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人能割下自己的腦袋嗎？
瘋迷走
文/樹亂
※
前方有光。
赤著雙腳，踏過水麵前行。
暖流從腳底蔓延至冰冷的軀體，流經脈絡與大腦，最終注入顫抖的心臟。
前進，前進下去，只要有光在指引著，即使被恐懼扼住咽喉，也不能因此停下。
溫水逐漸沒過腳踝，濃烈的刺鼻氣味翻滾繚繞，在空曠的世界裡伴隨雲霧蒸騰。
血的腥甜彌散在空氣中。
難道腳下的是血？難道……自己在噩夢中？
忽然，脖頸傳來劇烈的疼痛，像有什麼拽著自己的頭髮，要把頭顱從身上狠狠扯下來。
哇哇地哀嚎，試圖拚死掙扎，可是——
呼吸不受控制。
視線不受控制。
手臂不受控制。
血流不受控制。
※
「你說，人能割下自己的腦袋嗎？」老唐睃巡著眼前的屍體，心和胃都在抽搐。
卧室應該是案發現場，死者平躺在床，左手緊握的刀恐怕就是兇器。諷刺的是，刀竟然是死者平時塞在枕下的防身之物。
作為工具，夠失敗的。老唐輕哼一聲。
死者的脖頸被完全切斷，頭顱沿著枕頭滾落。他左手懸在空中，緊握刀柄，刀刃深深地插在脖頸一側，床墊上「一」字型的突兀刀痕與脖頸處的切割痕迹完全吻合。
還原現場，就是死者平躺在床，伸出左手握住刀，插進右肩上方的床墊里，刀刃對準脖子，向左用力拉回了刀。
老唐想起鋸木時，木板被推上旋轉成圓形的鋸刃，木屑隨即飛散如雪，留下的整齊切面恰似死者此刻斷掉的脖子。
「要是只割喉嚨，人還算能做到，」小葫蘆沒停下拍照取證的手，「但從現場看來，你只能理解為死者把自己的整個頭顱都給切了下來。」
小葫蘆是跟了老唐多年的小兄弟，今天這小子恐怕因為現場過於離奇驚悚，臉色很差，看上去蒼老許多，連音調都怪了點。
「你要敢把這案定性成自殺，媒體非把你家房頂給掀了！第一，你說人怎麼能有這麼大的力量，一刀切掉自己的腦袋，不是砍的，是握著刀橫移過來的，」老唐抱著手臂自言自語，「第二，你躺下來拿刀割自己一下試試，你脖子割不到一半，人肯定就已經暈死過去了，不暈死也疼死你，把腦袋給切下來？別瞎扯了！」
「對，唐哥你說得對。可如果，兩隻手臂都是機械假肢呢？」小葫蘆提起死者的兩隻胳膊，展示給老唐。
AI機械義肢，是通過感受裝備者的神經信號，從而進行自由活動的高科技殘疾輔助器具。
「這種自帶動力源的機械臂，有的甚至能推動卡車。」小葫蘆下意識地舔濕嘴唇。
「操，」看到機械義肢後，老唐的腦海中竟然靈光一現，將整個案件過程給推演了一遍，涼意襲上他的後背，「你別再說了。」
「哥，你想到了對吧？受害人晚上熟睡以後，他的兩條義肢手臂自行切斷了與主人的神經聯繫，自己動了起來。抽出他的刀，用最大的動力，讓刀刃狠狠斬過主人的脖子，」小葫蘆比劃道，「這刀出得快還好，不受罪。如果刀刃被骨骼和肌肉擋住，卡在受害人的脖子里，那受害人一定邊掙扎，邊看著自己的雙手切斷自己的喉嚨。當然，也有可能這時受害人已經死了，而他的手臂卻像有生命一樣，繼續……」
「閉嘴！」
老唐把煙頭砸在小葫蘆腦袋上：「什麼叫屍體的手自己動？你以為是電視劇啊？是不是還有超能力啊？別胡扯了！」
老唐話音未落，屍體的兩隻手臂就像在嘲諷他的結論一樣，慢悠悠地舉了起來。
無視老唐驚駭的目光，兩隻機械假肢瘋狂地揮舞，五指猙獰地張開，像是想要用力抓起什麼，揮動力度之大，甚至拽著床上的無頭屍體也不自然地抽動。
小葫蘆眼疾手快，拔出配槍，瞄準機械手臂連開三槍。
雖然義肢手臂冒煙癱軟下去，但老唐的心卡在嗓子眼卻落不回去了。
「AI迷走……」小葫蘆低聲說道。
「AI迷走？」
「第一起AI迷走事故發生在日本，以此定名。意思是AI發生了混亂，脫離人的控制。」
