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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環與盛名之下:你所不知道的「流水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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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本文節選自《流水別墅傳》譯序。譯者林鶴在文中敘述了自己緣何想要「搶」著翻譯原著,流水別墅的盛名與歷史之含混可以算二則誘因。這座二十世紀最著名的私人住宅背後有著太多不為人知的故事與細節,待你慢慢讀來。

《流水別墅傳》譯序

文 | 林鶴

賴特與小埃德加在塔里埃森

《流水別墅傳》的翻譯是「搶」得的。一是「搶活兒」,再是「搶日子」。除了文章精彩令人沉溺以外,倒好像還有點兒更強大的緣故?

流水別墅本身的盛名應該算得上一則誘因。它不但曾是美國最著名的別墅,不但曾是全世界無數建築學生精心揣摩的設計典範,而且在當今中國的普通人群里也很有名氣。各大城市都有許多樓盤冠名「別墅」,其中還有些廣告招搖著賴特風格的大旗,稍微見多識廣一點兒就會聽說過流水別墅。這麼重大的話題,誰敢掉頭不顧?

流水別墅的歷史之含混應該算得上又一則誘因。這個老掉牙的舊建築早就堪比成語典故滲進時光深處了,然而雖然人人都知道,卻是人人說不清。套用「歷史因解說而存在」的公式,難道它的歷史在此之前只是個貼好了標籤的空抽屜?我熟悉流水別墅的圖紙和照片,也熟悉它適用於國人最愛的諛辭「天人合一」的環境關係。可是再深究下去,耳食的瑣碎訊息還不夠在餐桌上絮叨的。蓋在熊跑溪?多麼古怪的地名,果真有熊在林間溪地奔突么?說是房主考夫曼先生的公子誘發了流水別墅的構想?這家平常富人憑什麼催生了不同流俗的富豪別墅?據說賴特設計這座20世紀最偉大的別墅只花了一上午的時間?他是個神仙建築師啊!隔了這麼久,居然有人肯耗費心思寫出這麼大部頭的一本書,耐心淘清了這樁陳年謎案,何不先睹為快,看他如何舊話重提寫出新意。

雖是在探究建築領域裡盡人皆知、偏又含混不清的一段重大歷史,作者托克教授的寫作態度卻很「八卦」,把這段往事寫成了探幽訪秘的偵探索隱。即或是建築門外人,即或是對流水別墅聞所未聞,也會流連於他的言淺意深娓娓道來,不知不覺地跟隨他走進一片建築境。

流水別墅,攝影:李菁琳

根據作者在全書末尾處的一則統計,儘管流水別墅地處偏遠,它仍是最著名、最吸引觀眾的別墅建築,同時也是建築史上空前絕後的偉大創作。從建築師習慣的切入點來分析,賴特對環境氣質的敏銳感悟、他對地形地貌的發掘利用、他對形式元素的準確把握、他對新型結構的大膽嘗試,都是完美呈現這座別墅的必備條件。這麼分析當然沒錯,可是,普通建築師都能了解諸如此類的準則,它們絕非令流水別墅超凡脫俗的獨門心法。就算再加上古老的維特魯威三原則「實用-堅固-美觀」,也只是入門的起手式,我們仍然無法說清流水別墅究竟憑什麼征服了觀者的心——它的明星相從何而來?

流水別墅

流水別墅的設計始於1934年冬,方案成型於1935年,建築主體完工於1937年,次年它便舉世聞名。那段歷史真是離得太遠,它的名氣真也太大,讓時人全都不清楚它同時卻又全都知道它。作為現代建築史上最著名的一座別墅,無論是歷史學家還是建築學者,在超過半個世紀的時間裡竟沒人為它認真做過傳記,這局面既匪夷所思,又頗意味深長。作者開篇時也曾解說過研究流水別墅會遇到各種障礙,但我還很小人地另有一番嘀咕:如此「暢銷書」般的作品,在專家眼裡是不是已經沒啥值得說的了?普通外行熱愛著它,是不是就讓業內學者不好意思或不屑於再來插嘴,免得把自己混同了大眾?

可是托克教授的這本書告訴我,忝為建築學生,我對流水別墅完全不知道的盲點還多著呢。

我不知道賴特設計流水別墅是絕境中的掙扎,是背水一戰。當然我多少有點模模糊糊的印象,他設計流水別墅時年事已高。可這位年近七旬的老者多年來一直聽著建築評論家們用「過去完成時態」討論自己,這番窘況卻讓後輩不能想像,更讓人不能想像的是他的創造力在「完成時」、在流水別墅之後又生龍活虎地跳騰了長達二十年。源自歐洲的現代主義浪潮洶湧而至,恰好把賴特代表的美國現代建築這波前浪拍在了沙灘上。一輩子倔強好鬥的賴特感受到侮辱和輕慢,益發鉚足了勁兒要做出個絕世佳作來,打贏「國際派自己首倡的比賽」。這激烈悲憤才導致流水別墅成了他畢生作品裡最「歐洲」味兒的一座建築,也才導致他傾注了常年積澱,於抽象幾何的建築造型里埋進沒玩沒了的文化隱喻,讓觀者有了無限讀解的餘地。

