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楊林興
隨著父親百年誕辰的來臨,我越來越思念和崇敬他,越來越感到肩上的責任和心中的惶恐。父親的品格、思想、作品,需要整理、反思和傳承。否則,我無顏愧對先賢。
父親楊林興(生於1918年8月16日,卒於2001年9月8日),又名運昌、育昌、振坤、退思齋主人。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堪稱高峰,都足為楷式,是我汲之不盡的源泉。
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傳統文人,以教師為業,以書畫鳴世。
學養深厚,有著作彪炳人間;重德礪品,有恂恂君子之風;學高為師,有佳弟子何伯群吳振鋒等;詩書畫印,無一不精,懂針灸知堪輿精農學,為全才。所與游,皆當世名人,與石魯、趙望雲、方濟眾等亦師亦友。廁身群星之間,而毫不遜色。
洛南縣三要鎮永坪村,地處「三陽川」,人稱「小江南」。背依蟒嶺,門前水呈弧形,村後蟒嶺一脈突出,宛然箭在弦上。父親身處窮鄉僻壤,心不為高山大澤所拘,像一根箭矢,洛南而商洛而西安而全國,響在雲天。
被袁宏道譽為「病奇於人,人奇於詩」的徐文長,自稱:「吾書第一,詩第二,文三畫四」。類似的還有齊白石,溥心畬等。不知者以為矯情,知之者當為肺腑之言。父親停蓄學問。有《中國歷史三言歌》,《蘭竹技法》等作品留世。他在四十多年的教書生涯中,覺得歷史內容繁多,學生不易背誦,《三字經》史綱一頁,太略又失之陳舊,遂撰寫《三言歷史》一書。上溯混沌開始,下迄新中國成立,時間跨度之長,古今史書無出其右,其胸懷氣魄可以窺知。將億萬年史跡化作一萬餘言韻語,其博學睿智可知。洛陽八十三歲老先生康子隆評價說「混沌初開天地分,日月星辰列乾坤,朝代革改載青史,千秋功罪有定論。」。考證前人,參以己意,撰寫《蘭竹技法》一書,再版十次,發行過四萬,受到書畫愛好者的尊崇。著名畫家、美術評論家葉堅先生熱情寫序,著名畫家、原陝西美協主席方濟眾先生欣然題詩「攀藤扶葛不計程,絕壁登臨汗雨身,崇林深處群蘭翠,一路幽香欲醉人」。爺爺被人稱為「書箱子」,父親被稱為「活字典」。可見他的學問之淵深和才華之橫溢。
品是心的折射,文的外化。是具體而微,煦風可感的。父親上課前必梳發、正衣、照鏡。板書條理清楚,美觀漂亮,學生往往捨不得擦掉。從不打罵學生,變臉色,而學生見了卻很害怕。時常表情嚴肅,坐立端正,從不和人開玩笑,也沒有人隨便和他開玩笑。一生贈畫無數,從不索要一分錢。一個人的品德往往就蘊含在這些輕微的細節中。這大概就是孔子說的「威而不猛」,曾國藩說的「內而專靜純一,外而整齊嚴肅」吧。對諸生、後輩的提攜不遺餘力,剖心相待。
父親慧眼識珠,在吳振鋒六七歲的時候,便贈中堂《古松老鷹圖》,古松蒼勁雄健,虯枝之上,雄鷹待飛,包含著父親的期許。也是吳先生受到的最早的美術教育。當吳先生稍有成就之時,贈一隸書條幅:「立愚公移山之志,用磨穿鐵硯之功,持川流不息之恆,古今有焉者無不若是。」以獎掖與鞭策,當吳先生有所倦怠之時,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他那雙深邃而又期許的眼睛。(見吳振鋒《回憶楊林興先生》)何伯群先生讀中學時,父親是他的繪畫和古漢語老師,何先生鑽研古典文學時,常請父親指點迷津。他的文章、詩詞、畫作,父親是第一個讀者,與父親交談,每每有勝讀十年書之感。受父親的影響,何先生養成了「不動筆墨不讀書」的好習慣,跟著父親,學會了處事平和,為人謙誠,學會了寬容。(見何伯群《格超梅上 品在竹間》,原載於《商洛日報》)父親以他的品德和學識,影響了吳振鋒、何伯群,成為卓然自立的人才,「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應該是父親作為教師最欣慰的事。