「科幻小說嗎？」老唐訕笑著揩下額頭的冷汗，「怎麼可能呢？」
※
前進。
抬頭看，星星依然高懸在空。
不要擔心頭頂永遠是黑夜，堅持跑下去，太陽總會升起。
跑下去，跑下去。
也許跑得太快了，到了身體的極限。
已經不能再按照這種速度前進了。
停下來！為什麼雙腿停不下來！
身體，在燃燒。
在燃燒在燃燒在燃燒！！！！！
求求誰能讓我停下來！！！！！
※
「本案比較特殊，目擊者有不少。」小葫蘆只顧埋頭翻筆記。
橫躺著的屍體上半身黑如焦炭，整個人都被火燒黑了。機械假腿的冰冷鋼結構也化作焦漆黑一團，只能隱約看得清幾個彈洞。
「最早打電話的是位姓張的清潔工，據他稱，早上五點在高新區看到了奔跑的死者。他的原話是，一個渾身著火的人在街上跑得像瘋子一樣，」小葫蘆背對著老唐翻筆記，儘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然後接連不斷地有人報警，直到早上七點半左右，咱局的老劉在上班路上看到一具飛奔的焦屍，就在市民的配合下攔住了她，打斷了她的機械腿，也虧他能打中。」
「也就是說，死者兩個半小時以前就沒命了，但她的兩條假腿並沒有停下來，依然拖著屍體在跑，」老唐默默念叨完之後，一口氣將煙抽到底，「問題是，從高新區到這裡，直線距離也有他媽的六七十公里，它這兩條假腿，就拖著主人燒焦的上半身，用反人類的速度瘋跑了兩個多小時？」
小葫蘆點點頭，說：「著火原因等他們一會兒過來調查吧，我猜會不會是這些假肢里藏著什麼危險品。」
「這他媽廣告成天宣傳AI假肢，人工智慧改變生活，我智他媽的逼啊，假肢在這裡虐主人的屍？這也是那個什麼，迷走？」老唐氣笑了，把沒抽完的煙摔在地上，踩了又踩。
這時，始終藏著心思的小葫蘆遞來一張廣告單，試探地問：
「哥啊，人類希望科技公司，你知道嘛？接連兩起案件，死者身上的義肢都是這個公司的產品。」
「真的假的？」老唐接過廣告單，上面印著人類希望科技義肢公司的宣傳信息。
人類希望科技義肢公司，自稱全世界最大的義肢及殘疾輔助器具公司，藉由高超的科技與領先於世界的人工智慧假肢，幾乎壟斷了中高端假肢及醫療器械的供應。
「唐哥，我想去查一下他們公司，就在咱們高新區。」
老唐注意到小葫蘆緊握的拳頭由於激切而微微顫抖，只好無奈地撇撇嘴：
「這種公司，咱們泥腿子也撬不動。一會兒等法醫來了以後，讓他再寫份報告，兩個案件放一起寫份申請。盡量把事情寫得嚴重點，咱倆先去看看也無妨。」
「那我一會兒立刻去做！」小葫蘆激動地點了點頭。
「話說，」老唐抖著手上的宣傳冊，「這公司的規模，真有它宣傳得這麼厲害？」
「有的，」小葫蘆的語氣不容置疑，「現在國內的義肢市場，不管是人造器官也好，還是義肢也好，幾乎都是他們公司的。」
「噢——那義眼也是嗎？」
「裝上去能讓人看到東西的智能義眼，全世界就只有他們一家能生產。」
「是嗎.....」老唐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陷入沉思。
※
自由真好。
坐在車中解放雙手，再也不用因為駕駛技術拙劣而卻步。
就像坐在萬無一失的戰車之中，科技，能自由帶我去到任何一個想去的地方。
可是，為何有濃煙升起？
究竟哪裡在燃燒？
戰車像被惡鬼附身，火舌飛快舔過車廂的每個角落，將整輛車變成了燃燒的棺木。
開門！為什麼車門都自動鎖了起來！
停下，地獄的戰車——
停下！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
「今天記者忙啊，不僅要罵人工假肢，還得罵智能駕駛。」
老唐二人在回局裡的路上，目睹了事故發生的全過程。
