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都聽的春節洗腦神曲，竟是「印度人」寫的抗戰勝利慶祝歌？

抗戰勝利、過年、印度人、鏗鏘玫瑰、梁山伯與祝英台……什麼人能把這些都聯繫起來？

每年春節期間，商場超市，大街小巷，車站旅館，都會聽到一首喜氣洋洋的洗腦神曲《恭喜恭喜》——

「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嘴裡，

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恭喜恭喜，

冬天已到盡頭，真是好的消息，

溫暖的春風，就要吹醒了大地，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

恭喜恭喜恭喜你……」

歌詞很喜慶，但仔細聽來，卻會發現其中並沒有出現「新年」、「拜年」之類的文字，只是提到了春天，而不是春節，似乎並不全然是為春節而作的歌曲。

如果你有這種感覺就對了——實際上，這首在華人世界廣為傳播的過年歌，年齡比中華人民共和國還要大，而且的確不只是為了慶祝新年，也是為了慶祝抗日戰爭勝利而作的曲子。

現代版的《恭喜恭喜》經常都能聽到，這裡先來聽聽1946年的原版，演唱者為當時的知名女歌手姚莉和她的哥哥姚敏。

在過年的時候不少超市，都在洗腦循環這首歌…

相比於今天用電聲樂器伴奏，非常喜慶的現代版，1946年的歌聲並沒多麼歡快，伴奏僅是一把吉它，隱隱帶有一點傷痛——中國贏了戰爭，卻是慘勝，勝利的喜悅，也伴隨著生靈塗炭和家園荒蕪，再加上中華文化中天生的內斂，這種帶傷之喜，自然不會是狂歡的風格。

這首洗腦神曲的作者是誰呢？

陳歌辛，這個名字今天的人們已經非常陌生了。1945年8月15日，日本向同盟國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傳到上海。在日偽政權統治下度過了四年歲月的陳歌辛只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寫出了一首《迎戰士》來歡慶抗戰勝利，這首歌要表達的，是淪陷區人民終於雲開霧散的喜悅，以及對抗日將士的讚頌。

「號角吹動，鼓聲隆隆，偉大的勝利多麼光榮！

歡迎呀，歡迎！民族的英雄！請你接受我們的歌頌！

八年的和苦痛，得到了今天的成功。

如今每一個中國人，抬起頭來挺起了胸！」

第二年，恰逢抗戰勝利後的第一個春節，心潮澎湃的陳歌辛再次拿起筆來，以「慶餘」為筆名創作了賀歲歌曲《恭喜恭喜》，看似慶祝佳節，實際上卻是在描述中國人經歷八年戰爭的煎熬，終於苦盡甘來，迎接勝利的歡欣。

由於歌詞里並沒有直接提到戰爭，還充滿了對新生活的嚮往，隨著時間的推移，慶祝戰爭勝利的成分逐漸淡化，「賀年」的意義漸漸被突出，被歷代華人歌手反覆演繹，以至於幾十年後，幾乎沒有人還記得這首歌最初的來歷了。

1968年，鄧麗君在她的專輯《聖誕快樂·敬賀新禧》中重新演唱了這首老歌，她甜蜜的歌聲讓這首歌的廣為流傳，最終成了為整個華人世界所廣泛接受的賀年歌曲。

九十年代以後，中國娃娃、卓依婷等歌手又一再翻唱，並將原作略顯哀傷的弦樂小調改為歡暢的敲鑼打鼓，不了解來歷的人，恐怕很難把這首歌與漫長而殘酷的抗戰聯繫起來。

貢獻了兩首慶祝抗戰勝利的獻禮歌曲，傳播還如此之廣，按理說陳歌辛應該會成為音樂界的英雄。

但是在1946年6月，他卻被國民政府以「漢奸嫌疑」的罪名逮捕——這樣一個音樂家，居然會是漢奸？

一個搞音樂的，會是這種人嗎？

說陳歌辛有「漢奸嫌疑」，也並不算冤枉，因為他在上海期間，確實給日本人寫過《大東亞民族團結進行曲》等歌曲，而且有一首還是主題為吹捧「神風敢死隊」的《神鷲曲》……反差這麼大，是怎麼一回事呢？

