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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推薦 中篇小說

原載於《上海文學》2018年第2期

看花如我

荊 歌

田老師,他們說你喝茶用雍正琺琅彩,焚香冬天是琴書侶私款的宣德壓經銅爐,夏天則是德化白瓷筒爐。無論四季,出門都是掖一柄雅扇,扇面或吳湖帆青綠山水,或金冬心畫蔬果,扇骨不是金西崖刻留青,就是楊聾石的淺刻……你好雅的嘛!

他們是誰?田東飛問。

還不是江湖上流傳的說法,鄭薇說,不是這樣嗎?

田東飛的牙齒又白又齊,鄭薇覺得他的笑容那麼好看。玩古的人她見得多了,所謂收藏家、開古玩店的、拍賣公司的、文物商店的,還有博物館的,以及那些踩地皮串貨的,甚至挖墳盜墓的,這些人,無論專家還是玩家,鄭薇覺得,絕大多數所謂的圈裡人,身上都有一股俗氣。這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們每個人都彷彿是江湖油子,自我感覺良好,待人接物、說話,很誇張,彼此稱兄道弟,很講義氣的樣子,但往往很虛。謙恭有禮的後面,隱藏著志得意滿和對別人的輕視,以及六親不認的攫取。鄭薇很不喜歡這種氣味。但是,她自己又常在這種圈子裡混的。我身上也有這樣的氣息嗎?她也會自問。

書香門第出身,父親是蘇州大學名教授、博士生導師,母親在文物商店工作——她自認為是不俗氣的。從婷婷少女開始,耳朵邊就一直有人誇她氣質好、大家閨秀、優雅、嫻靜,等等。也有誇她漂亮的,因為她長得確實很漂亮。但是,更多的人並不直接誇她容貌美,可能是她的氣質更非同尋常吧。

對於古董,她有著與眾不同的審美眼光,她的眼光是很高的。比如竹刻,她就不喜歡留青,覺得總是脫不了一股匠氣。她喜歡明清時期浙派金石家刻的扇骨,這些人的作品不是商品,只是清雅玩物,有很高的書法篆刻意趣在裡面。紫砂壺裡,她就愛

造型簡單線條流暢的光貨素器,顧景舟確實堪稱一代大師,蔣蓉那類花貨,她怎麼也喜歡不起來。宮廷景泰藍也是特別惡俗的東西。

她經常掛在頸項里的,是一件紅山玉璧。她認為紅山、良渚的玉器,每一件都是國寶。田東飛卻更愛買一些春秋戰國時期和漢代的玉。他看重雕工,他知道雕工精美絕倫的古物總是會有很多的人追捧,價格空間也就更大。顧珏刻的一個竹筆筒,在香港蘇富比拍出兩千多萬港幣的價格,就是很好的例子。論竹刻,顧珏當然不是最好的,吳魯珍才是大藝術家。

父親的學生,追她的有好幾個。只有一個,長相、學問和家庭背景,是她以及她父母都接受的,但是他居然有一天說中國的古建築是垃圾,說中國的古董都有一股封建士大夫的腐朽氣息。這樣的言論,鄭薇的父親還可以勉強容忍,鄭薇母女,是反感到了極點。簡直就是欺師滅祖!「對的,就是不肖子孫,你這個老師,在他眼裡,也一定是腐朽的!」母親一向都是溫文爾雅的,這次卻真生了氣,她一輩子的工作,都是和「腐朽」的東西打交道,她也是腐朽的。培養這樣的青年學者,中國的寶貴傳統就要毀在他們手裡哼!

母親輕易不發火的。上一次是因為讀了賈平凹的小說,那本《廢都》,她氣得差點兒罵人,說,怎麼有這樣的作家,還靈魂工程師呢,簡直就是流氓!寫得太髒了,他的腦子裡怎麼那麼臟啊,真受不了!

鄭薇買的第一件東西,是一隻明代的袖爐。它看上去和普通的銅手爐差不多,但是東西的級別是有天壤之別的。這隻袖爐,精銅製成,小巧玲瓏,高拋的蓋子手工鏤刻編織紋。它的美,不是一般的眼睛能夠看到的。那時候「張鳴岐」這個名字知道的人也不多。雖然店主要價很高,她還是把它買下來了。她看得懂它,知道它的價值。後來這種張鳴岐的爐子,被一路炒高,竟然有過百萬的。鄭薇把它給了田東飛,他很激動,他一方面也是有眼光的,另一方面這時候這樣的袖爐再不是幾千元的東西,至少也是小几十萬。他拿在手上,仔細地看,反覆撫摸,愛到極點的樣子。如果這時候把它奪過來,他也許會發瘋吧!多少錢?他問鄭薇。鄭薇說,你說呢?田東飛又是一陣撫摸,說,東西是你的,當然你出價。

田老師你一個大雅之人,怎麼總是錢啊錢的呢?