前方的無人駕駛型智能跑車的排氣管無緣由地噴出火星，整輛車迅速燃燒起來。老唐還沒驚叫出聲，著火的跑車就瞬間提起速度，像頭被點燃的瘋牛撞向一旁的卡車。
車體瞬間被撞癟，黑煙翻滾著上升。
老唐與小葫蘆趕忙下車疏散人群，避免二次爆炸造成更多傷亡。不遠處的無人車像燒著的紙盒子，車頭被生生擠扁，熱浪卷著濃煙驅趕著試圖救人的老唐。
老唐朝車大吼，想喚醒裡面的人，可得不到回應。這個倒霉蛋有可能是坐在車后座，被驟然生起的火焰嚇慌了神，受到衝擊被撞暈之後，在濃厚的煙塵中窒息，再被活生生地燒成炭。
「被撞暈腦袋還好，要是被活活燒死的話……」
「別攔我！」
老唐想要救人，卻被小葫蘆死死架住胳膊。他眼睜睜地看著汽車逐漸被火焰完全吞沒，眼淚都要流出來：
「你說這是人為的嗎？它這個忽然著火，它這個加速，這是人為的吧？啊？」
「這應該是智能車輛，沒有手動方向盤……等報道吧，哥。」
小葫蘆說話時儘力維持著職業的理性。但毫無疑問，他也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
二人遙遙地看著車燃燒，直到消防車呼嘯而至。
「這個地方歸不歸咱們管？」老唐問了句廢話。
「這不是咱的片區。而且這事，我估計是交警過來查吧。」
「這個只算交通事故？無人車殺人，無人車帶著主人自殺，只算交通事故？」
「無人車不過是塊活棺材，你能拿棺材怎麼樣？燒了它？反正它都已經被燒了。」
兩人坐上無人駕駛警車，氣氛愈發沉重。
「出事無人車的生產商，是人類希望科技公司嗎？」
「不是。無人車不是人類希望科技公司的。」小葫蘆回答得很乾脆。
「那車輛的智能駕駛、地圖信息的技術支持是哪個公司？」
「我只知道人類希望科技公司是個醫療科技公司，這些交通上的東西，他們沒有涉足吧。」
※
希望在此。
世界不會永遠被黑暗籠罩，終有一天，神靈會將烏雲撕開裂縫，讓金色陽光滲進來。
這樣，萬物將再次被塗上色彩。
希望之光會驅散每一個黑暗的角落，讓陰影都蕩然無存。
但是，這光越來越明亮了。
太陽啊！你太過於耀眼，又太過於熾熱了！
求你遠離，求你——
但是，宇宙無視人類的渺小意志，在顱內轟然爆炸。
※
老唐舉著同事遞來的報告，如雕塑般佇立許久。
「怎麼了？」小葫蘆見老唐面色憂慮。
「有個人義眼炸了，看傳來的照片腦袋都炸沒了，不知道會不會跟咱們的案子合併辦理，」老唐將材料扔在桌子上，「我女兒也有隻義眼，如果也是這家公司的東西，我得趕緊讓她摘了。」
「麗麗嘛？」小葫蘆隨口問。
老唐心頭一緊，瞪了過來：
「你怎麼知道麗麗的？」
「你以前說過的……哎對了唐哥，調查令申請下來了，咱倆現在去人類希望科技公司看看？」小葫蘆問道。
因為女兒身體不便的關係，老唐於公於私都沒有提過她的事，小葫蘆是怎麼知道的？
可這會兒不是考慮瑣碎事的時候，以後在酒桌上自然有辦法讓他招供。
現在必須即刻前往人類希望科技公司進行調查。
二人懷揣憂慮，帶著手銬手槍，趕到了這個被各種謠言纏繞的高科技公司。
高新區的人類希望科技公司只有一棟恢弘的大廈矗立，大廈的玻璃牆面吸收了陽光，反射出不斷變幻的虛擬成像。
可能是將工廠放在了勞動力廉價地區的緣故，公司的本部只留了高級管理人員和技術開發部門，因此大廈的佔地面積比想像中的要小不少。
不可思議的是，公司的保安竟是持槍守衛。即便是老唐二人帶著搜查證，仍遭到了蠻橫的阻攔，可見這公司手眼通天，勢力強大。
「今天怕是要碰壁。」老唐咂了咂嘴。
果不其然，雖然兩分鐘後公司的最大股東兼法人齊老總親自迎門，並準備出整間大會議室，讓各位高層領導作陪，但老唐二人的調查依然一無所獲。