父親詩書畫印,皆鑽之彌深,自成一格。父親8歲喪母,與祖父相依為命。先嚴楊際芳,清代秀才,開館授徒。父親隨父習文,熟讀四書五經,打下堅實的國學基礎。在「楊氏宗祠」讀書時,璧間繪畫,異彩紛呈,愛畫情趣,油然而生。得父親親授,又拜名儒陳夢琪為師,作品嶄然露頭角。22歲,考入西安技藝師範美術專科和西北大學師範學院語文專科學習,博學約取,技藝大進。27歲和嶺南畫家黎雄才在省民教館合辦畫展。29歲在西安東大街國民黨部大禮堂舉辦個人畫展,受到陝西省首任都督張鳳翙賞識,當場題寫「藝壇新秀,妙筆生花」。約到府做客,囑寫對聯兩副,其一為「靜坐蘭為契,虛懷與竹同」。一時名動省城。與名書畫家趙望雲、石魯、陳瑤廷、袁白濤、康師堯等切磋。方濟眾、石魯等來商洛寫生,必定要父親陪同。從與名家的切磋琢磨中,淬鍊筆墨,旨趣宏深。
父親愛書成嗜,常用麻疙瘩蘸泥水,在地上寫,或者在牛皮紙上寫,曬開後又寫,故而真隸篆行皆能。楷書秀麗,行草遒勁,篆書厚重,隸書樸拙,皆婉轉多姿,不同流俗。人物頓挫有致,花鳥筆墨精鍊、造型準確。山水格調猶高,在蒼渾的用筆,雄闊的氣勢,巧妙的黑白對比上已具自家風格。所做《找水源》、《林木爭光》、《植樹時節》、《龍羊峽水電站》等,能得江山形勝,人物雖細小如發,而形神生動,衣冠皆時人,而且具有情節性、故事性。反映出新時代人們改天換地的精神風貌,讀之讓人意氣勃發,精神振作,音樂般的旋律在山巔水涯瀰漫。非近世之沽名釣譽者,范山模水的陳跡舊窠,高人韻士的無病呻吟所比擬的。他的《林木爭光》用任意一個方格分割,都是一個完整的構圖。與敦煌莫高窟的《未生怨》有異曲同工之妙,足見匠心,足見嚴謹。作畫不能為畫而畫,如果沒有思想,沒有時代精神,如同好看的皮囊,沒有趣味和靈魂,是不會有動人的光彩和神韻的。
如同世人只知道父親蘭竹奪造化之妙,得造物之髓,而不了解其本意和內涵,只是膚淺之見一樣。他的蘭竹是自身風骨的寫照,精神的外化,品格的追慕。和鄭思肖、鄭燮等是一脈相承的。這一點,從家父的題畫詩中可以窺其端緒。「移植根靈水石旁,不隨桃李斗芬芳,天生一種悠閑態,空谷無人也自芳。」「一石一竹一蘭,有骨有香有節,共成君子之風,永壯千年之色。」
他的題畫詩,獨出靈裁,清典可味。如題松樹的「萬木凋零松翠青,屹立冬嶺傲烈風,千頃寒濤天庭起,拔地騰空欲化龍。」題山水的「江山迢迢萬里程,古木翳蔭隱梵情,非是浮屠凌空聳,哪知人間有蓬瀛。」用印,皆自磨製,不暇旁求。詩書畫印相合無間,皆一一從肺腑間流出。
父親懂針灸曉農學。隨身攜帶銀針、葯書,遇到牙疼患者一針即愈。有一位住隊的粟書記,患脫肛病,十年不好,父親讓他每禮拜來針灸,半年治好。父親希望用農學濟貧,曾種出一個紅薯重十斤,「寺坡一號」里,也有他的心血。學問非為益身,為濟世。比如品學為真珠明燈,書畫為寶光燈焰。品德學養不求同江海停蓄,星月羅列,而求書畫閎大璀璨,豈非緣木求魚,盲人摸象。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父親對我的教誨宛是昨日,歷歷在心。先祖楊際芳在楊氏祠堂題寫兩副楹聯,其一為「四知傳舊謀,是彝是訓;千載恢先緒,惟白惟清。」其一為「祖德丕承,遠紹關西令緒;孫謀預定,不綴京東家聲。」其語真,其情殷,樹家風,教子孫。父親在我房中張貼一副對聯「呼童早起勤耕種,教子遲眠苦讀書」。早上讀《朱子家訓》,讀古文,下午寫字習畫。寫的好的字,便在旁邊畫一個圈,以示獎勵。為了得到圈圈,我每天興緻勃勃地寫字。過年的對聯,父親寫前門的,後門留一副,讓我寫。寫的對聯,要會讀會背會解釋。掃地時,要先洒水,一邊退一邊掃。掃的不凈要重掃。買了糧食,要算賬。打柴的路上,告訴我做人不要佔便宜,要自力更生。在山上休息的時候,指點山間風光,講述村莊故事。在鄉野之間,找到老家的房子時,常高興地拍手大笑。如今往事已成陳跡,而父親的教誨,恰似流星成雨,不時湧現。
父親志如高山,不捐土石,故能成其高。眼界足跡不為秦嶺山脈的遮蔽,成就一生傳奇。父親恆如大海,不拒細流,故能成其深。其家國情懷,筆墨傳心,書寫燦爛華章。父親的名氣和社會地位,還沒有達到他應有的高度。斯人已去,精神永駐。取其一瓢飲,足以味之無窮,垂光後學。
作者風采:
作者簡介:楊浦欣,洛南縣三要鎮永坪人。精於蘭竹,馳譽商山洛水。其畫蘭,花瓣晶瑩,彷彿新擷于山曲水阿,清光幽香發於墨色之中。其畫竹,有風姿雨態,墨彩騰躍,崢嶸凌雲之氣,氤氳於楮素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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