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地下女團養成記
整齊劃一的服裝,統一的舞步,女孩們在台上賣力地蹦跳著。台下的男孩們隨著音樂的節聲嘶力竭地打著call——這是無數個偶像女團演出場景中,反覆出現的畫面。
模仿日本早安少女、AKB48的中國養成系女團們,在資本的席捲之下,不斷新生或者死亡。
去年7月份的SNH48的總決賽收穫票數330萬,為其公司帶來過億收入。SNH48的成功,也讓其他女團走上同一條路。
團隊
灼燒的炎症痛感,在金可兒的眼眶中持續了好幾天。
7 月26 日開始綵排,之後連續四天共20 場演出,最多一天達到了11 場。7 月30 日,這是ChinaJoy(以下簡稱CJ)的最後一天,她所在的女團SSIdol 還剩3場未演。
一場結束,女孩們就得跑向下一個展位,沒時間吃飯沒時間休息,在上海四十度的高溫下間歇性狂奔。
CJ 這幾天,女孩們每天都要早上六點起床化好妝帶上美瞳,直到晚上十點多鐘回到宿舍,才能把美瞳摘掉。金可兒眼睛的承受力也終於達到了臨界點。她的整個右眼都是紅腫的,這段時間不能再戴美瞳了。
7 月30 日晚的中日聯合公演,負責人孫華寧在工作群里告訴她「如果眼睛不好就別上了」的時候,她回答道,「不讓我去我就在地上打滾不起來。」她還是堅持上了場,她很害怕團隊的照片里沒有她。
SSIdol一期是一個由七個女孩組成的團隊,女孩們在舞台上有著不同的人設,老司機傲嬌、機智諸葛、舞蹈擔當、女神、賣萌擔當、帥氣擔當……
搭建一個女孩的人設,和設計一個動漫人物形象一樣。偶像女團,本就是二次元文化在現實生活中的投射,屬於2.5次元。
女孩們的舞蹈多以宅舞為主,講究整齊統一,歌曲也是比較有節奏的曲子,遵循著能夠統一打call 的節奏規律,不會突出某一成員的嗓音。
2010 年至2011 年, 國內大量出現了AKB48 的同人團。2012 年,SSIdol 的創始人阿寶帶著一幫喜歡日本二次元文化的女孩們一起組了一個同人團,女孩們在一起模仿著日本養成系女團的歌曲和舞蹈,出出coser,跳跳宅舞。
後來因為一些矛盾和糾紛,阿寶退出。直到2015 年,她又帶著幾個女孩成立了Shinning Star 團體,女孩們固定在一個有「妖氣」的咖啡屋跳跳舞唱唱歌。
從當年下半年開始,團隊開始考慮商業化,畢竟團隊要長久下去不得不考慮經濟問題,就這樣到了2016 年3 月份,女孩們決定出道,把名字改為了SSIdol。
2016 年是不少國內女團元年,通過三四年的行業積累,200 多個女團蓄勢而出。
SSIdol 出道後當月,女孩們接到了第一個活動,是一家遊戲公司的MV,收入10 萬元——和許多女團一樣,與遊戲公司的合作是他們主要的外務活動,包括在各大漫展表演,為遊戲編舞編歌,做遊戲的官方coser,或者是拍一些網路綜藝節目。
SSIdol 的團隊負責人孫華寧在SSIdol 出道前加入了團隊,投身女團市場,之前他曾做過二次元的推給營銷。
在工作中他發現,很多打著二次元旗號的遊戲公司並不知道什麼是二次元,根本分不清楚coser 和showgirl 的區別,但他們卻看得懂女團,看著妹子們在舞台上蹦蹦跳跳會很開心,這是一種甲方和粉絲都喜聞樂見的形式,於是就萌生了要自己做女團的想法。
在SSIdol 轉型時,那些不符合商業化要求的女孩們陸續被淘汰,出道前10 多個人的團隊就剩下了4人。金可兒是在出道前被招募進來的,團隊負責人偶然在某直播平台上發現了她,隨即留言問她願意參加嗎?她甚至沒記住女團的名字,只是知道可以在台上唱歌跳舞,還會有一群粉絲,便毫不猶豫地隻身來到上海。
金可兒在成都做著主播,年入百萬,實現了財務自由,買了車和房,甚至還幫家裡還清了債務。但主播強烈的孤獨感一直在侵蝕著她的內心——當人們開始休息時卻是她每天工作的開始。
每天下午7 點到凌晨兩點,她需要化好妝,打開電腦前的大功率打光燈,和屏幕另一邊的粉絲們互動,唱歌跳舞。但熱鬧過後,是一個人待在屋內的孤獨與寂寞。除了粉絲,現實生活中沒有人和她聊天,沒有什麼朋友能夠分享她的喜怒哀樂。