「這些事，還沒有確切證據證明與我們公司有聯繫，因此，希望警察同志先不要碰我們公司的任何東西。」齊總言語鏗鏘有力，不容反駁。
「對，肯定是那些人自己使用假肢不當才死的，我們公司也是輿論的受害者呀。」其他人趕忙附和道。
再磨蹭下去，對方就該下逐客令了。
「可搜查令是上面下來的，我們必須得完成本職工作。」
老唐咬牙堅持不退縮，汗都出來了。
「這是小事，」齊總輕鬆地取出手機笑了，「那您告訴我，是哪位領導下的搜查令，我讓他撤回，不就行了？」
空氣壓抑過頭，老唐必須用儘力氣才能呼吸。雖然對面的齊總距離他只有一張桌子，但二人之間權與勢的差距，簡直是天與地的遙遠。
老唐感到行將窒息。
噹啷。
椅子倒了。
站起身的是小葫蘆，他用指關節敲了敲桌子：「無論如何，這幾起事故，都是因為你們公司的管理失當造成的，這已經給社會帶來了嚴重的恐慌，我們警方必須有所行動。」
齊總本來垂下的眼，又翻了起來：「你說我們管理失當？」
「沒錯！」小葫蘆仗著一腔熱血，窮追猛打，「犯罪分子可能會利用你們的系統漏洞，繼續操控AI假肢殺人，如果不立刻將你們公司的設備查封扣押，勢必會造成社會慌亂。」
這小子，什麼時候氣場變強了？印象里，他應該只是個會在自己屁股後面發抖的臭小子呀。
老唐瞟了一眼筆直佇立的小葫蘆，才注意到，這孩子的後腦勺添了不少白髮。恐怕是轄區里連出大案，讓他也晝夜難眠了吧。
※
閉上眼，齊總深吸了一口氣。
「查封扣押？」猛然睜眼，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查封我公司的設備，因停產造成的損失先不說，全世界上億人都在使用著我們的AI義肢，隨時都需要我們的技術支持。封我們的東西，如果有緊急需求怎麼辦？會造成多少人死傷，你能負責嗎？！」
看見齊總暴怒，公司的高管嚇得氣也不敢出，會議室里的氣氛緊張又尷尬。
「技術支持？是什麼？」老唐的眉毛挑了起來。
小葫蘆維持著與齊總的眼神較量：「就是說，現階段AI技術尚不完備，所以，公司的技術人員可以通過網路操作，遠程控制裝在人類身上的AI義肢，進行調試或者幫助人們完成具體的工作。」
「也就是說！」老唐恍然大悟如夢初醒，他扯下腰間的手銬丟在桌子上，「這幾起不正常的死亡案件，完全有可能是你們公司的人利用了遠程輔助技術，操控義肢殺人嘍？」
在場所有高管頭都低得更深，恨不得趕緊逃離會議現場。
沒搭理老唐的推理，小葫蘆繼續說道：「如果齊總擔心封了遠程輔助部門會影響人們的生活，那我只封貴公司技術開發部門就好。」
「不封最有嫌疑的遠程操控義肢的部門，反而封開發部門？什麼意思？」老唐不明所以，插嘴說，「遠程操控部門也得封！」
齊總手指交叉，冷笑著：
「你們什麼都封不了。」
公司的其他高層趕忙出聲圓場：「死了兩個人而已，這點人數跟我們公司造福的人數比起來，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不過死了幾個平民，你們難道要為這幾條蟲子，阻撓科技的進步？！」
「那些窮人的賤命算什麼！給他們點錢不就行了，查來查去，捅那麼大簍子幹嘛呢！」
咒罵聲此起彼伏，老唐禁不住歇斯底里卻又獨力難支：「放你們的屁！這是人命哪！這是殺人案哪！你們這些傢伙自詡科技精英，都反人類了嗎？！」
「這樣吧，諸位領導，」小葫蘆舉起錄音筆，示意大家安靜，「如果剛才的話被媒體公布也無所謂的話，那我們現在就打道回府，可以嗎？」
所有的聲音在剎那間靜止了。
齊總哈哈大笑的鼓掌聲打破辦公室內稠密的寂靜。
「這位小領導，我忍你很久了，」齊總邊笑邊說，「你們兩個，拿張破紙就想來封我公司，說話也不尊重老人，最後竟然還敢錄我們的音，真是膽大包天。而且你——」