田東飛說,錢當然是太重要了!沒有錢,怎麼玩?你跑到拍賣會上去,資金不足,人家抬兩棒,你就啞了!再硬著頭皮叫一口,人家馬上跳價,你就只能假裝要上廁所溜出去。不是膽小,就是因為錢少,硬不起來!

那就少買點嘛!鄭薇說。

這事有癮,你也知道。慾望唄,慾望是無止境的,有了一件想兩件,有了好的想更好的。也只有這樣才有意思嘛!如果東西越買越差,那就是沒出息。所以得講錢,得有錢!

可是有錢沒錢也是相對的呀!

對對對,田東飛說,這你說得對,拍場上誰也別稱大爺,十個八個億也買不了幾件東西。

收藏圈裡都知道那個編織紋張鳴岐袖爐是鄭薇的,後來到了田東飛手上。田東飛送去吳門秋拍,六十六萬落槌。買家是一位紡織品公司老總,齋名「逸考堂」,加上傭金,他付了七十幾萬。不是賺不賺錢的問題,鄭薇當初給他,沒要一分錢,白送的。大家都說,姓田的何德何能,竟得鄭薇這樣的白富美親睞,幾十萬的東西,眼睛都不眨白送了。

關鍵是在他手上玩了一年多,就出了,等於白拿了鄭薇六十六萬塊錢。這個人真牛逼!願意白給鄭薇六十六萬的,不是沒有啊!但是人家鄭薇不要,願意倒貼。

雖然不是什麼信物,但是把袖爐賣掉,鄭薇總歸不開心的。田東飛說他看上了一張黃花梨琴桌,可能達明,打底清早期。他看好明代傢具,肯定一路漲,現在出一百多萬,五年後加個零沒問題。

鄭薇說,你是不是真喜歡?真心喜歡的話就不要賣掉。你怎麼捨得賣掉的呢?

田東飛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都是浮雲。

鄭薇說,那你還佔有欲這麼強!

只有賣,不斷賣,才能買,才能不斷買進。只買不賣,很快就難以為繼了。

那讓你把東西都賣光,你會不會心疼?

田東飛想了想,說,只要價錢好,不心疼!

那你還是喜歡錢!

有不喜歡錢的人嗎?田東飛的嘴角那壞壞的笑容,最吸引她。鄭薇看著他,心想,他要多少錢才會心滿意足呢?

田東飛的叔父在阿根廷當廚師。他一手蘇州菜做得牛逼,大使館搞活動常把他請去。他做的醬方,取大塊五花豬肉,先油爆,加醬料、香料收干,然後上籠蒸三四個小時,肉不變形,內里卻已酥爛若豆腐。端上桌,香飄四座,色艷、形美,只有四角微微下塌,透露出酥爛的消息,必定是入口即化的。他回國省親,說起布宜諾斯艾利斯很多古董店、很多象牙雕刻,據說都是中國過去的東西。田東飛跟叔父飛去地球另一端,飛機上興奮得一刻不能睡,吃了兩顆安定片,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暈暈乎乎的,像喝多了啤酒。果然牙雕不少,大多晚清民國時期雕刻的觀音、布袋和尚等。田東飛眼光高,看上的都是清中期以上的,皮殼漂亮,牙裂自然。一組「四愛」,亦即羲之愛鵝、陶潛愛菊之類,牙質細膩、雕工高級。田東飛眼光獨到,看到了咱們建國以來出口創匯的那些「紅色題材」諸如「為革命養豬」、「草原英雄小姐妹」、「戰天鬥地」、「紅梅贊」等作品的價值,它們都是由學院雕塑系師生參與,工藝廠一流老師傅親自雕刻,代表了中國民間工藝的最高成就,其價值完全沒有被認識,或者是被完全忽略了。就像

宜興紫砂壺,直到1980年代,其實還只是日用器,無法想像日後會炒至天價。即使是顧景舟的作品,也不過區區幾十元。正是幾個台灣商人,購買了,或者說幾乎包掉了紫砂工藝廠顧景舟、蔣蓉、朱可心等七位技術員做的壺,紫砂收藏的風暴才從此轟轟烈烈起來。田東飛的超前目光,讓他很快暴富。收藏新中國以後的牙雕精品,他是大戶,