流水別墅

我不知道流水別墅的結構冒了天大的風險。1997年查出它的挑台岌岌可危以及2002年加以修復,都只是不起眼的舊事新聞,何況完工了那麼久的建築需要加固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不知是世人都被蒙在鼓裡還是建築學者為尊者諱,沒人宣揚流水別墅還在建造過程中的1936年就曾幾度瀕臨傾圮,甚至讓人開始懷疑它終究能否建成。孤注一擲的賴特採用了一種他尚不自知、不能完全掌控的新型結構,也就是當時剛剛冒頭的鋼筋混凝土懸挑結構,塔里埃森送交的構思方案和施工圖都曾招致資深結構專家的強烈質疑,其懇切令考夫曼先生從此為這房子惴惴不安直到終老。這事兒如果再扯上賴特的高齡就更有嚼頭,古稀之年而兼功成名就已經落到「完成時」了,常態該是但求穩健維持現狀,餘勇可賈的人多半只肯寫寫回憶錄,還敢不避失敗開闢新疆域的寥寥無幾。看賴特歷來作品總會得著個溫和保守的印象,居然對新技術能有這般愈老彌辣的探險精神,倒是為他的成功給出了額外的解釋。

老考夫曼在流水別墅建造現場

我不知道流水別墅的盛名竟然是苦心孤詣操作媒體的結果。其實細想想,即令如今靠著建築專業雜誌的覆蓋力,名流建築師的新作總有機會招來業內關注,然而只有城裡的重要大型公共建築盛裝亮相才容易吸引普通百姓的目光。流水別墅蓋在一個連具體地址都語焉不詳的鄉下地方,主人是個在當時的美國備受歧視的猶太裔商人,除了設計者賴特的舊名聲之外,它還真沒多少條件配得上闖進新聞頭條。若不是精明的考夫曼願意用自己的別墅給自己的百貨商店生意做廣告,1937-1938年的美國報紙、雜誌、廣播、電影、博物館怎會一哄而上,把它變成一則名流事件?

賴特與流水別墅共同出現在1983年的《時代》雜誌封面上(Fallingwater and its creator were on the cover of Time Magazine in 1938. credit: fallingwater.org)

我不知道流水別墅落成的關頭巧遇了美國人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文化根基、重新確立自己的文化自信、重新開放自己的文化心態、如其不然,它或會被歐洲現代主義的浪潮席捲吞噬,或會被老式折衷主義的假古典味道窒息淹沒。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在它暴進視野的燦爛片刻印證得分外精當,絕非慣例提起這句俗套時的浮皮擦癢。

流水別墅室內

最後,我不知道流水別墅凝聚了這麼多情感糾葛。考夫曼與賴特之間,考夫曼夫婦之間,考夫曼父子之間,小埃德加與賴特之間,他們的野心、激情、焦灼和衝突在流水別墅經歷的每個環節微妙地小小推上一把,誰都無法徹底左右局面,卻是人人牽扯著這座別墅,無論喜怒都撇不清。它有別於主家請建築師給打造個理想家園再住進去的常例,很難說清究竟誰是這座別墅的主人。所有人分別在不同時段都曾聽任自己的生命跟它糾纏扭結,其中戲劇性又豈是小說家虛構得出——蘭德以這個故事為藍本寫成的暢銷小說《源泉》里,居然把流水別墅的單個故事拆分成好幾家人請託同一位建築師的多段情節,足以佐證真本故事具備了何等濃度。正因為曾有這麼多人插過手,流水別墅並不是單純的建築師作品。它身上寄託著太多的訴求,折射出來的特質才能打動了懷著不同心緒走近它的不同的人。

考夫曼一家在流水別墅

為什麼有這麼多的隱秘是我所不知道的,儘管我早就熟知了流水別墅的所有形式細節?

作者在書里客氣地提到過小埃德加考夫曼在塑造流水別墅神話過程中對真相的擺布,而這一阻礙還不是全部答案......

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裡,托克教授以非常細緻的程度查遍了涉及流水別墅的所有案底。書中正文最後一句話是,「歷史上從未出現過像流水別墅這樣的一座別墅,將來也永遠不會再出現像流水別墅這樣的一座別墅了。」

流水別墅

慢條斯理講故事之餘,書里唯一更深一層的玄說牽涉到少許心理分析的手段,這也是偵探小說的慣用手法。猶太裔商人考夫曼置身於WASP豪門望族林立的匹茲堡,社交圈永無休止的鄙夷逼著他養成了借用明星式建築滋養自尊的習性。賴特在現代主義初期四位大師里是唯一的美國人而且最「不現代」,歐洲人的走紅幾乎把他趕盡殺絕,於是他對來自歐洲的建築師和建築手法懷著一邊暗中借鑒一邊椎心痛恨的矛盾心理,連帶著在流水別墅里融合了前衛的現代建築理念和豐富的本土文化元素,做出了他這輩子最複雜的一座別墅,同時也是建築史上最複雜的一座別墅。小埃德加考夫曼遮蔽在父輩陰影下的早年人生,又何嘗不是流水別墅的歷史日益迷霧重重的直接肇因?而擴大到以概稱論的美國民眾,那些與前衛藝術互不相干的普通人,誰又想得到在大蕭條的慘淡背景下去體會他們從流水別墅身上看到的夢境呢?

莉蓮·考夫曼與小埃德加·考夫曼在流水別墅

有了腳踏實地的闡述打底子,流水別墅巨大成功的隱秘緣由才會不期然浮現。夾敘夾議的寫作中,這個建築成形所賴的每份細小助力被逐一點明。建築新人多半一心沉醉於仿效大師手筆,渾不知單憑揮灑技法還遠遠不夠。真實的建築哪能由建築師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單方做主,它永遠都是由整個社會協同著孕育出來,深深烙上了當時當刻的世事影像。

編輯 |李菁琳

校對 |張思琪(實習生)

版權聲明

本文節選自《流水別墅傳》譯序,已獲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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