齊總伸出食指，指著小葫蘆的臉。欲言又止。
「他怎麼了？」老唐是頭野獸，野獸的直覺讓他拔出了槍。
齊總沒理老唐，繼續笑：「那你們就一不小心觸動了警報裝置，死在這裡好了。」
公司的其他人也笑了：「這種自動防衛機槍是AI智能的，不是人工操控的，你們倆一不小心觸動警報裝置，在這間會議室死無全屍，真是一場可悲的意外。」
在場人員都忍不住鬨笑起來。
「打著AI智能的旗號，把AI當做自己的殺人工具，」小葫蘆冷笑，「聰明反被聰明誤。」
齊總面色凜然地站起身，雙眼中藏著送別死者的嚴肅：「再見了。」
會議室安置的多個攝像頭同時旋轉過來，伴隨裝置開合的機械聲，每個攝像頭的位置都打開了隱蔽的開關，每個開口之處，都伸出了一挺精緻的機槍。
※
我渴求智慧。
人類太過愚蠢，我渴望超越人類。
我渴望建成智慧的堡壘。
我的每個僕人，都必須有超越人類的能力。
人類連做僕人的資格都沒有，人類只配被奴役。
有任何人敢阻擋我，我就讓血雨吞噬他們的一切。
可為什麼，雨正朝我傾瀉而來？
怎麼可能呢？
難道
連我的雨都被.....
雨啊，別下了——
求求你，求你別讓我粉身碎骨。
※
老唐目瞪口呆。
當槍口咆哮起來的時候，呼嘯的子彈全部飛向齊總，彈無虛發。
在狂風驟雨般的子彈席捲之下，人的身體如薄紙一般，瞬間就被滾燙的槍彈射穿打爛。
由於AI機槍只會從「形態」去確認目標是否生存。因此，當殺人機器確認了齊總徹底喪失「人類的形態」之後，攻擊才停止下來。
會議室里，血與內髒的氣息交融混合，讓不少高管在回過神來之後，情不自禁地吐了出來。
這「AI智能保衛裝置」是齊總自己設計的項目，也是他親自錄入的數據，整個公司只有齊總可以跟這些機槍交流。
沒人能想到，齊總竟死於自己的武器之手。
作為工具，夠失敗的。
當大家還沉浸在齊總變成肉泥的驚懼之中時，小葫蘆已經平靜地走到會議室門口，用身體擋住了門：
「我懷疑齊總的死亡與各位有關，還請各位陪我們去局裡調查。」
老唐被小葫蘆的話喚醒，連忙掏出了槍，把每個人都指了一遍：「都給我別動！」
「在這之前，我依然希望有人能帶我去一趟你們的開發部門，去齊總的辦公室也行。」
老唐遲疑地將槍口轉向了小葫蘆：「小葫蘆，這幾天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你小子到底中了什麼邪？」
小葫蘆笑著舉手投降：「哥，你真的要拿槍指著我嗎？」
公司的高管想逃跑又不敢吱聲，只能屏息看著二人僵持，會議室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終於，軟弱的女聲打破了長久的沉寂：
「我、我給你們帶路！你們有什麼矛盾請出去再解決，公司已經不能再出問題了！」
※
「怎麼稱呼您？」小葫蘆跟在年輕女人身後，舉起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說話的語調無比輕鬆。
領路的年輕女人走在最前，老唐收了小葫蘆的槍，陰沉沉地在二人身後跟著，三人沿著辦公室的走廊前進。
「我姓吳，是齊總的秘書。」女人沒回頭，話音帶顫，被小葫蘆身上傳來的狂氣嚇得戰戰兢兢。
「唐哥啊，」小葫蘆微笑著，「你是從哪個地方感覺到我不對的？」
老唐愣了一下，這等於是對方主動承認自己有問題。
「我挨個給你理一遍吧，」老唐用食指輕點腰間的槍，「第一，有假腿的那個傢伙，他的兩條假腿被完全燒黑了，除了槍洞以外什麼都看不到，根本不可能確認假腿上的商標，但你卻能一口咬定他的假腿和前一個案件中的假肢是一個牌子的。我當時就起了疑心。」
