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鷹帝國：一家「帝國時代」論壇的發展史（上）

與許多國內單機遊戲玩家一樣，我的啟蒙遊戲是《帝國時代》。這是一款由Ensemble Studios開發、微軟發行的RTS遊戲，初代作品誕生於1997年。「帝國時代」系列一共出過3部正傳，其中《帝國時代2》最廣為人知。

《帝國時代2：國王時代》，1999年

前段時間，趁著Steam冬促我入手了《帝國時代2 HD》，這是微軟在前幾年推出的一個《帝國時代2》重製版，之後連續幾天我都沉迷在與其它人的網上對戰中。在一次日常水群尋找對戰同伴時，一名水友向我提起了國內最大的《帝國時代》遊戲論壇：翔鷹帝國。

按照百度百科的說法，翔鷹帝國是中國大陸地區最頂尖的中文「帝國」論壇，也是全國唯一一家能獨立製作完整「帝國時代」客戶端的論壇。這名水友還告訴我，他們論壇的站長和幾個資深成員在鼓搗一個全新的「帝國時代」系列對戰平台，前期已經投入了數萬元。

為一個20年前的遊戲投入資金並研發對戰平台，這件事引發了我的好奇，於是我與翔鷹帝國的成員展開了接觸。在之後的十幾天里，我逐漸發掘出了這個有16年歷史的論壇起起伏伏的發展史。

翔鷹帝國網的首頁圖，如果你是一名「帝國」老玩家，你應該能從中發現不少有趣的東西

黑暗時代

黑暗時代是《帝國時代2》遊戲中一個時代的名稱，與「文明」系列遊戲一樣，《帝國時代2》遊戲中的玩家會隨著資源的累積、建築物的建造解鎖時代研究按鈕，從「黑暗時代」到「封建時代」，再到「城堡時代」「帝國時代」等等。在遊戲中，黑暗時代並不是指遊戲難度有多大或是劇情有多殘酷，只不過是代指暗無天日的中世紀罷了，這是熟悉那段歷史的玩家都能想到的關鍵詞。

或者說，你也可以認為這是在代指遊戲早期無邊無際的黑色戰爭迷霧

黑暗時代是這款RTS遊戲中的第一個時代，玩家在這個時代沒法製造什麼強有力的單位，他們要做的是在戰爭迷霧中尋找有用的資源，並制訂之後得發展戰略。

與遊戲中的設定類似，2001年到2003年，是翔鷹帝國的黑暗時代。

翔鷹帝國最早源於亞聯遊戲網、菜蟲帝國時代戰隊等多個互聯網組織。亞聯是中國互聯網早期歷史上的知名遊戲網站，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但亞聯上的《帝國時代》版塊是論壇幾個創始人曾經活動的主要地點，當時他們還叫「翔鷹小組」。

這是一款2001年網路遊戲的點卡，在右下角你能看到亞聯遊戲的標誌，我是在一家收藏品網站找到的這張圖

在論壇成立前，翔鷹小組的工作僅限於翻譯國外優秀的玩家自製戰役，這些戰役大多來自國外最大的帝國時代論壇「AoK Heaven」。歸功於遊戲自帶的地圖編輯器功能，幾乎所有玩家都能創造自己心目中的戰役地圖。

隨著論壇人數的不斷增加，以及對《帝國時代》的了解不斷深入，翔鷹小組的活動範圍已經不僅局限於地圖翻譯，轉而開始對遊戲的程序本身以及AI開始了探索。此時，亞聯所能提供的單個版塊已經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於是，qs、阿木與另外幾位創始人建立了翔鷹帝國論壇。

