
她突然很害怕,她害怕某一天醒來,真的將想法付諸實踐,卻在生命的最後一秒後悔。
心煩意亂的去找江漢,江漢正在公司忙著,接到電話匆匆趕回家,將等在門口的她迎進來。
還是那句話:「今天想吃什麼?」
「好久沒吃你做的咖喱飯了。」她木訥回應。
「好啊,正好今天早上解凍了雞腿。」他充滿幹勁的繫上圍裙,走到廚房。
熟練地將雞腿、洋蔥、胡蘿蔔、土豆去骨切片,加油翻炒,最後放進咖喱,燜半個鐘頭後熱氣騰騰地出爐,味道堪比印度餐廳。
對面的佳人卻無心下咽,對著濃湯赤醬的異域美食,又開始落淚:「他也會給我做。」
江漢知道她又想起了穆野,他輕輕嘆口氣,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肩:「小玥,你還有我。」
她綳不住了,一下子哭出來:「江漢,我真的好怕,我每天都夢見穆野在叫我,我真怕哪天控制不住就隨他去了!」
她猛地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肩頭,轉而喃喃囈語:「江漢,你救救我好嗎?求你了……」
他漲紅著臉,窘迫地站起來,內心似乎在天人交戰,終於艱難拒絕:「小玥,我對你的心意,你一直都明白,我沒有變過……我……我知道你現在還忘不了穆野,我不能趁人之危……」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話音未落,他的嘴唇就被熱烈的堵住,她抱得是那樣緊,飽滿的山峰和他寬厚的胸膛嚴絲合縫,連呼吸都密不透風,她彷彿想通過這樣的擁抱,擠出身體里所有的恐懼和悲傷。
他終於無法自控地回應了起來,像回應一個轉瞬即逝的美夢。
晨光微熹時,兩人醒來,江漢有點羞赧,不敢直視懷中人的眼睛,他翻過身,只說了一句話:「我對不起你,我等你走出來。」
谷玥淚濕於睫,伸手環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裸露的脊背上,他翻回來,將她緊緊摟住,親吻她的額頭,不帶一絲情慾。
那晚之後,沒有誰再提起關於未來的話題,但江漢的陪伴更加頻繁,谷玥漸漸發現,這樣的男人也挺有意思的。
他並不沉悶,平時還挺幽默,和員工相處沒有架子,做決策時卻非常果斷霸氣。
他的確不懂女人的小心思,來家裡時永遠沒有帶過一束鮮花,但他系著圍裙,專心致志地周旋在油鹽醬醋間的樣子居然也很性感。
這樣的時刻,她總有些恍惚,她在想,如果時光倒流,如果沒有穆野的出現,她會不會愛上這個願意為她下廚的男人?
她不知道。「如果」二字是最沒有意義的溯源。
不知不覺,七夕到了,她親自下廚,邀請江漢來家裡吃飯,點了紅燭,開了紅酒,穿了條露背的紅裙,化了精緻的妝,款款生姿,步步生香。
江漢興緻很高,喝了不少酒,喝著喝著就哭了出來,那是她記憶中,這個錚錚男兒第一次落淚。
她靜靜的看著他,笑靨如初,靜靜的等待謎底揭開。
他紅著眼,艱難的開口:「小玥,其實有個秘密我一直瞞著你,再不說出來我就要憋死了,就算你會恨我,我也要讓你知道真相,關於穆野的事……穆野的死……和我有關。」
儘管是預料之中,依然止不住顫抖,她看著江漢慢慢走到她旁邊,看著他拿出手機點開雲盤裡一段視頻。
視頻里是穆野的車子在某個路口接到一個年輕女人,徑直開到她家小區後面的森林公園裡,開進僻靜的植被覆蓋區,車子很快劇烈的震蕩起來……
她覺得全身血液瞬間抽離軀殼,江漢的聲音也變得忽遠忽近。
「我發現穆野背著你還有別的女人,我很生氣,找人偷拍了他的行蹤,我去找他,我跟他說,如果再做對不起你的事,就把視頻發到網上,讓他身敗名裂……當時他很緊張,明顯地慌了神,不久後……他就出事了……肯定是這件事攪得他心煩意亂,一時想不開……我覺得我有責任……真的,我就該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我錯了……」
她猛地站起來,死死盯著他,吐出的每個字都咬得極重:「你說,不是你把穆野推下樓的?」
江漢臉上寫滿不可置信,愣了半天才著急的辯解:「你怎麼能這樣想?是,我是嫉妒他,嫉妒他得到了你,可我從來沒有想過害死他!你那麼愛他,如果他死了,你會崩潰到活不下去的,我發誓,那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谷玥真的懵了,江漢青筋暴露的樣子不像騙人,以她對他的了解,他也沒有那麼深的心機。
只是她一直堅信,穆野的死並非意外,而是人為。
而嫌疑最大的人,便是江漢。
她至今清楚的記得,自己宣布婚期時,他眼裡一閃而過的落寞,她知道,他對自己無法放下,所以提出讓他當伴郎,想讓他徹底斷了念想。
而最有力的佐證是她刻意獻身那晚,原本是想趁他睡著,在他家翻找證據,沒料到睡夢中的他,竟會不斷重複夢話:「穆野,對不起,你不要怪我…… 」
鄭永說過,她有自殺的傾向。
沒錯,穆野不在了,她的確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了。
她在紅酒里放了安眠藥,她準備靜靜的在一氧化碳包圍中,告別這光怪陸離的人間。
她要拉著江漢一起死,還要在臨死前,狠狠傷害他,羞辱他,她要告訴他,她對他做的一切,都是蓄謀已久的報復!
誰知,江漢懺悔的緣由竟是如此這般,而一向表現得情比金堅的穆野竟背著她另有女人!
那段視頻到底是不是偽造?那個女人究竟是誰?為什麼感覺似曾相識?
她腦子裡亂成一團,只記得在昏倒之前,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撥打了120。
她和江漢在醫院裡躺了整整一周。
出院不久,警方那邊也傳來消息——之前對外號稱穆野失足是蒙蔽兇手的煙霧彈,真正的兇手是鄭永。
視頻里和穆野在一起的女人是鄭永暗戀多年的發小。
鄭永懂心理學,也深入研究過心理學裡的催眠手段。
他告誡過穆野不要再欺騙發小的感情,穆野不以為意,他怒不可遏,對穆野實施了催眠,儘管他只是略懂皮毛,可操縱人在睡夢狀態中的行為,是沒有障礙的。
所以穆野的嘴角有一抹詭異的微笑,那是被刻意催眠後導致的面部神經抽搐。
谷玥覺得諷刺,穆野面帶微笑的死去,禍根原來是另一個女人。
她沒有再掉一滴淚,她把他留下的所有痕迹付諸一炬。
三個月後,凜冬將至,她和江漢低調的舉行了婚禮。
沒有鋪天蓋地的鮮花,也沒有煽情的儀式,就在一個小教堂里,數十位親友的見證下交換了戒指。
江漢說:「冬天才是孕育新生的季節。」
她笑得燦若雲霞。
上天總歸厚待她,讓她看遍荒蕪,又賜她一個忠實的信徒。
當年那個打馬歸來,偷藏蒹葭之思的少年,是她的救贖,帶她穿越可怖的夢中夢,修出清凈的身外身,再回歸煙火平常的人間。
就像舊戲文里唱的那般:「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天亮在恍惚間,伴隨著愛人均勻的呼吸,她拉開窗帘,看見細雪飄落南山,梅花已開滿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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