沒人手上能有他多、精、尖,蔚為大觀。出版圖錄畫冊、搞展覽、組織專場拍賣,田東飛名聲大噪,他因此被稱為「牙科大夫」。他的觀點,認為人體解剖學、美術院校教學,對提升手工藝非常重要,也獲得了相當多人的贊同,包括一些一線的當代工藝美術大師,比方蘇州玉雕的代表性人物楊曦,他的成功,他對中國玉雕的貢獻,就在於他將美術設計很好地運用到玉雕創作中。他超強的設計能力,使他的作品和產品都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還有嘉定竹刻家安之,他的竹刻,已經超過前人,這也得益於他對美術的深刻領悟,他曾自費去中國美院雕塑系進修。

那時候中國還沒有加入《野生動物保護國際公約》,國內象牙產品都是公開銷售的。蘇州、上海、廣州、北京等地的工藝美術廠、工藝美術公司,還有象牙雕刻的專門車間。民間工藝大師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之類的評選,還評給雕刻象牙的,比如蘇州的殷淑萍、董蘭生。田東飛的事業一路綠燈。

人們攫取象牙、犀牛角這些來自珍貴野生動物的珍玩,確實非常血腥殘忍,鄭薇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雅昌藝術網的論壇上,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她是個有獨特想法的女子,視野開闊,她早就意識到人類的攫取慾望無邊。田東飛看了她的文章,毫不留情地提出了不同意見,他在她帖子下面的評論言辭相當激烈,他說古代的珍貴文物,怎能用現代文明的理念去回望?這麼說甲骨文都是不文明的。古代的象牙犀角雕,是傳統文化的瑰寶,把它們和攫取、殺戮混為一談,實在沒道理。難道說,要把這些稀世珍寶都付之一炬嗎?這不是痴人說夢嗎!

有人看不懂了:你們情侶居然在論壇上公開吵架,這是怎麼回事?

有人說,什麼情侶呀,田東飛不是有家有室的嗎?他的兒子據說快要去日本留學了。國內藏界普遍看不起日本古玩,東西只要是「東貨」,價格馬上低下來。如果把日本東西當成中國古玩買進,那就是打眼吃了葯。田東飛不這麼看,日本至今還完好保留著中國唐朝的文化和文物,乃至建築,這就是他們了不起的地方。中國古代精緻優雅的文化,深刻影響了日本,被日本人很好地保留傳承。我們曾經的文化斷裂,幾乎將許多優秀傳統葬送,後來反倒要去日本續咱們的香火。後來的潮流,也證明了田東飛的看法是高明的,是先見。日本的鐵壺、銀壺,以及一系列茶道具,彷彿突然之間在中國大陸火起來,價格自然也日漸攀升。他把兒子送去日本留學,就是要讓他研究日本,從他們的今天,看到我們的昨天,以及我們的明天。「學好了,搞懂了日本,弄清楚日本的古董,你就有飯吃了!」他對兒子說,「你不愁賺不到錢!」

我喜歡他什麼?鄭薇有時候自問,我到底喜歡他什麼?我為什麼要愛上一個有婦之夫?她確實試圖找到答案。他很帥嗎?學問好嗎?還是特別有錢?好像都有點,好像又都不是。他的身上,其實有很多她不喜歡的東西,甚至是難以容忍的缺點,比如愛錢,動不動說錢,錢字掛在嘴邊,好像三句話不說錢,錢就會從他家裡逃走。他身上確實有一股俗氣,那些古玩圈內人身上有的毛病,他好像也都有。比如騙人,說起假話來,臉不紅氣不喘,說得就像真的一樣。寫小說的人去玩古,相信絕大多數都會血本無歸,被騙得傾家蕩產;而如果玩古的人來寫小說,則個個都是虛構的高手,編故事忽悠人,他們都是天才!