「qs」是現在翔鷹帝國論壇的站長，也是論壇的創始人之一，這個ID源於他姓名的拼音縮寫。其實最早的時候，翔鷹論壇名為「阿木帝國」，是以論壇的另一位創始人阿木的名字命名的。當年的阿木在現實生活中是一名高中語文老師，也是幾個創始人中年紀最大的一個。也許是考慮到這個名字帶有太多的個人意味，阿木後來提出了「翔鷹」這個名字，後來沿用至今。qs告訴我：「這個名字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淵源的話，那就是在『帝國』遊戲中的各種動物里，我們覺得鷹是唯一能用來起名的。」

qs在論壇內的個人首頁

論壇第一個伺服器的註冊時間為2003年3月，距今已經有了16年，如果要算上翔鷹小組時期，這段歷史可能還會再久一些。租用論壇的第一筆資金是由阿木提供的，這是他自己的要求，因為他「年紀最大，經濟條件也最好」。這筆資金是4500元人民幣，不算多，也不算少——作為參照，當年一包大樂事薯片定價2元，在上海街邊隨便吃一頓飯不超過10塊錢。

封建時代

封建時代是《帝國時代2》中的第二個時代，在封建時代，玩家已經可以開始製造具有一定戰鬥力的單位了，很多玩家在這時候會選擇生產一批士兵，打一波「封建快攻」。2003年到2010年，是翔鷹論壇的封建時代，在這期間他們有了第一次原創戰力展示。

2003年，初創的翔鷹帝國論壇「業務」得到了極大擴展，各類高品質的玩家自制地圖、戰略研究以及深度解析層出不窮。qs回憶當時，「每天都有上百名用戶註冊加入」。在互聯網尚不算髮達的2003年，有這樣的成績已經很讓人驚異。當然，這部分是由於《帝國時代2》正處於風靡全國的階段，另一方面，翔鷹論壇的資源需要註冊才能下載。

自制地圖是《帝國時代2》這款遊戲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

論壇建立的第二年，翔鷹帝國舉辦了第一屆「火箭筒杯」戰役製作大賽。這是一個僅限論壇成員參與的地圖製作大賽，參賽者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製作出一張《帝國時代2》戰役地圖。

火箭筒杯每年舉辦一次，到2017年仍在繼續舉辦。火箭筒這個名字源於論壇早期歷史上的一位「水王」，這位水王的ID就叫「火箭筒」。翔鷹帝國論壇剛成立的時候，火箭筒還是一名初中生，每天上論壇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大家的帖子底下回復《帝國時代2》裡面的中文語音，譬如「伐伐伐伐木工」「是」「糧草徵收員」等等。

2005年以後火箭筒就消失了，2013年曾短暫「詐屍」過一次

qs告訴我，當時論壇的規模不大，大家對水帖這件事也沒什麼反感，因此火箭筒這個用戶也逐漸成了論壇的吉祥物兼「精神領袖」。很多成員都知道水王只是一名初中生，可能是論壇最年輕的用戶，但他們喜歡故意把他稱呼為「火箭筒爺爺」。當有人提議進行限時地圖製作大賽時，這個聲名遠揚的吉祥物的ID也就被直接用作大賽名稱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第一屆火箭筒杯可能是參賽作品質量最高的一屆。因為初期限時製作的規則並沒有那麼嚴格，很多參賽者都將自己創作已久、水平最高的作品送來參賽。在諸多強者中脫穎而出的是「_CCC_大智」的作品，名為《最後的敵人》。

首屆火箭筒杯大賽頒獎典禮

《最後的敵人》是一張歷史題材的玩家自制地圖，講述的是成吉思汗在統一蒙古各部之前面對最後一個敵人——乃蠻太陽汗的故事。大智憑藉這張地圖成為第一屆「火箭筒杯」的冠軍，這也是他唯一一次獲得冠軍，也是唯一一次參賽。

「我那個時候做戰役花的時間比較長。」所以後來大智沒有繼續參加比賽。也許對他而言，在短時間內製作出一個良好作品的吸引力，遠遠小於花費大量時間製作出一個近乎完美的作品。這樣的行事風格影響了他之後的作品。

《海藍：勝者悲歌》是大智在翔鷹論壇的代表作，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翔鷹帝國的三大滿分戰役之一，其英文版在歐美玩家中也流傳甚廣，AoK Heaven評分為4.9分。這是翔鷹論壇里第一個下載達到10萬次以上的地圖。這張地圖大智做了3年。

