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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親戚能壞到什麼程度?

作者:周沖

故鄉的原風景

 背景音樂之旅.(CD1)

宗次郎 

00:00/04:44

01

一個70年代的朋友曾說過一個故事。

那時候,他們還在中部的一個農村,底層中的底層。周圍人都是同類,面朝黃土背朝天,幾年過去,也看不到生活有什麼變化。

他在這樣靜止的困苦中,見過太多人因蠅頭微利而大打出手,也見過太多親戚因利益而撕破臉皮。

1978年,他8歲。

8歲的孩子,已經懂事,也開始記事。

有一天深夜,他聽見茅屋的房頂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聲音很詭異,不像貓或狗,更不像風。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撓,在刨,在戳著屋頂。

聲音持續幾秒後,停了停,又劇烈起來。

那時候,父親也醒了,悄悄爬起來,從門角拿起一把鋤頭,輕輕打開門。

他也跟著起來,兩人躡手躡腳地,一起走到大門口,返過身、踮著腳尖去看屋頂。

這一看,他們都傻了。

屋頂上,一個瘦了巴嘰的影子站在屋後的山坡上,拿著一根長竹竿,去挑他們家的茅草屋頂。

那人很用力,一下一下,恨不得將屋頂捅成碎草。

而這個人,就是他們家的一個表叔。

父親大喝一聲,「老根,你這是做西?」

那表叔一震,扔下竹竿,從另一頭跑了。

次日,父親和家族裡的另一長輩說這事,長輩說:「這也怪不得老根,你們房子風水太好,幾個孩子都有出息,他看著不舒服。」

這就是村裡人的看法和解釋。

不痛不癢,無視問題,卻將他們的努力與優異,視為一種禍端。作惡的人沒有事,被害的人卻有罪。

他們沒有去鬧,覺得親里親戚的,弄得太僵不好。

這事兒就這樣過去了。

可是窮人的歲月,就像一口密封的罐子,怎麼走,都是四面壁,一眼黑。

1980年,他母親因病逝世。

這個家庭再遭重創。

他至今都記得,父親痛苦得內臟絞痛,趴在廚房的灶台上無法動彈。

但有什麼辦法呢?他只有強打精神,面對這一地狼藉的生活。

他請親戚朋友幫忙,舉辦簡單的喪事,將母親安葬。

所葬的地方,是村莊里的一個山坡,面對水庫,周圍綠意蔥蘢。

他年幼喪母,從此以後,父親又當爹,又當娘,再未續弦,家中姊弟多達6個,都年幼,生存自然步步維艱。

然而,即使是這樣,也為這個家庭再惹災禍。

兩年以後,他大哥考上大學,自己成績優異,二哥正參加高考。他們的優秀使得他們成為村人的眼中釘。

即使直接害不到,也要間接慫恿他人來害。

那時正是7月,燠熱難忍,二哥高考在即。

一個遠房的表舅,做林管站站長的,忽然找到他們家,對他父親說:「你把春芳的墳趕緊遷走吧,違規了!」

父親當然不樂意。

況且當時正是盛夏,按風俗,盛夏遷墳是大忌。

可表舅說:「你們不遷,那就要被鏟掉了。」

他們無奈,次日帶了幾個孩子,拿著工具,急慌慌地將母親的墳遷到別處。

遷完不久,這個表舅在原址上蓋了新房。

所謂的違規,在表舅那裡再也不存在。

從此以後,他深深地明白一個道理,親戚的好壞,與人有關,與血緣無關。

有些親戚,會給予你一生溫暖,無私的關懷和照顧。

而另一些所謂的親戚,會視你如眼中釘,能佔便宜就占,不能佔便宜就坑。