沒有答案的,喜歡一個人往往沒有理由;而不喜歡這個人,則隨便就可以找到理由。

她是無數人眼裡的大家閨秀。她的文字,好過文壇上許多著名的散文家。在她孤傲的眼裡,張愛玲、林徽因、伍爾芙這些人,才馬馬虎虎能夠瞧得上。還有現在活著的周曉楓,北京的女散文家,也是入她法眼的。以前,她還有點喜歡北京的陳染,陳染針尖一樣的敏感,刀刃般的神經質,讓她覺得很特別,就像一塊紅山文化的玉玦,不圓滿,有缺口,但是通靈。

她不想當作家,這也是她父親一向的堅持。他從來都不建議她閱讀太多的名著經典,甚至古典詩詞都不希望她過於迷戀。他覺得女孩子家,多愁善感了不好,不會快樂,也不能幸福。固然精神生活豐富,人生就比較精彩,但是,世俗也有世俗的快樂,安全、平靜,不至於無事生非。寫作對於女孩子來講,是十分危險的事,它會把你的生活搞得很糟糕,讓你的人生很慘。

但是有一種心靈,天生就是文藝的,天生就是多愁善感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別人只看到花開了好看啊很香啊,鳥兒在樹枝上叫得很動聽啊,甚至還有想著把鳥打下來醬爆了下酒。某些人卻就感傷了,傷春悲秋,擋都擋不住。鄭薇很少寫東西,一旦寫了,真可以說字字珠璣。

那麼多的人在論壇上捧她,成為她的粉絲,她是有條件成為一個網紅的,才、貌,還有豐富獨到的文物知識與見解,足以使許多專家和專業人士汗顏。她從小就出入文物商店的庫房,接觸了太多的瓷器、銅器、玉器、書畫、金石、竹木牙角雕,她和古代器物,是可以對話的。她比較欽佩揚之水,她讀她的書,明白揚之水這樣的人,和芸芸專家是不一樣的,她和古物之間,是有血脈關係的。文字透露了這種秘密,人與物、人與時間、人與歷史、人與宿命,在對古物的擦拭和端詳中,找到了靈魂的迴響和共振。

田東飛喜歡穿中式對襟衣裳,鄭薇常常譏諷他,說他是地主老財,說一個人真正的趣味,不會脫離他的著裝。為什麼要穿這個?她問他。

傳統的東西,舒服!他說。

可是我看了就是覺得不舒服。它不適合你,她說。她從來都是不願意穿旗袍和所謂的漢服,那種外在的復古,很膚淺。傳統的精妙,就像那些完美如新的古代藝術品,它們和你的情感,沒有隔閡,沒有陌生,沒有猜忌,我看花如我,花看我如花的境界。刻意,就是因為隔閡,就是因為信息不對稱,就是見外,就是排斥。

中國加入《野生動物保護公約》,全面禁止象牙貿易,禁止一切與象牙有關的生產、加工等活動之時,田東飛手上的所有牙雕,包括全部的紅色題材和明清老雕件,全部出空了!不得不承認他是一位古玩經營的天才。他的資金,又大量買進宋元瓷器。宋代因為鬥茶成為風氣,所以深色釉茶盞盛行,便於襯托茶色,其實是襯托茶的泡沫。天目、油滴、兔毫、鷓鴣斑這些著名建盞,在日本被奉為國寶,在中國卻長期被明清宮廷瓷器的火爆行情所遮蔽。田東飛有心收滿一百隻國寶級的建盞,準備下一輪的行情。這時候他的兒子田崇已經到了日本,到處收集武士刀。小青年練柔道,紋身,用日文在左臂上刺俳句。

田崇也上雅昌論壇,每次鄭薇發的帖,他都會來跟,許多時候是沙發。鄭薇的帖幾乎每條都被管理員置頂,絕對熱帖。她系統地整理世界各大博物館所藏中國文物,細分發帖,不知使多少人受益。紅山、良渚古玉、秦漢印章、西周春秋戰國古珠、青瓷、明清竹刻、五彩鬥彩琺琅彩、元青花、明清傢具、藏傳佛像、徽州磚雕、泥木造像、元明漆雕、三代青銅器、魏晉南北朝石刻、宣德爐、宋畫……三言兩語的點評,既不同於所謂專家,更與古玩圈眾生有別。她是許多人心目中的女神,追求者眾,乃情理中的事。但是所有公開的恭維殷勤,她皆視作玩笑。而私信里的挑逗,當然都是譬如沒看見啦!

田崇在私信里叫她姐姐,姐姐長姐姐短的,鄭薇不可能讓他叫她阿姨,但是覺得叫姐姐也很彆扭。她大他九歲,叫姐姐當然無妨,問題是,她是他父親的情人,可以是他姐姐嗎?她沒有見過田崇,他們只是在論壇里相遇。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和他父親的關係吧?在玩古的圈子裡,她和田東飛都是名人,兩個名人的緋聞,是比一次重大考古發現還要熱門的話題。那麼作為男主角的兒子,他對此作何感想?他是完全置身事外嗎?