這種孤獨感逼迫著她把刀伸向了自己的手腕,每天直播完站在窗前,她都想要縱身一躍。換個環境,說不定能改變當時的狀態。
出道那天,唱完出道歌曲《夢想的開端》,女孩們在舞台上抱在一起哭了起來。這首歌的MV 是這個團隊還叫Shinning Star 時,當時的成員用做直播賺來的錢拍攝的。一路走來諸多不易。現在,她們們站在了舞台上,似乎夢想已觸手可及。
夢想
金可兒出生在四川一個普通農村家庭,從小學到高中,她一直都很內向,因為家庭條件不好,父母重男輕女,她甚至有些自卑。
在上學期間,雖然長相甜美可人,卻在班級里屬於躲在角落裡的透明人。即便現在做了偶像,站在舞台上,接受著粉絲們的崇拜,她仍然擺脫不了骨子裡的自卑。「我沒有那副受二次元喜歡的臉,二次元裡面都喜歡圓臉,但他們說我長著一張整容臉。你看,尖尖的,一點也不可愛。」
加入女團做偶像的女孩們,幾乎都和金可兒一樣,喜歡唱歌跳舞,享受在舞台上被人們仰望的感覺。但金可兒有點不一樣,她在加入女團之前對二次元完全不了解,而其他人基本上都多多少少混過二次元的圈子。
在沒有演出和外務合作時,她們每天需要十點上班,來到公司學習聲樂、舞蹈、形體、表演等課程。在有演出的時候,也需要提前排練,過了零點才能回到宿舍。女孩們的宿舍在距離公司一公里左右的某小區內。三室一廳的屋子,兩個女孩一間卧室,睡著類似學生宿舍一樣的上下鋪。
宿舍是五月份搬進去的,但是直到七月底,她們還沒有給房間裝上寬頻。「該乾的事在公司都幹了,回來就是睡覺,也不怎麼需要網路,主要是忙,沒有時間讓人來安。
」工資低,訓練演出辛苦,金可兒直言「直播時賺得錢更多,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已經養成了,現在的工資其實是不夠花的,我得拿之前賺的錢補。」底薪再加外務活動的提成,每個月的工資和普通上班族並無差異。
做主播時,房間內出現的滿屏「666」和粉絲的認可,是她最開心的時候——這種證明了自己,並被他人認可的感覺就是她在舞台上的追求。
金可兒的眼睛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問題,去年十月份,也是因為長期佩戴美瞳,她雙眼同時發炎。
但是和秦時明月合作的《千山寄》的舞蹈表演她必須要上——因為團隊里只有她會跳鋼管舞,這次合作太重要了,這是SSIdol 第一次涉足古風圈,必須讓合作方滿意,才會接到更多古風圈的資源。
「你覺得你會一直幹下去嗎?要是眼睛再出問題怎麼辦?」我問。
「從來沒想過不幹這個,眼睛瞎了也不怕,你看要是我殘疾了那得有多勵志呀。」等到有一天,人們可以通過電視看到自己,才算達到金可兒為自己設定的目標。
支柱
身體上的任何苦難,對於金可兒來說都是可以忍受的,「我是從農村出來的,吃多少苦都可以,但是情感上的苦不可以,我很希望自己能夠在別人的心中留下位置。」
「你會覺得她的感情特別真實,和別的小偶像不一樣。」影子是金可兒的粉絲,金可兒真誠而外露的情感,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最開始影子喜歡的女孩並不是金可兒,但之前的姑娘因為身體原因轉去了幕後,大家都以為影子會出坑(不粉了)。但是金可兒對他說:「我不希望你出坑,我捨不得你,你是第一個說我在舞台上跳舞非常好的粉絲。我很感動,我希望你能一直陪著我。」
其實影子之前並沒有怎麼關注過金可兒,但就是這些話讓他覺得,可兒是一個特別細心,且會記得別人對她好的人。這樣的話,其他人從未對他說過。
影子今年30 歲,2008 年上大學時接觸了日本的養成系女團,最早喜歡的女團是日本的早安少女組合。中國最早的女團粉絲也大多跟影子一樣,都是從日團轉國內團的。2012 年國內的SNH48 成立時,吸引了大量AKB48 的粉絲——畢竟國內女團可以在現實生活中見面。