3年磨了兩把好劍，大智在這最要命的3年完成了兩個偉大的創舉

大智

奪得首屆火箭筒杯冠軍那年，大智在上初中。

作為一個《帝國時代2》玩家，大智的實戰能力並不強。雖然在正式加入翔鷹帝國之前，大智也算是半個《帝國時代2》的戰隊成員，但當時國內的很多所謂的「戰隊」，都不過是一些基於玩家論壇的業餘組織。大智所在的戰隊比業餘隊伍還要業餘，他來自「菜蟲」。

與翔鷹的很多元老級人物一樣，大智最早在菜蟲戰隊混跡。說是戰隊，其實菜蟲的成員們既不參與正規比賽，也不靠獎金吃飯，他們只是一群喜歡《帝國時代2》聯機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時不時打打友誼賽罷了。

考慮到大智當時的年紀，即使是這樣的業餘戰隊，成員們也不願意讓他加入。於是大智乾脆跳過他們，自己成立了比菜蟲戰隊還有要業餘幾分的戰隊——「菜蟲童子軍」，大智自封為「童子軍」統帥。

菜蟲戰隊10年前還在活動，現在網址已經打不開了

童子軍的戰力一直不是很強，在幾次打局被對方狂虐之後，大智放棄了實戰操作，轉而開始研究遊戲地圖的製作。大智的第一張地圖叫做《綿羊足球》，是一張用遊戲中的綿羊模擬足球來進行對抗的聯機地圖，做出這張地圖的大智還沒有上中學——他只是一個小學六年級的學生。

當時的菜蟲戰隊和翔鷹帝國關係很好，因此一名菜蟲的成員告訴大智，如果你喜歡做地圖的話，就去阿木帝國（翔鷹帝國的舊稱），之後大智就常駐翔鷹了。就大智取得的成績來看，他當年的決定十分正確。無論是在競爭激烈的首屆火箭筒杯中拔得頭籌，還是製作出了享譽國外《帝國時代2》圈子的《海藍》，都證明了大智在遊戲製作上的天賦。

也許是這些成績給了他勇氣，2014年從紐約大學研究生畢業後，大智與幾個朋友一起製作出了獨立遊戲《雙子Gemini》，這部作品得到了著名獨立遊戲製作人的陳星漢的指導，在玩家間的口碑也極好，現在大智在陳星漢建立的thatgamecompany工作。

《雙子Gemini》

回想起當年那段在翔鷹論壇的時光，大智告訴我：「在中學的大部分時間裡，翔鷹論壇對我的重要性不亞於學校生活。」

瓶頸

到2006年的時候，《帝國時代2》已經發售了7年，作為一款RTS早期發展史中的作品，即使自身素質雖高，這麼久的時間也已經讓很多玩家無法再從中發現新內容。這時候無論是翔鷹帝國論壇，還是像AoK Heaven這樣的國外《帝國時代》論壇，發展都遇到了瓶頸。

qs說：「這時候戰役地圖方面的內容其實已經達到了巔峰，之後再也沒有超越，《帝國時代2》的內核決定了遊戲中能挖掘的內容必然越來越稀少。雖然之後也還有令人震驚的戰役作品零星出現，但已經沒法像之前那樣一波波連綿不斷了。」

qs和其他幾個論壇高層決定，改變論壇發展策略，將工作重心從挖掘「帝國時代」系列遊戲本身轉變為面向每個「帝國時代」玩家。按他們的話來說，就是要服務於「冰山下的玩家」。

qs是這樣定義所謂的「冰山下的玩家」的：「歡玩單機『帝國』的玩家；或者和熟人打局，沒有競技性、勝負心的玩家；以開心為目的廣大不發聲，只默默下載的玩家。」論壇中的元老級人物很早以前就發現，這樣的玩家才是「帝國」玩家中的大多數，那些熱衷對戰、錄播視頻的死忠粉反而是一小部分人。

即便是定下了方針，真正實施起來困難性還是十分巨大的。冰山下巨大的數量玩家對翔鷹帝國而言既是一筆財富，也是一座難以跨越的鴻溝。之前，他們只需要服務一小部分忠實玩家，而當他們開始轉而向所有玩家敞開大門時，問題也就隨之而來了，首當其衝的就是管理問題。