她非常驚訝地發現,田崇和她說話,越來越纏綿的樣子。這是個戀母的傢伙吧!他如果真正戀母的話,他會站在其母一邊,對她抱有敵意。但事實顯然不是,鄭薇的擔心,因此也漸漸消失了。有些話,她是不會對田東飛說的,她是個淑女,他倆之間,她總是力圖烏托邦,總是把話題扯向單純的古董,以及愛情。她是為文物而生的,更是為愛情而生。她非常不希望她愛的人,老是錢錢錢,滿腦子生意和賺錢。他們在一起,應該只是對美物的研究和欣賞,是談情說愛,是象牙塔和桃花源。可是他不能脫俗,和她希望的,或者說想要打造的,相去甚遠。說她不為之感到痛苦和失望,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依然對他迷戀很深,不可自拔。似乎他離她的想像越遠,她就越是迷戀。她是因為感情饑渴嗎?追她愛慕她的人很多呀!但這並不一定說她是不饑渴的。她對他們無感,他們對她來說是不存在的。他們只是她的玩友,關於文物、關於古董,僅此而已。她的情感世界裡,只有他。田東飛是神秘的無上權威分配給她的唯一異性,感情世界裡唯一的一碗飯。她如果不想餓死,就只能吃。她其實吃得很辛苦,當然有時候也酣暢。辛苦和酣暢交替、混雜、糾纏,讓她欲罷不能,讓她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內心,究竟充斥著快樂還是悲傷。

她慢慢也發現了,她的同性朋友越來越少,交往的基本都是男人。可以歸因於,喜歡古物的,絕大多數都是男性。背後的較為深入的原因,她好像也感覺到了一點,那就是,她越來越變得不喜歡說自己的心事,不暴露自己的感情,甚至喜憂好惡,都隱藏起來了。在人們看來,她就是一個完美到不食人間煙火的淑女,沒有任何缺點,有的只是溫文爾雅、知書達理、才貌雙全。她是藝術品一樣的美,專業書一樣的理性嚴謹。她是從古代穿越而來的女子,腦子裡裝著幾輩子讀的書。她無意中把自己打扮成這樣的人,把自己完全封閉了起來。她的情感世界只有一扇門,狹窄的路,只通向一個人,這個人會帶給她什麼,她不知道。

許許多多的話,她是不願意去說的。愛上一個有婦之夫,那與她的審美觀、道德觀一致嗎?如果她所面臨的東西,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她會怎麼看?會接受嗎?還是鄙視?是的,她常常鄙視自己,她鄙視自己到孤獨,但是沒有人可以傾訴。她越孤獨越沉淪。

她有時候會細細地端詳田崇的照片。他梳著江戶時代武士的髮型,握著日本軍刀,神色凝重。但他看上去畢竟還是孩子,面孔上稚氣未脫。如果和田東飛生一個兒子,也會是這樣子嗎?他是不是她生的呢?她只不過大他九歲,但是他完全不是她的同代人。他在論壇里的表現,就是孩子氣。他和她說話,無論是公開的評論還是私信悄悄話,那份纏綿,讓她害怕。人們看到了會怎麼想?田東飛看到了嗎?他怎麼想?

田崇看古物的眼光,明顯不如他的父親。田東飛是個古董買賣的天才,他真的就比別人看得遠,看行情就是有提前量。一年前他就對鄭薇說,古珠會有一輪大的行情。鄭薇這次有點將信將疑,但是事實就是他預料的那樣。他分析得有道理,珠子在人類歷史上,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說直立行走和鑽木取火學會使用工具是人類的第一次飛躍,那麼製作珠子來禮天祭神和裝飾自己,則是第二次飛躍、更大的飛躍,那是人類精神和審美的覺醒。而珠子的價值,一直沒有被認識,市場基本沒有表現,除了清宮朝珠和十八子。這是很嚴重的盲點。田東飛認為,珠子是美的,可以與人隨身相伴,而且珠子畢竟不像其他古物,有一定經濟條件的人也都買得起,它的受眾應該比紫砂壺更廣,所以珠子的價格一定會漲起來。他當時拿出一串由西周紅瑪瑙珠子編成的手串,遞給鄭薇。鄭薇很喜歡,她一眼就看出它們的好來,紅得珠光寶氣,卻又低調,這種珠子的形狀和氣息,就是悠久歷史的氣息,就是高貴器物的格調。讓她非常生氣的是,他居然提出來,用這串西瑪珠換她家裡的一隻剔紅小盒子。