而養成系女團的最大特點就是塑造面對面的偶像,讓粉絲們可以近距離接觸參與,也是從那時開始,國內日系女團開始變多,SNH48 的成功也讓資本盯上了這塊市場。
偶像不同於明星,成為明星的門檻較高——科班院校出身,要有一定的演戲、舞蹈、聲樂基礎。
但是做偶像卻不同,雖為素人,卻可以通過後期訓練成為偶像。粉絲們願意陪伴自己的偶像成長——通過成就一個人,自己獲得滿足感和幸福感,是驅動他們的原動力之一。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在舞台上閃閃發光,似乎自己的理想也實現了。
「她們比明星更加親切,也能經常見面。」影子喜歡了十多年的孫燕姿,但他只見過一面,但是喜歡偶像就不同了,握手會、聯合公演、fansmeeting,每周都有活動,每周都可以近距離接觸到自己的偶像。只要買了相應數量的偶像周邊,就可以和自己的偶像合影握手甚至單獨談心。
粉絲的支持,也讓女孩們感動。看到粉絲在台下為她們賣力地打call,金可兒總是會心疼。
7 月22 日,是金可兒的生日會。她成為偶像後的第一個粉絲,已經脫坑了的水桶來到現場。在粉絲表演環節,當水桶把可兒這一年來參與過的所有演出,扮演過的所有角色都在舞台上用PPT 呈現出來時,可兒哭了。
「很難遇到對你這麼走心的人,脫了粉也沒有辦法。」可兒說著要看淡和習慣這些來來往往,但人終究還是感情的動物。
水桶告訴影子,SSIdol 換了公司之後,運營的模式跟之前不一樣了,所以就脫坑了。可兒無奈地說:「他習慣每周看公演,但這裡不是。」
對於大多數粉絲來說,因為學習和工作的壓力很大,偶像只是為了尋求一種心理寄託和慰藉。說白了,這只是粉絲們一種娛樂消遣的方式。
粉絲經濟說白了,只有讓粉絲們心甘情願付費花錢,才能成為一門生意。
SSIdol 負責粉絲運營的小寶告訴我說:「一定要注重粉絲的體驗,經常組織線下粉絲活動,讓粉絲和自己的小偶像見面握手聊天,都能增加粉絲體驗,提高粉絲粘性。」和每個女團一樣,SSIdol 也有自己的粉絲群,一個20 人的核心粉絲群里,氣氛非常活躍。
當公司有免費贈票和偶像周邊福利時,也會最先在這些核心粉絲群里發放。
維繫粉絲,讓粉絲保持忠誠度,不僅是公司從整體運營和盈利方面來考慮,也是團隊成員費勁心思要做的事,粉絲們喜歡「甜」妹子,所以偶像們經常要對粉絲的有所回應,比如回復微博留言,對粉絲給予眼神的關注,對他們說辛苦了……
這些細節上的回應會使粉絲感到自己的付出是有回報的。最近,公司專門設立了擊掌會,女團們站在台上,等著粉絲們排著隊和她們擊掌,然後互相說「辛苦啦!」
競爭
粉絲們的圈子也是一個小小的江湖,人們抱著不一樣的目的混跡於此。有的粉絲在聯合公演時為自己的偶像瘋狂投票,以此來鞏固自己在粉絲里的影響力。也有的粉絲會因為自己更受偶像的喜歡而遭受其他人的排擠和妒忌。
因此每個月,公司都會舉行公演投票,十塊錢一票,投給你喜歡的偶像。公司承諾,票數最多的成員,將會給她發行個人單曲,並且可以請一名老師為她上私教課,此外還會有其它的資源傾斜。
在另一個女團CherryGirls 的規則里,粉絲投票的名次還決定著偶像的站位,C 位(舞台最中間的位置)是每個成員的夢想,似乎除了C 位其他位置都是陪襯。
Cherry girls 某成員粉絲墨染最多的一次為自己的偶像投了100 票,他相信只要把自己的偶像投到靠前的名次,就能為偶像爭取到更多的資源。
除了粉絲之間的競爭,女孩之間的競爭,也是平靜水面下的暗涌。誰比較會撩粉,誰先有第一個粉絲,誰先有人舉燈牌,誰表演時有粉絲送禮物,誰的粉絲應援時比較賣力……都是她們暗中較勁的。
公演投票和月度考核投票,把女孩們的這種爭奪抬上了檯面。偶像們或多或少都會在意這個排名。
