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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人的《思慮中國》

1月31日,季風書園開門的最後一天,即將離職的我翹班溜去了,跟它告別,也跟某一階段的自己告別。我怕下班以後再去的話,它會因為某種原因提前關張,讓我見不著最後一面。凌亂的書店裡,大部分書架子都空了,各種各樣的書散亂各處,主要都是一些積年已久的舊書。店裡人很多,看來它在這座城市的影響力可能超過了我的想像。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年邁的老夫妻,大家一箱一箱地買書,安靜地拍照留念,想最後帶走點什麼。一個上海老阿姨站在門口說,為什麼這麼大的一座城市容不下這樣一家書店。原來阿姨爺叔們除了世人皆知的腳踏實地務實主義的一面,也有隱匿的仰望星空理想主義的一面。李宗陶的《思慮中國》剩了很多,擺滿一書架,包裝完好,成色較新,撐起了體面的一個角落。拿到手一看,其實這書也是將近十年前的了。我覺得自己也必須從這帶走點什麼,就還是帶了一本。

翻豆瓣里《思慮中國》的頁面會發現大部分短評和長評都是出版當年發的,

這樣一本知識人的訪談錄,在以後的年歲里可能不常被想起吧。採訪對象來自學術界,藝術界,文學界,電視電影界,既有餘英時先生這樣的學界大拿,也有日後拍出國民爆款《舌尖上的中國》的陳曉卿(話說今天要上新一季《舌尖》了,搬起小板凳關注)。我用每天早上省下來的原本用於通勤的一小時,窩在陽台上曬著太陽讀完了這本書。它讓我想起了一些久未在我的大腦里出現的話題,關於歷史的,關於國家社會的,關於藝術的,關於人的。那些你早就無法在日常交談中談起的話題。囿於訪談的形式,它沒法敘述得鞭辟入裡,但起碼提醒了我還有這樣一些話題存在。每天放下書再出門上班,我看起來還是一個在格子間里敲著鍵盤的普通上班族,但我的心是活躍的,我的心屬於一個隱秘的更大的世界,就像《刺蝟的優雅》里的門房勒妮。

《思慮中國》的採訪多發自06-08年,距今已經十年以上。這些文化精英們當時可能想像不到,十年後的世界已然是一個屬於平民的世界,藉助互聯網的蓬勃發展,平民在幾千年來第一次發出了自己的聲音。當時知識人們擔心的當代社會的冷漠,反智,道德信仰缺失,娛樂至上,文藝創作式微在接下來的十年里一點也沒有解決,甚至更加變本加厲了,但人們依然樂於其中。《十三邀》里馬東跟許知遠說,不是這個時代反智,而是你以前根本就聽不到那不識字的剩下95%人的聲音。幾乎冠名了所有熱門網綜的「快手」,讓人意識到龐大的國民群體實際上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記得以前瞥見過某網路遊戲公司的審計底稿,管理費用里赫然記著某遊戲主播分成900萬人民幣。一起圍觀的小夥伴都從國內自認為叫得上名頭的好大學畢業,看到這種數字不免要質疑一下人生,不知道自己每天領著微薄的薪水都在上什麼班。

我在這樣一個時代里留在了平民的陣營是件好事,但我還是遺憾著自己沒有跨到「失落的」文化精英的隊伍里。我深知自己不屬於那娛樂至上的95%,但是為了維持健康良好的社交,我得盯著微博熱搜明星八卦。我苦惱於自己為什麼永遠看不出來同事新買的衣服,包,鞋子,首飾,換的新的口紅色號並適時誇讚。我不care消費主義的一切,卻又無法不適應著它努力生活。

《思慮中國》里採訪的文化精英們可能由於特殊的歷史時期在進入大學前種過地,當過工人,但往上看三代,哪個不是出生書香門第,藝術世家,江南大戶。公眾號樂於批駁高曉松的「詩和遠方」,理由是看看高曉松家裡人都是哪些人,再看看你自家人,還詩和遠方,掙錢才是硬道理,你不光要掙一份工資,你還要錢生錢,要投資,要有很多被動收入,不然你家裡老人得了個流感可能就掛了。之前在家庭日見到了老胡的領導,領導熱情地說小胡是個文藝青年呀,我當時就覺得看來老胡在單位混的並不怎麼好。我們習慣於這樣的邏輯,抬頭看月亮是件可笑的事,緊盯著地上的六便士才是保身之法。誠如每天掛在嘴上喊的,我們貧窮得很。

我小時候常常想不明白長大以後要做什麼,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一定會成為一個Intellectual。至於為什麼變成了現在這樣,怎麼說呢,都是命吧。

大學的時候院長找我談人生,勸我一定要繼續深造,說我是這塊料。我說要是現在還有本科留校這種事,我一定完全不考慮去外面的公司找事做。但現在你得用多年時間自費在國外讀完博士回來,可能還進不了母校。這麼大的機會成本,我和我的家庭都付不起。我安慰自己文科博士學的東西不過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小姐讀的玩意兒,完全看不出對社會有什麼貢獻。我也曾經跟著編劇寫劇本,編劇老師說小周你學什麼會計,完全是走人生彎路,你就應該走文字創作這條路。我說創作這個事是老天賞飯吃,我怕自己沒有這個talent。我現在走的這條路,雖然看著沒那麼適合我,但只要努力,總有口飯吃。

大學我在公司做了好幾份實習,上下班路上我常對上班族這種泯滅人性的生活感到一種深重的絕望。畢業的時候,我跟自己的約定是總有一天我還會回去的,但是現在我需要吃飯,我需要生活,我需要養活自己。我常常自我安慰,都是那時候的我太理想主義了,人總要務實一點,現在我慢慢學會懂事了,多好。確實,工作的這幾年我學了很多經世致用的東西,給我提供了看待事物的全新的角度,新的邏輯,你不能說它是沒有價值的。畢業以後我還斷斷續續保持著讀寫思考的習慣,為考證學習也是為了維持大腦這台機器的運轉能力,以期有一天我還有機會正式成為一個知識人,而不是只在隱秘的自我空間里。

之前跟人討論過,如果現在有18歲的少年來向我諮詢大學應該學什麼專業我會怎麼回答。我說那完全看他家有多少錢。有錢的話,走實用路線就學商科,女孩子想氣質好看著知書達禮可以學文科;一般的話,就學理工吧,總有口飯吃,不至於心理失衡。至於窮的,學什麼也無所謂,反正也改變不了。最後的結論是少年別找我問了,我混的又不好。

對現階段的我來說,保持一種二元的生活其實已經是最佳選擇了,就像為了書店大聲疾呼的老阿姨那樣。至於思慮中國那些宏大的屬於知識人的現在已不被人提起的命題,有機會窩在陽台上曬著太陽讀一讀已經與有榮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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