在翔鷹帝國發展前期，論壇里的主力成員都是「技術型人才」。這裡的「技術」並不是指他們對編程或是別的互聯網技術特別了解，而是指他們比較擅長製作遊戲地圖，或是比較擅長為玩家創造有關《帝國時代》遊戲本身的東西。轉型後這類人才的需求開始逐漸降低，他們需要「管理型人才」。

論壇現在的主要人員

管理型人才在翔鷹帝國里分兩種，一種是能將論壇里的各種資源整合起來提供給論壇成員的人才；另一種是能夠管理好論壇各種板塊，組織各種活動，提升成員積極性與向心力的人才。前者隨著論壇之後的發展開始逐漸加入，後者則是在站長qs的培養下，由論壇的幾個資深成員擔任。條頓武士就是其中之一。

條頓武士是翔鷹論壇的早期成員之一，他的ID源於《帝國時代2》中條頓文明的特殊兵種。在遊戲里，條頓武士攻高血厚，移動遲緩，屬於高級重型步兵——大智喜歡的蒙古文明特殊兵種弓騎兵則靈動敏捷，與條頓武士完全相反。條頓武士此人，也與大智如同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共同支撐著論壇的發展。

遊戲中的條頓武士（藍色）

條頓武士在論壇發展早期加入翔鷹帝國，首次參加火箭筒杯他並沒有像大智那樣一舉成名，而是惜居第二，但他還是一直活躍在地圖製作領域。在論壇缺乏管理人才時，qs讓他和大智一起在論壇里的一個閑聊板塊當管理員。沒有當太久，大智就發現自己並不適合做這類管理統御的工作，條頓武士卻在幾年之後成為論壇的實際管理者。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暫且不提。在條頓武士升任板塊管理員的第二年，論壇轉型的另一大障礙也找上了他們。

危機

現在的翔鷹帝國，日常維護費用基本上是由qs一人承擔。qs獨立經營一家物流公司，在經濟上可以負擔得起論壇的日常運營。雖然由於工作繁忙，他已經很少親自參與具體事務，但在許多論壇高層眼裡他還是一個「太上皇」般的存在。

但將時間回溯到10年前，他們的伺服器還是和別人一起租用的，費用是4500元一年。在2006年他們決定開始服務「冰山下的玩家」後，用了3年時間，他們推出了最早版本的「翔鷹帝國版《帝國時代》」。

與互聯網上流傳的「三宮六院版《模擬人生》」「八合一典藏版《騎馬與砍殺》」類似，這類由論壇、貼吧自製的「整合加強版遊戲」在大多數玩家眼中有著巨大的吸引力。

暫且不論這類作品在版權上的問題，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合集遊戲對宣傳原版遊戲IP有巨大的幫助，也能給論壇聚集人氣，現在翔鷹帝國的許多骨幹成員就是因為「翔鷹帝國版《帝國時代》」而加入的論壇。但在當年，論壇放出的下載鏈接為他們帶來了麻煩。

論壇的伺服器炸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論壇上嘗試對所有互聯網用戶開放下載，不需要註冊，瞬間湧入的大量人流頃刻間淹沒了本就孱弱的伺服器。任何一個網站在發展過程中都經歷過伺服器崩潰的問題，其中有些網站甚至崩潰過許多回，但大多數商業網站擁有自己的儲備資金與技術人員，即使遇到這類問題也很好解決，可翔鷹帝國顯然不具備這樣的技術實力。

他們的伺服器是租用的，論壇也沒法向用戶收取什麼費用，甚至就連伺服器都是和人一起合租的，這就讓他們重開論壇的希望更加渺茫。「我們直接被IPC服務商了趕出機房。」這就是當年翔鷹帝國的慘狀。

繼續租用別的伺服器也不是長久的解決之道，可是幾個論壇的管理員與版主不過是剛剛參加工作的社會新人，他們也不太拿得准應該怎麼處理眼前的問題。

發展了快10年的翔鷹論壇在轉型之際迎來了最大的危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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