因為每個人都有區別於其它人的人設,甚至每個人的髮型都應該是獨特的——之前有粉絲反映SSIdol 的王奕萌和楊雪都扎雙馬尾讓他們分不清,王奕萌因此換成了低馬尾。在五月份的公演投票中,王奕萌奪得了第一,她希望公司能夠滿足她想要扎高雙馬尾的要求,而公司許諾她如果連續三次奪得第一,就讓她扎一個月。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之事,我們能做到的只有平衡,用粉絲投票這種方式來決定成員的站位和資源,這就是規則。」公司CEO 張展豪說。
因為某成員的線上土豪粉太多,只要他想為其爭奪第一,就沒有誰的粉絲能夠比拼過。在公司眼中,這種不平衡必須被糾正,因此遊戲規則改變為——線上三票只抵線下一票,並且由一個月一次統計變為一年一次。
「遊戲規則必須要掌握在公司可以控制的範圍內,不能讓其它玩家失去了參與遊戲的動力。」
談及SNH48 7 月30 日晚上那場聲勢浩大的總決選。我問:「是不是只要有錢,不管這個女孩是什麼樣的水平,都能把她砸到第一名?」孫華寧說:「理論上是,但是通常一兩個土豪粉並不能左右太多名次,畢竟大眾的審美還是有一定相似性,優秀的藝人肯定支持的人也多。」
流水線
想要加入女團的女孩,要經過簡歷篩選和兩輪面試通過後才能進入公司。之後要做兩個月的試訓生,考核成功成為練習生,再等各項考核通過才能正式出道。
楊子妮是SSIdol 的二期生,和她同期的二期生都已經出道,但是她卡在了體重上。楊子妮只有再減下5 公斤,才能出道。一次活動結束,她被要求當著粉絲的面稱量體重。活動散去,子妮覺得難過。體重達不到標準,除了控制飲食之外,她還在考慮吃點減肥藥試試。
不能談戀愛,不能回復粉絲的微博私信,素顏必須戴口罩,外出必須向經紀人打報告,發的每條微博必須經過審核……一條條嚴格的規定把女孩們鎖在了一個框子里。每個人在舞台上的人設也都是死規矩,不能搶其他成員的人設,女孩們都默默遵守著這個規則。
偶像終究是一個吃著青春飯的職業,在台上蹦蹦跳跳充滿青春活力的時間就那幾年,總需要有新鮮的血液來繼承前輩們創下的團隊品牌。
孫華寧還希望能夠用一種形式把前輩們的人設沿襲下去,比如用同樣的英文名,這樣的模式複製似乎還包含著師徒傳承的情感在內,粉絲對於前輩的喜歡也會延續到後輩身上。離開,在所難免。對於未來,很多女孩兒並沒有想得太遠。
在和她們聊天的過程中,我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你會覺得自己是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消費品嗎?」
所有受訪的女孩們都否定了,她們給出的理由極度相似:我們是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與粉絲互相在精神上的支持,這不能說是冷冰冰的消費,也不能說是遊戲規則。
利潤,是資本永恆的追求。建造一個統一的模式,大規模複製一期生二期生三期生……女孩們努力追求,為了舞台上閃閃發光的夢想,渴望著散發著明星一樣的光輝。鬥爭、迷茫、失望、退出,也是女孩們隱隱的傷痛。
她們一方面是造星工廠中流水線上的產品,另一方面卻難以泯滅其獨特的個性和不同的奮鬥故事,對於這些女孩們來說,造星工廠也是夢工廠。
舞台上的發光,管它是不是一門生意呢,也許只是年輕時做過的一場夢,能拿出一段時間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似乎也就足夠了。
編輯 = 宛冬 採訪 文 = 劉思潔
攝影=劉亦麟+後期 = 嚴寒 妝發 = 王悅
特別鳴謝=上海中櫻桃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完)
※堂堂美國首富,居然可以摳門成這樣……
※我們讓女編輯秀出最滿意的身體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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