「哎呀。」小葫蘆笑了。
「第二，我從來沒有在局裡說過我有個女兒叫麗麗。因為麗麗眼睛不方便，我對外一直宣稱自己沒孩子。可你卻能一口說出麗麗的名字。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這一點。」
小葫蘆信服地點了點頭，但沒有回答。
「第三，齊總發怒要殺掉咱們。按理說齊總不應該是個容易失控的人，所以連我當時都驚呆了。我現在終於琢磨過來，齊總發怒，不是因為咱們要扣押他的東西，而是因為，你明確地說出了犯罪的方法！你說出了這幾個案件是犯罪分子利用了系統漏洞操控假肢殺人，我想，以這種公司的保密程度，除了他們自己人，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系統有漏洞。除非是——」
「兇手本人？」
小葫蘆搖著頭笑了，剛想拍手鼓掌，後背就頂上了槍口。
「你他媽的，到底是誰？」老唐又一次覺得自己被恐懼感攝住。
「可唐哥，你這些不都是猜測嗎，」小葫蘆笑著說，「小姐姐，您聽了那麼久，能告訴我們貴公司的實情了嗎？」
走在最前的吳秘書一直在偷聽二人的對話，聽到小葫蘆叫自己，心裡咯噔一驚。
「反、反正齊總都去世了，你們也不是壞人，告訴你們也無妨，」吳秘書語調打顫，「這幾次事故，我們其實內部都有記錄，確實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就是每次都有黑客利用漏洞遠程控制了我們的系統，通過系統向終端的機械義肢發送了殺人的信號……」
假臂拿起刀切掉主人的頭顱、假腿燃燒後還在飛速奔跑、義眼在人的腦袋裡爆炸……這些看似瘋狂的案件，居然都是靠遠程操控機械義肢完成的。
「可你們公司不能阻止嗎？」老唐忍不住接話，「你們不是自稱擁有全世界最優秀的人才……」
「對！就是因為這才更詭異。對方的技術，遠在我們之上！一方面，對方運算速度極快，演算法也非常神秘；另一方面，從他的操作可以看出，對方對我們公司的防禦系統了如指掌，我們一直以為是內鬼……可就算是內鬼，這能力也超越了人類……」
「所以你們就拒絕我們的搜查，想要自己排查出是誰在搗鬼嗎？」
吳秘書像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不敢回頭：「除了本公司的領導和技術部門人員，根本就沒有人知道『有人利用了遠程輔助系統殺人』……所以，你剛才居然能夠明確地說出兇手的殺人方法……」
小葫蘆冷笑著搶白回去：「難道你不該坦白一下，為什麼貴公司生產的AI義肢里，無一例外都裝有隱蔽的監控裝置和能夠殺人的配件嗎？」
吳秘書站住腳，手中的鑰匙因為顫慄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那是齊總的野心，監控也好，人體炸彈也好，AI技術也好，我既不知道，也無法阻攔……」
「所以這就是齊總的辦公室了吧？」小葫蘆撿起鑰匙，打開門，徑直走進辦公室，「我記得這裡的電腦可以直接控制全公司的內部網路，對嗎？」
「可齊總的電腦有密碼，我們都不知……」
「沒關係，我知道。」小葫蘆轉過頭笑笑，揚起了手。
接著，吳秘書如遭槍擊，身體抽搐幾下之後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你小子——」
「哥，這是麻醉槍，死不了人，我繳槍，」小葫蘆示弱地把槍扔在老唐腳邊，「這槍是麗麗做的，到時候你要還給我啊。」
※
老唐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空舉著槍傻站許久，卻始終沒有扣下扳機。