而他們所做的過分之處,不一定是和上文的朋友一樣,被親戚掀屋頂、強制遷墳,而是其他的瑣瑣碎碎。諸如借錢不還、借物不歸、背後耍陰招、當面刺人心、無視界限等等。

02

再講一個故事。

這是從前在論壇上無意中看到的。

故事裡的男人生活在城市,但是屬於貧民階層。

父親下崗後,弄了一個小攤子,賣煎餅,母親幫工,兩人一直早出晚歸。

為賺幾塊錢,他們恨不得拼掉老命。

每天深夜回家,囫圇吃口飯,馬上就能睡著。但凌晨四點又得起來,準備次日的食料,弄好之後,天才微亮,又推著煎餅攤出門。

這麼個勞碌法,身體當然出毛病。

母親有一陣時間上吐下泄,虛弱得站都站不穩。

但她捨不得去看病,只在家裡休息了幾天,強行吞咽食物,然後又繼續勞作。

有天父親不在,母親在街口站著,忽然就直愣愣地癱在了地上。

沒有人扶她。

也沒人幫她叫個救護車。

她在油膩膩、濕漉漉的地上躺了1小時,慢慢醒轉,又一個人若無其事地走回家。

就憑著這樣不要命地拼,到了年終,一團賬,總算賺了些錢。

這本來是好事。

可這也成了親戚反目的導火索。

那年臘月,兩個姑姑、一個伯伯、一個表姨都陸續來家裡借錢。

有人說自己有病,有人說孩子要上學,有人說要蓋房子,有人要家裡要娶新媳婦。

個個都有理。

個個都逼著他們借錢。

但父母一盤算這點錢,根本借不了,他們要做太多迫在眉睫的事。

於是一一婉拒。

不拒絕不知道,一拒絕,人性之惡全部被喚醒。

姑姑開始當面鑼、背面鼓地罵,說爺爺奶奶對他們偏心,把攤煎餅的手藝傳給了父親。伯伯則甩門而出。

最過分的是阿姨,當天沒說什麼,他們還以為表姨識大體。

沒想到,幾天以後,表姨帶了幾個人,堵在街口「求」他家借錢,一邊說「你這樣不講情面,我也不用客氣」,然後掀了他爸的攤子。

父親憤怒不已,狠狠地扇了表姨一巴掌。

結果,表姨帶的人一擁而上,將父親打得一身青紫。

臨走時,表姨說了一句非常恐怖的話:你小心斷子絕孫!

父親異常緊張,回頭反覆交代他,上學放學一定要跟著朋友們,不要獨自出行。甚至還在他包里放了一把水果刀。好在後來並沒大事發生。

這件事情過去以後,他們家心寒不已,對這幾個親戚失望至極。

此後再無往來。

我相信,你我身邊也有這樣的例子。

他們以親戚之名,施侵佔之實。

以「一家人」為借口,對你進行百般干擾、控制、欺騙、掠奪。

比如我,就曾親眼看過有不少親戚互相欺侮;

也曾看過有人視親戚為取款機,十幾年如一日地,伸手要要要,如遇拒絕,就在街頭編排這人的是非。

作家馮學榮曾撰文一篇《為什麼反對親友借錢》。

他說找親友借錢,是國民陋習之一,並在文中寫道:

將原本可以由市場解決的問題、轉嫁給自己的親友,這就是中國式的 「親情」、「友情」。

請容筆者不客氣地說一句:這種所謂的「親情」、「友情」,其實從本質上來說,不但虛偽,而且醜陋。

這種虛偽與醜陋,如果能少一點,我們的故鄉,也許依然能成為我們最依戀的精神原鄉。

農村有句俗話,叫:冷莫靠燈,窮莫靠親。再窮不吃親戚飯,再慘不借親戚錢。

說的就是親戚的本質——親戚講情,而非圖利。

親人圖的是「我們一家子」,而非以血緣關係做交易。

03

我一個朋友曾經說,一個人如果有幾個熊親戚,生活的幸福值會直線下降。如果他們還住得離你很近,隨時能見面,不幸指數還要提升幾個度。

因為他們「不分你我」,你的是他的,他的還是他的。

他們還過於「關心你」,你工資多少,什麼時候找對象,什麼時候生孩子,他全都要管。

如此一來,親戚關係就會趨於惡劣。

《傾城之戀》里,流蘇因離婚,回了娘家,被整個家族陰陽怪氣地欺負。

有一天,四奶奶又開始例行的指桑罵槐:

「我說,七妹,趕明兒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點,別那麼由著性兒鬧。離婚豈是容易的事?要離就離了,稀鬆平常!果真那麼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幹嘛不離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划算划算,我是有點人心的,就得顧著這一點,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窮了。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凄凄涼涼跪著,聽見了這話,把手裡的繡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扎了手也不覺得疼。

小聲說:「這屋子裡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

白流蘇的恨,是極其典型的。

許多在大家族中長大的人,都能尋找到相似的感受。

你會覺得,近在眼前的親人,多數沒有意想中的溫暖,也沒有渴望的包容與支持。

相反,他們成為最熟悉的敵人,埋伏在你身邊,隨時整出一些或大或小的事,挑戰你的神經,甚至底線。

這些親戚之所以遭人厭惡,大多源於他們的不自知。

他們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是有界限的。

這種界限,就是明白你是你,我是我。

——你的財物是你的,你借,是人情。不給,是本分。

——你的生活是你的,你晚婚也好,不婚也罷,同性戀亦然,都是你的自由。我可以關注,卻不可以綁架。

——你的未來是你的,你做什麼工作,投資什麼項目,追求什麼夢想,都與其他人無關。

明白了這一點,親人與親人的交往,就有可能自在,而不是煩惱。

不明白,才導致一系列的悲劇、鬧劇和荒誕劇。

薩特有一本書,名叫《他人即地獄》,講的是人身處群體之中,他人總會以自己的意志,影響自己的意志,影響自己的選擇,於是,做出許多有悖自由的行徑。

在這個意義上,親戚也是地獄。

他們以「我這都是為你好」為名,控制你的林林總總,這這那那。

當然,將親戚與地獄相提並論,並不是說所有的親戚是禍害,而是指出社會轉型時的一種困惑。

04

好在,農業社會正在成為過去,城市文明正在到來。

而城市文明的一大標誌,就是讓個體恢復最大的自由。

你想獨居,ok,沒問題。

你想親戚來往少一點,城市也會成全你。

張豐曾經在《親戚消逝的年代》里,說過這樣的話:

中國的文學作品中,故鄉是一個永恆的主題。

在此基礎上,親戚逐漸被賦予一種魔力,親戚即權力,這種權力是父權的延伸,並通過「父親」的權威最後得以執行。

。。。城市化不僅造成了城鄉在經濟上的差別,更重要的是,它從根本上摧毀了傳統鄉村的社會關係。

一個老家的伯父,來到你生活的社區,敲開你家的房門。在他的思維慣性里,你還是他某位弟弟的兒子,但是,時代已經變了。

城市生活最大的特點,在於一切都不再以傳統的宗法為紐帶,而是基於協商精神的社群生活。

處理糾紛,再也不可能靠家庭會議或者親戚動員,而是平等協商和法律。

這實在是一種妙論。

它讓我們明白,我們對親戚的反感,骨子裡是對身邊無處不在的、具有控制性、能影響你生活、干擾你自由的權力的警惕。

而農業社會裡,這種權力必然盛行。

只有在重視契約、尊重自由的城市,親戚的「危害」才會最大限度地弱化。

明白了這一點,生活在北上廣深的年輕人大可不必在春節返鄉後,一直對親戚們過於挑剔。

你大可當成一次探索人性的過程,也可視為觀賞一場傳統人物眾生相。

因為,你已經是局外人。

他們的行為,無法真正干擾到你。

你可以在他們越界之時,說一聲:「七叔,這個事我也想問問你,你兒子在這方面是怎麼樣的?」

在他們侵犯之時,告辭而走。此後,山高水長,後會無期。

比如文初的70後朋友,在成年以後,他定居北京,故鄉的一切都已遠去。

風景、習俗和親人,都成為過往雲煙。

提起舊事時,也多數只是嘆一聲,唉,親戚有好有壞,壞親戚,無視就好了。

是啊,我們無法選擇血緣,但我們可以選擇生活。

我們無法選擇出身,卻可以創造自己的身份。

這個身份,與「我來自哪裡」無關,與「我做了什麼」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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