她感到意外。他們交往了這麼長時間,他沒有正經送過她一樣東西。他愛她嗎?他和她見面,就是為了睡她嗎?她是他無數寶物中的一件嗎?沒有到手的時候,就想著如何佔有之。一旦到手了,把玩一陣,心理得到了滿足,就想著找機會出手,賣個好價錢。買進賣出,沒完沒了。他也會把她賣掉嗎?他和她都知道,其實是有很多人要她的,他如果真的要把她像一尊永宣鎏金佛像那樣轉手,自然是會有很多人搶。他果然會買東西,從來都是低價吃進,高價拋出,從來不會壓貨在手上。

剔紅香盒是鄭薇在母親工作的文物商店買的。那時候東西還很多,而且按今天的眼光看是便宜。這件剔紅年份好,至少是明代早期的,弄得不好就是元代的。剔紅是等級非常高的東西,木胎上一道道刷大漆,上幾十道,將干未乾之時,用刀雕刻。說它是香盒也可以,一時玩香成風,什麼盒子都往那上頭靠,什麼盒子都成了香盒。其實古代盒子的用途,並不是分得那麼清楚的,女子化妝用的粉盒、文房印泥盒、香盒,都可以的。

是不是覺得吃虧了?田東飛說,西瑪珠子雖然今天還不是太貴,但是你看好了,不出兩年,每粒上千元,甚至三五千,甚至上萬,都是可能的。

他又說,要不,這方硯台也給你吧!

鄭薇感到悲哀。他們之間,竟然是這樣的。難道說,這個人,和任何人的關係,都是買賣嗎?他做每一件事,和每一個人打交道,都是在計算著價格,都是只剩下吃虧和便宜嗎?既然這樣,她想起了她的張鳴岐銅爐,當初是送給他的,他後來賣了六十六萬,也沒給她一分錢。難道他完全忘記這回事了嗎?現在給她一串珠子,竟要她拿剔紅盒子來換!他一定是對這個盒子覬覦已久,所以拿一串珠子來騙取。

她收下了手串,也把剔紅給了他。她這樣做,估計不會有多少人理解她。但是如果你正墮入情網,沒道理地愛得深沉,乃至徹底迷失了自己,那麼也許你是能夠理解她為什麼會這麼做。她也知道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她了,她變得很傻、很懦弱,而且往日的那種雍容矜持也正在失去,她就是很怕失去他。如果他們較長時間不見面,發他簡訊沒有及時回復,她就會緊張,甚至恐懼,然後胡思亂想。但是每次她都克制著自己,不給他打電話。那樣多俗氣啊!質問他為什麼不及時回簡訊嗎?說自己有多擔心和慌張嗎?那是一些小女人才會這麼做的呀!

他好像從來就不擔心她會離開。他是勝券在握呢,還是根本不在乎?他的心思,他的樂趣,他的精力,都投放到了古董上,他除了古董,就不會再愛其他事,是嗎?那他為什麼還要和她幽會,為什麼還要睡她?

哦,不要去責怪他吧,還不是自己送上去的?他也沒有來追你,人家是有家室的,是你去插了一杠子,你是可恥的,你有什麼資格抱怨?你走呀,估計他也不會拉著你。那麼,你該怪誰呢?玩古的人都知道,一件東西,是真是假,值不值得,全憑你自己看,自己判斷,誰說了都不算,誰也幫不了你。如果買下之後,發現了問題,後悔葯是沒有的,不可以退,也不能說,說出來大家知道了,非但不會同情你,反而只會嘲笑。

他就是喜歡錢,他從來都不掩飾。他也從來不說好話給她聽。他就是一副不要白不要的腔調。他賣東西給別人也是這樣的,開出的價格,從來沒有還價的餘地,比老外做古董生意還牛氣。大家都知道老外實在,不開虛價,所以他們也不喜歡你砍價,如果像國內一樣殺半價,他們就會很生氣,不跟你做買賣了。但是你如果小刀,砍掉個零頭,或者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那還是可以的。田東飛卻牛氣得一分錢不讓,愛要不要!他是有資格牛啊,因為他貨好啊!對於鄭薇,他的底氣同樣超級足。

他從來都沒有情意綿綿的話,即使在床上,也是這樣。他會不會睡她的時候也想著怎樣把某件東西搞到手呢?

