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筆墨的中國畫,沒有價值
時下在討論國畫傳統時,經常會聽到一種論調,認為筆墨不過是一種技巧,而繪畫卻要反映思想。這話聽上去似乎有點道理。怎麼反駁呢?有朋友說,如果筆墨只是技巧,技巧總是可以掌握的,為什麼倪雲林構圖最簡,筆墨最簡,六七百年來沒有一個人學得像呢?
我想,對了。拿倪迂來說事,最容易講得明白。明代的沈周每每臨摹倪雲林,他的老師趙同魯一看到就大喊:「又過矣!又過矣!」這是畫史里很有名的一則趣事。所謂的「過」,指的是畫得重了,實了,多了。「又過矣!」,說明沈周是一直努力要學得像的,無奈天性厚重,「力勝於韻」,一下筆就「過了」。因此他自己也感嘆:「苦憶雲林子,風流不可追。」
就是從明代開始,山水畫家出現了一種「仿」、「摹」、「撫」、「擬」前代名家的習尚。一套山水冊頁,摹宋幾家,擬元幾家,但裡頭一定少不了一張仿「倪高士」的,也就是說,明清以降,只要是畫山水的,幾乎無人不學倪雲林。但是,有沒有人成功「複製」了倪雲林呢?沒有。
清「四王」以筆墨「集大成」見稱,王時敏、王原祁祖孫倆畢生習倪,老王偏於秀,小王偏於渾。要說氣韻格調最靠近雲林的,可以找出兩個人,惲壽平是一個,漸江是一個,然而前者偏於弱,後者偏於硬。康熙年間有個叫倪燦的人,說了一句像是嘲諷的話:「每嘆世人輒學雲林,不知引鏡自窺,何以為貌!」 翻成白話就是,你們大家都想學倪雲林,也不知道拿個鏡子照照,自己長得什麼樣!話雖刺耳,但細細回味,卻也說出了一層道理:倪雲林不可複製,是因為「人」作為個體的不可複製。筆墨同樣不可複製,因為筆墨即是人。
倪高士之「高」,高在何處?高在胸次耳。倪高士自言「聊寫胸中逸氣」,逸氣為何?品格、性情、學問、境界耳,品格、性情、學問、境界經由何者表達?透過「寫」,透過筆墨耳。中國的傳統學問藝文,講求知行合一,「自證自得」。力行有得,境界自到。明儒王陽明說,「知底懇切處即行,行底精粹處即知」。對於繪畫而言,筆墨就是「知」與「行」的融匯處,非「知」非「行」,亦「知」亦「行」。
「畫雖一藝,而氣合書卷,道通心性。」繪畫如果能夠「反映思想」,那麼,「思想」也主要承載在筆墨之中,而不是通過「主題」直白地灌輸給觀者。「六法」當中最核心的兩條,「氣韻生動」與「骨法用筆」,完全以筆墨為指向。對於一位真誠的書畫家來說,筆墨的追求,實質上是一種接近於宗教色彩的,讓生命起變化的,「明心見性」、「自證自得」的修行過程。因而,以董其昌之冰雪聰明,尚需「與宋元人血戰」。
就好比打太極,你不能說你對「陰陽消息」的道理很瞭然,就可以不練拳了。否則與高手過招,人家一搭手照樣讓你踉蹌於數步之外。真正的參悟,一定是在一招一式、朝夕推演中得來的。纖微要妙,道行淺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正如陸遊《夜吟》詩云:「六十餘年妄學詩,工夫深處獨心知。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
筆墨既不可複製,那麼,為什麼要學習古人?學習古人,是為了照見自己,找到自己,完善自己。一張畫如果沒有筆墨,看起來像西方的水彩,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孔門七十二賢天天跟著孔子學些什麼?學的是做成一個「人」,由「小我」達於「大我」。聖人身教重於言教,語默作止,無非學問。以繪畫取譬,一動一靜,一言一行,就是孔子為人的「筆墨」。這種「筆墨」很高超,所以讓子張發出感慨:「譬之宮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他認為子貢的優點是看得到的,而「夫子」的高明之處是難以揣摩的。就連孔子最看重的顏淵也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雖欲從之,末由也已」。這與沈周的「苦憶雲林子,風流不可追」,說的是一個意思。
然而七十二賢學孔子,不是為了學得「優孟衣冠」,而是通過「仰之」、「鑽之」、「瞻之」、「從之」,通過夫子的啟發與熏陶,發現了自己的天賦之性,各自提升、完成了自我。子路見孔子前後的氣質變化,就是一個明證。所以,沈周無需為「又過矣」而懊惱,通過追擬「雲林子」,照見了自己厚重老健的筆性。而這恰恰是他一生的得力處,立足處。
禪宗有言,「摸著自家鼻孔」。可為筆墨修為下一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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