日偽之所以要陳歌辛寫歌，就是因為他的名氣響，影響大。有多大呢？在舊中國的上海灘，陳歌辛有「歌仙」的雅號，這可不是隨便哪個音樂人就能達到的段位。

陳歌辛的身世比較奇特——從血緣上講，他還是一個「印度人」，根據後代回憶，陳歌辛的爺爺是印度貴族（原話如此，應該是指高種姓），不知因何原因來到中國謀生，在上海成家立業，據說長得還有點像尼赫魯……

陳歌辛和夫人金嬌麗

陳歌辛的祖父給自家起了一個中國的吳姓，但在家還是講英語，當陳歌辛出生時（1914年9月19日），被過繼給了吳家的朋友，一位無子女的建築工程師陳友文，這樣他就姓陳了。雖然這兩家都跟音樂沒啥關係，但陳歌辛在音樂方面卻是很有天賦。

陳歌辛畢業於上海格致中學（當時叫格致公學），曾短暫師從於德籍猶太音樂家弗蘭克爾，男高音能唱到21度，還通曉英文、俄文和日文，能即興譜曲，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出眾的才能為他贏得了一眾粉絲，他的夫人金嬌麗就是陳歌辛在中學當音樂教師時的學生。

陳歌辛才華出眾，能曲能詞能唱能指揮，一生創作了200多首歌曲，還多次指揮交響樂團和舉辦個人獨唱音樂會，作品帶有浪漫色彩，獨具一格。

三十四年代的歌星龔秋霞、李麗華、白光、姚莉、陳娟娟等明星演唱過他的歌，其中「金嗓子」周璇演唱了他三分之一的作品，這樣優質高產的音樂家，堪稱是上海灘的黃霑，自然也難免成為日偽注意的對象。

但陳歌辛真是心甘情願為日偽效力嗎？

從歷史記載看，並非如此。在上海的「孤島時期」，陳歌辛創作過許多抗日作品（抗日舞劇《罌粟花》、《丑表功》、《傳遞情報者》和《春之消息》等），還舉辦過「歌詠指揮訓練班」和「實驗音樂社」（傳播救亡歌曲、宣傳蘇聯音樂），培養抗日歌手，譜寫抗日歌曲，為南匯縣新四軍淞滬支隊教育委員鮑季良創作了《薛仁貴》和《糊塗的國王》等救亡歌曲，不少熱血青年受到歌聲鼓舞，走上了抗日道路。

值得一提的是，他曾在中共地下黨員楊帆的邀請下，為新華影業公司拍攝的電影配譯了《伏爾加船夫曲》和《快樂的風》兩首蘇聯歌曲。

真正的76號是這樣的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進佔了上海租界，孤島時期結束了。1941年12月16日，陳歌辛被日軍以共產黨嫌疑為由逮捕，關進了「76號」的監獄，受到了嚴刑逼供，被折磨了三個月，期間被迫寫了《大東亞進行曲》。

這次經歷讓這個沒有受過什麼罪的年輕人在精神上產生了動搖，意志消沉，被釋放後只能去寫一些「鴛鴦蝴蝶」類的作品了。

1943年，他被汪偽政府直屬的「中華電影聯合股份有限公司」音樂部招入，1945年3月，日偽在上海舉行「神鷲歌演奏會」，陳歌辛在音樂部的命令下作了《神鷲歌》，還上台指揮了一曲。這成了陳歌辛一生中難以洗刷的污點，也是國民政府認為他有「漢奸嫌疑」的原因。

不過，只會寫歌的陳歌辛與那些鐵杆漢奸還是有本質區別的。在最艱苦最看不到希望的抗戰初期，他寫了很多愛國作品，在日本快要覆滅的二戰末期，卻又去為日偽作曲——在艱苦的時候不投敵，反而在敵人快完蛋時投敵？

這從常理上不大講得通，如果解釋為一個被嚇壞了的「文青」在脅迫之下的不得已，可能更合理。為日偽寫了歌，說起來的確很不光彩，但並非大奸大惡，實際上他也只是拘押了七天就被釋放了，顯然國民政府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必須要追究罪責的人，而陳歌辛在勝利消息傳到上海時創作的歌曲，才是他真心流露的表現。

經歷了第二次牢獄之災後，陳歌辛夫婦前往香港，投奔左翼作家夏衍，在此期間他為電影《長相思》創作了另一首廣為流傳的歌曲《夜上海》（曲作者，詞作者為范煙橋），這首帶有爵士風格的歌曲是原唱周璇的代表作品，在之後長達七十多年的時間裡，被蔡琴、伊能靜、莫文蔚等眾多歌手多次翻唱，成為華語歌曲的經典之作。