而他的兒子田崇,卻一點都不像他,他的嘴巴,就像抹了蜜。他過來和她搭話,總是那麼纏綿,好像他才是她的情人。她覺得不好意思,對他說,不要這麼說啦,被人家看到了難為情的!他於是不再在論壇里公開跟她說話,連評論都少了。但是,私信還是常常發過來,有時候說話,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她不喜歡他這樣。但是,她好像也並不那麼反感。許多時候,因為對田東飛的怨懟,因為她並不想向誰去抱怨訴說,只是壓在心上讓自己鬱悶,所以田崇的出現,倒也不失為一件愉快的事。她可以居高臨下地跟他調侃說笑幾句,心裡竟然輕鬆了很多。

有時候她會提起他父親,她是希望聊一些與田東飛有關的內容。但是顯然他並不願意。每次她提起話頭,田崇都以沉默相對。你會留在日本嗎?還是畢業後回國?她把話題扯開。「我沒有想過,」他說,「要是姐姐在日本,我就不想回去了!」這分明是赤裸裸的挑逗嘛,這個孩子!鄭薇決定要教訓他一下,她說,我是你爸的朋友,你不可以叫我姐姐的!

田崇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麼?

反正我不知道!

鄭薇說,你沒大沒小的,你不該這樣跟我說話!你說了很多不應該說的話,以後不要再說。如果你再說,我就告訴你爸!

你不會告訴他的!田崇回復得很快。

那麼你媽呢?鄭薇突然這麼問,連她自己都覺得吃驚。為什麼要這麼問?想問什麼?

那頭就此沒有回復了。人呢?她問。還在嗎?也沒有反應。他不見了,下線了。她有了被拋棄的感覺。她呆坐在電腦前,似乎要等他回來。但是夜越發深了,後來是黎明,他沒有回來。

田東飛要給自己辦一個展覽,展出他收藏的明清文房精品,有數方名硯,有朱三松透雕竹筆筒,有宋代太湖賞石,有王世襄舊藏宣德橋耳爐,有玉雕子岡牌,有宋哥釉筆洗,有良渚玉琮,有來自鄭薇的元剔紅香盒,有漢代玉印,有一張唐琴,等等。同時還要出一本畫冊。他請鄭薇給畫冊寫文字。你的文筆好,他說。

鄭薇知道他的想法,這一場展覽,他是要把這批東西都賣掉。不僅賣掉,還要賣個好價錢。他的東西雖然貴,但就是有人接。古玩行就是這樣,看重流傳有序的東西。因為造假厲害,東西來路不明的話,人不敢要。但是它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前邊是誰誰誰的舊藏,當然這誰誰誰不會是等閑之輩,須是名人、權威、大佬,這東西來路好,價值自然就高。王世襄先生的舊藏,美國安思遠的東西,甚至是像台灣作家董橋收藏過的,就是非同尋常,特別的搶手。這比有專業證書,比什麼專家鑒定還要靠譜。田東飛的眼光,他在收藏界的名聲,都決定了他手裡出來的藏品有很高的附加值,人家就是願意從他手上拿東西,靠譜、放心,也容易出手。特別是展出過的東西,還收入圖冊,這是最好的身份證。

鄭薇的文字確實好,精準、清晰,不像各拍賣公司圖錄上的文字那麼普遍流俗、空洞。那些文字,好像都是同一個文案寫的,沒有個性就不去苛求了,陳詞濫調實在讓人受不了,什麼「相得益彰」,什麼「寶光瑩潤」,說了等於白說。鄭薇對每一件古物的描述,盡量直白,但是準確描述的同時,必有一句獨到的點評。所有的文字因此就有了深度和溫度,也有了趣味和靈魂。

展覽在工藝美術博物館舉辦。開幕那天,雖然天不作美,下起了小雨,但仍然高朋雲集,祝賀的花籃一直擺放到大街上。再加上來蘇州旅遊看大名鼎鼎的蘇州博物館順便過來看熱鬧的吃瓜群眾,一時間場面火爆,城管出動了好幾個,過來維持秩序。報社、電視台、網站,都有記者前來採訪。一些自媒體也不會放過機會,蹭點消息以博轉發量。據說當前中國,繼大宋和民國後,又一次步入了收藏盛世,亂世黃金盛世收藏,看來所言不虛,你看看田東飛文房精品展這場面,就會相信誠哉斯言!