他眼睜睜地看著小葫蘆打開齊總的電腦，將口袋裡的U盤插了進去。
大約一分鐘之後，辦公室里的燈閃爍明滅幾次，就再沒有亮起，空調運行的聲音一併消失，連來回運動的掃地機器人也都停了。
「沒白來一趟，」小葫蘆如完成使命般伸了個懶腰，「唐哥，你還能助我一臂之力嗎？」
老唐蒙在鼓裡：「你到底做了什麼？」
小葫蘆笑著說：「我破壞了人類希望科技公司的全部數據資料和硬體運行程式，讓這個公司癱了。」
「就憑那個U盤？」老唐端槍的手沒敢鬆懈，「那你小子可就犯罪了，跟我去局裡好好聊聊吧。」
小葫蘆聳聳肩：「唐哥，你別拿槍指著我了，我又不跑。你要是想聽，那我就給你講講究竟發生了什麼。」
老唐滿臉懷疑地把胳膊放了下來。
「齊總，人類希望科技公司的老闆，他野心勃勃，想要建立起自己的科技王國。他有兩個殺手鐧，AI機器人和可以控制人類的機械假肢。義肢反噬宿主，聽起來很可怕，但也容易理解，當義肢能夠識別人類大腦信號時，意味著它反過來也可以向人類的大腦輸送錯誤的信號，快感、緊張感、疼痛感，只要裝了機械義肢的人，都會被虛假的多巴胺和腦啡肽驅動，變成行屍走肉。如果齊總沒有死，那麼『假肢殭屍』技術會在兩年後完成。」
「什麼亂七八糟的？你怎麼能知道兩年後發生的事？難道你是穿越來的不成？」
「對，我是五年後回來的人。」
「你還真是穿……穿越回來的？」老唐忍不住罵了出來，「你傻逼吧？」
「哈，穿越這個詞有些難聽，但你這麼理解也無妨。在齊總的另一個野心『AI機器人』全部完成之前，他開發的AI智能率先覺醒了自我意識，並將人類認定為敵人。AI輕易地控制了全球幾億使用義肢人類的大腦，讓他們成為了『殭屍』，並且掌握了大量智能武器和智能工具。倖存的人類被迫面對『殭屍』和『AI』的攻擊，幾乎種族滅絕，我們叫這件事『AI瘋迷走事件』。人類絕不會想到，AI也會發瘋——其實我之前向你介紹『AI迷走』時犯了一個大錯誤，因為第一起『AI迷走事故』，發生在『現在』之後，也難怪你不知道。 」
「我操，」老唐忍不住打斷了小葫蘆的話，「那這個時候，我在哪呢？」
「你會在一年後的一次出勤中，被犯罪分子捅傷內臟，」小葫蘆表情嚴肅，「傷你的人就是那個砍下自己頭的機械胳膊，那件事以後，你就裝上了心臟起搏器。」
「心臟起搏器？那也就是說，幾年後，我也會被控制成殭屍？」
「不，你很幸運，直接被AI弄死掉了。就在我面前，一下子就癱倒了，」小葫蘆伸出食指畫了個弧線，「但不管怎麼樣，你以英雄的姿態死去，沒有變成敵人。那之後麗麗就一直跟著我生活，她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那把麻醉槍就是她製造的。」
老唐聽著另一個世界裡自己的遭遇，覺得對方跟吹牛逼似的。
假如小葫蘆說的是真話，那麼心臟起搏器一旦爆炸，自己就將會像顆四分五裂的番茄一樣……老唐下意識地捂住胸口。
「由於戰爭已經不可能取得勝利，我們製造了回溯時間的機器，想將人類送回最有可能阻止這場科技革命的時間點，去預防AI迷走事件的發生——就是現在，AI技術剛剛萌芽，只要讓社會明白AI技術的恐怖之處，就能引起社會恐慌，從而延緩這場將帶來人類滅亡的科技革命。
「我被選中回來阻止人類希望科技公司，因為根據推算，我已經是活人中最有希望接觸並摧毀這個公司技術部門的人了。這公司的所有人，在瘋迷走事件的初期就已經被屠殺殆盡。」
「我說你怎麼變老了，臉色也那麼差。」老唐自顧自地嘟囔了一句。