陳歌辛於1950年受夏衍之邀回到上海，擔任崑崙電影製片廠的作曲。

1957年，陳歌辛被錯劃為右派，被下放到安徽白茅嶺農場勞動，四年後因病死於當地。一位很才華的音樂家，只活了不到五十多歲就去世了，這是一個令人惋惜的結局。

不過，他的故事並沒有結束，人雖然不在了，但他的歌會替他活著。陳歌辛還有一首有世界性影響力的歌曲——《玫瑰玫瑰我愛你》流傳於世，這是一首創作於上海孤島時期（1940年）的作品，原唱就是後來演繹了《恭喜恭喜》的姚莉，這首歌結合了城市情懷和民族音調，輕鬆明快又充滿正能量，一經推出就迅速走紅，不僅為國人所喜愛，被甄妮、鳳飛飛、梅艷芳、黃齡等歌手翻唱，還走出國門，成為最具世界知名度的華語原創作品。

1951年4月，美國歌手（演員）弗蘭基·萊恩（Frankie Laine）用爵士樂改編了這首歌，並用英語翻唱，歌名直譯為《Rose, Rose, I Love You》，同一年，另一位美國女歌手佩圖拉·克拉克（Petula Clark）也演唱了這首歌——《Rose, Rose, I Love You》一度在美國Billboard（美國著名娛樂媒體品牌）排行榜上排名第三，也是進入Billboard榜唯一的一首中文原創歌曲。如果你去問一個來自歐美國家的人，哪首中國歌曲名氣最大，得到的答案多半會是這首《玫瑰玫瑰我愛你》。

據說，50年代初，美國的出版商曾因為要付版稅而尋找過《玫瑰玫瑰我愛你》的作者，按當時標準，這筆錢有160萬美元，約合今天的4000多萬美元。

聽到此消息後，陳歌辛向人民政府表示，如果能領這筆版稅，他將把這筆錢全部用來購買戰鬥機，捐獻給正在朝鮮奮戰的志願軍空軍。

當然，中美兩國當時沒有官方往來，這件事後來也就沒有了下文。如果此事成真的話，倒會成為比較有趣的一幕——中國音樂家拿著美國給的版稅買戰鬥機打美國……

玫瑰的故事也沒完——1999年7月，在洛杉磯舉行的女足世界盃決賽中，當中國女足出場時，全場華人球迷高唱起了「Rose rose I love you」——當年的情歌，此時成了鼓舞巾幗健兒的最強戰歌！一首四十年代的曲子，還如此有生命力，也是非常罕見了。

陳歌辛的故事也沒完——1949年，上海剛剛解放時，陳歌辛就把他14歲的長子陳鋼送去參加了人民解放軍，由於鋼琴彈得好，陳鋼被分配到文工團，1955年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考入上海音樂學院學習作曲，陳歌辛的幼子陳東後來成為男中音歌唱家。

陳歌辛全家福，長子陳鋼

女兒陳小麗、次子陳鏗、幼子陳東

陳鋼這個名字可能你也會覺得陌生，但他的作品你一定很熟悉——《梁山伯與祝英台小提琴協奏曲》（與何占豪合作）總會知道的吧？

這是中國傳統音樂和西方音樂完美結合的典範，幾乎沒有哪個中國人沒聽過這首曲子，在國際上也享有盛譽。1959年5月27日，梁祝在上海首演，當即引起轟動，當時還在安徽農場勞動的陳歌辛得知這個消息，對兒子的成就感到非常欣慰——自己的音樂事業，後繼有人了，雖然他並沒有能夠親眼看到這一幕。

無論是超市洗腦神曲，還是女足助威歌，竟然有著這樣遙遠而複雜的來歷，也許會讓剛剛了解到這一切的人感到驚訝，但文化就是這樣，當它有了承載歷史的功能，就會變得非常有生命力。當我們在超市愜意購物，享受和平時光的時候，要能夠想到，反覆轟炸耳膜的洗腦神曲，曾經伴隨著勝利的血淚，它的作者，亦是歷史變遷的見證。

- END -

作者 / 楊樹

文章來源 / 軍武次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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