人們紛紛和田東飛、鄭薇合影,藏友們皆以見到兩位的真容為榮。合影的時候有人把手放到鄭薇肩膀上,吃瓜群眾就起鬨,放開你的爪子,不要碰我的女神!在公眾場合,她更顯其優雅,一襲長裙,比那些走紅地毯的明星更加儀態萬方。沒想到的是,田崇也在這個展覽上出現了,他走到鄭薇面前的時候,她才認出他來。不知道為什麼她一陣慌張,自己覺得臉都紅了,沒錯,臉蛋發燙。她差一點伸出手去拉他,但她是女神,她不能失態,她必須始終保持著不溫不火落落大方的儀錶儀容。她做出一副好像知道他要回來的樣子,說,是昨天飛回來的嗎?辛苦了!

田崇摸出一件玉器,送給鄭薇,說這個玉豬龍是他在日本淘到的。他知道她喜歡紅山,而玉豬龍正是紅山文化玉器的代表作。鄭薇沒有拿,就知道它只是一件高仿。但是當這麼多人的面,她不能說什麼,她接了過來。然後他們兩個終於有機會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告訴他,這個玉豬龍是不對的,是中國流出去的高仿。她說,上海、蘇州、揚州、北京、廣州,還有湖州等地的工藝美術公司,在解放後仿製了大量的中國文物,歷朝歷代的各種文物都有,包括書畫,出口換匯。她掏出她貼身佩戴的那個紅山玉璧,遞給他:你看,你比較一下看,兩件東西,無論是用料,還是鑽孔痕迹、包漿光氣,都不一樣的。

她掏出玉璧的時候,發現他盯著她的胸部看,突然就覺得不自然了,想遞給他的玉璧上,一定還有自己的體溫吧!這麼想就更不自在了,伸過手去要把玉璧拿回來,田崇卻說,姐姐你這個給我吧!

假的換我真的啊!她很不捨得這塊玉,好多年一直貼身相伴。雖說它不一定值多少錢,這種高古素璧,價格起不來的原因,一是大眾審美趣味普遍追求刻工和玉質,論玉必定和田,而且還要白,紅山大部分是岫岩玉,沒有精細的雕工;二是高仿猖獗,真贗難辨,收藏門檻高,輕易難以進入,真的也常常被看假,所以很多人都覺得不碰為好。但是鄭薇對紅山情有獨鍾,覺得這種樸拙之美,又經過了好幾千年時光的浸潤,是無法複製的大美,每一件都是國寶。而坊間所謂的紅山古玉,甚至有些拍賣會的拍品、博物館的藏品,也是非常可疑的。一萬件里有一件真的就算不錯了!

但她還是把玉給了田崇。和你爸一樣!她說。

田崇說,我要天天戴著這個玉,看到它就想到姐姐。

你想著我幹啥呢?還天天想,累不累啊!

鄭薇無疑也是展覽會上的主角之一。圈子裡的人,都知道她和田東飛的關係,他的展覽,自然也就是她的展覽。大家紛紛向她表示祝賀,都說藏品真好,真雅!好的古董,就是要雅。最貴的當然是宮廷器,那是每個時代集舉國之力打造出來的,除此就是文人雅玩了,文人有文化,審美高,文人看得上的東西,把玩的東西,自然是最有味道也是最有境界的。田東飛不愧是藏界大佬,他的趣味、他的眼光始終高於常人,他就是風向標。

鄭薇笑笑,東西又不是我的。

大家就誇她圖冊上的文字寫得好。如果沒有很高的審美,如果不是對歷史文化有那麼深的造詣,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文字。而且還必須是有很高的文學水平!

照相機、攝像機都對準了她。她雖然是一個當代女子,但是她和古物在一起,是那麼協調,協調中又有強烈反差。這種反差是美的,彷彿是相互映襯,場子里要是沒有了她的身影她的笑容,以及她優雅的走動,還有她悅耳的嗓音,古物未免就缺乏了生氣,顯得過於陳舊灰暗。她就像是給這些幾百年上千年前的東西提氣,讓它們在這個展廳里各自優雅,精緻的愈顯精緻,古樸的越發古樸。而這些古物,同時又在襯托著她,把她的鮮活和靈動,推到了人們的視野之中。

在這樣的場合,每一個人似乎都變得文雅了,靠近了珍貴的古物,都不敢太重呼吸,唯恐驚動了沉睡的歲月。懂行的不懂行的,都對象徵著傳統文化結晶的一件件東西懷揣敬意。即使很多人在說著錢,估猜這些古董的價值,商談著以什麼樣的價錢惠讓轉手,氣氛卻始終是高雅的。人在古老的時間面前,會覺得自己的渺小,會覺得討論買賣都是一件風雅脫俗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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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內圖片若未標明均來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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