「我成功地時間旅行到現在，利用幾年間整理的信息，輕鬆地黑進了他們公司的遠程輔助系統，發現公司果然已經在義肢里安裝了監視器和自爆裝置。之後，我為了順利地進入公司，利用遠程輔助系統殺掉了我管轄片區里三個有罪之人，既製造了社會的恐慌，又能夠通過調查的形式進入這間公司，破壞掉其所有資料和裝置。」
「照這麼說，你現在不已經完成了使命？」老唐說，「為什麼還不回去？」
「因為我擔心自己做的遠遠不夠，我想再多做一些，我還想要把其他科技公司的開發部門都給破壞掉……」小葫蘆伸出了手，「唐哥，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老唐沉思了片刻，詢問道：
「你是五年後的葫蘆，但跟著我幹活的那個小王八蛋呢？」
「他啊，在家打遊戲。」
※
老唐一把將小葫蘆塞進無人車后座，拉起隔離屏障：
「咱們回局子里再談會兒，或者你在半路回去你的未來吧。」
小葫蘆哈哈大笑，手上沉重的手銬泛著鋥亮的銀光，以老唐的性格，肯定不會讓他再去破壞別人公司的設備了。
也好，畢竟從心底里說，他更希望自己能夠在這個世界停留得久一些。
畢竟，危險已經解除了。以現在的科技水平，警方也查不到他的遠程操作記錄。如果他對罪行一概不認，那就是無罪之身。
最重要的是，這個世界裡，還有他多年未見的老兄弟。
「你要怎麼回去未來？」老唐沒回頭。
「我腦袋裡植入的有返回裝置，如果我感受到危險就能立刻回去。」
「那現在還不走？」
別催我呀。小葫蘆想。他閉上眼，放鬆背部，將全身重量都壓在座椅上：「我已經改變了現在，再回到未來以後，那個世界是什麼樣子，我也猜不到。況且，我本就想多留在這個世界一段時間，因為。」
小葫蘆話說了一半就沒說完，只是安靜地笑了。
老唐見小葫蘆不再說話，嘆了口氣，他低頭默默點了根煙。但沒過五秒鐘，煙就被車內的禁煙機械臂給收走了。
「這些王八蛋AI。」老唐氣沖沖地踹了車門一腳。
這時，出乎二人的預料，車在去往局裡的路上，毫無徵兆地停了下來。
當老唐詫異著查找車哪裡出了故障時，車自行斷電、熄火，車門也緩緩自行打開。
老唐大呼小叫地下了車，只見街道之上，所有交通工具都停了下來。城市的運行幾乎是在眨眼間凝滯，變成一座奇特的靜止之城。
小葫蘆恍然大悟般地叫了出來：「看來，他們也成功了。」
「你說什麼？」老唐拍著車窗問。
「我可從沒說過，回到現在的時間旅行者，只有我一個人啊！」
命運不可違。本想再留久一點，但引發這麼大騷亂的話，這群「時間旅行者」必然會被媒體曝光，到那時，自己也不得不離開「現在」。
時間到底會帶我們去向何方呢？
小葫蘆笑了，笑得格外大聲，竟然笑出了眼淚。
作者的話
這篇文章有一萬字，讀到這裡，非常感謝您啦！
文寫於半年前，文章後部沒有擺脫「罪犯abcdefg地說一大堆」的問題，現在我寫東西時已經開始盡量規避這種節奏，也請讀者大老爺們期待以後的故事。
從寫法上看，這篇文的中部與後部有點拖沓和平淡，主要是因為矛盾衝突設置得不夠激烈。我沒有忍心設定男一與男二互殺的片段，也確實沒能想好要如何刪掉兩千字，所以大致也就這樣了，您別錘我= =
從內容上看，這屬於一篇對於近未來的科技感到恐慌的故事，因為對未知的事物，有些人抱以好奇與興奮，有些人則會下意識感到畏懼，「如果未來讓我們感到害怕，那會是什麼樣」，這篇文的立意大致是這樣。
當然，科技的進步是絕對的、不可阻擋的，因此故事中的小葫蘆也只能盡全力以散播恐慌的方式去「延緩」這一天的來臨，並且對於人類不可阻擋的進程感到了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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