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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從大都走到上都,北大教授在古道上重新發現中國

羅新繼續上路,但他不認為重新發現中國的任務能夠完成

2016年夏天,53歲的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羅新做了一件他惦記了15年的事——從大都走到上都。他自北京健德門啟程,沿著古代輦路北行,用了15天的時間,一步一步用腳丈量了450公里的山川河流,抵達上都——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

這是元代皇帝如候鳥一般春去秋回的線路。忽必烈稱汗後建立兩都制,以燕京(今北京)為大都,以開平為上都。連接兩都之間的道路共有四條,其中專為皇帝南北巡幸所開闢的道路為輦路。

一年來常有人問他,走了這麼一趟有什麼收穫?你對輦路路線有哪些新發現?他很誠實地回答——沒有獲得任何可以算作科研成果的新發現。但他絲毫不覺得這一趟白走了。說到底,他本來就是「為走而走」,走出象牙塔,走出論文體。他想用行走來感受中國的現實,並探究一種新的寫作形式。

「我了解自己生活在其中的這個社會嗎?我所研究的那個遙遠迷濛的中國,和眼下這個常常令我大惑不解的中國,究竟有什麼樣的關聯呢?」他一再地問自己。回來之後,他用九個月的時間寫了新書,《從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發現中國》。

山川都帶字幕

十五年前,羅新看書時,讀到有關輦路的詩句,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由於史料不足以反映路線細節,所以史學界對輦路的認識有頗多爭議,至今仍有模糊不清之處。羅新當時就萌生了一個念頭:為什麼不自己走一趟呢?

這想法如同都市夜空的星星,時隱時現。直到2016年4月間的一天夜裡,北京五道口的寓所中,耳畔轟響著前往八達嶺方向的列車,他盯著書架上那些讀過或計劃讀的旅行書,忽然想:為什麼不是今年?呢?

2016年6月24日,他從大都的健德門出發,走向上都的明德門。這裡是山川的終點,草原的起點,貫穿長城內外,是自古以來從華北平原進入蒙古高原的交通要道,是連接農耕文化與草原文明的歷史走廊。

八百年前,皇帝儀仗浩浩蕩蕩,溪流清澈,青草茂美,萬馬奔騰。如今已是滄海桑田。風雲變幻隱沒在平凡的村莊與深山荒草間,還有那些似是而非的地名上。比如皇后店村,有一種解釋說是「皇后田」的訛寫,而皇后田是金代皇后的奩妝田。

「皇后店、皂角屯、龍虎台等地名都保留至今,顯示了歷史與社會強韌的連續性。」作為歷史學家,這一路上的典故與爭議,羅新信手拈來,「地名連續性是歷史連續性的一個方面,但這種連續性有時只是形式意義上的,就如同今人在西直門見不到門,在雙井看不到井一樣。」如今,連皇后店村也不復存在了,已經被拆遷,建成了城市學院的新校?區。

過去是已經發生的,是確定的、唯一的、不可更改的,然而要重建過去的真相時,其確定性和唯一性幾乎是無法實現的。與未來一樣,過去也是開放的、流動的。站在靜默的遺迹前,羅新講述了許多羅生門的故事。

河北沽源縣的梳妝樓是一座全磚橫券無梁結構的建築,形似一個方塊,上端一個穹窿頂。可以推定這是一位身居高位的元代蒙古貴族的墓地,墓主人的名字是闊里吉思。這是元代蒙古人常見的名字,他到底是誰呢?至今沒有定論。一說是忽必烈之女月烈公主的兒子,他曾在平定叛亂時身中三箭仍英勇作戰,後來遠征時作戰被俘、不屈而死。又說是忽必烈之孫阿難答,曾有資格問鼎可汗大位,最後死於與武宗海山爭位。還有說是武宗的親信大臣怯薛,歷經元朝三代皇帝。

不同的人物,卻都擁有著跌宕起伏的人生。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考古學家李旻評論說:「跟著羅老師去旅行,山川都帶字幕。」

這次行走其中有三百公里左右都是在長城內外,羅新就把有關的書都讀了一遍,不僅僅是歷史學的。他看到當代著名行為藝術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曾和前男友烏雷做過一個關於長城的行為藝術。設計這個以長城為舞台的表演時,他們還在熱戀之中,按照設想,他們兩人分別從長城的兩端嘉峪關和山海關走向對方,走到中間相遇後,立即舉行婚禮,作品名為「情人」。

由於向中國政府申請許可的過程極端複雜,這個項目拖了很多年。在等待的那些年裡,兩人關係惡化,終於耗盡了溫情與愛意,不再相愛。因此,1988年,項目實施時,最後相會結婚的情節改成了分手。作品的最終版是兩人經過三個月的跋涉後相遇,兩人同志式地擁抱。在行走長城的途中,烏雷讓他的翻譯懷孕了,兩人很快結了婚,而阿布拉莫維奇獨自一人飛回阿姆斯特丹。

「我很高興我們沒有取消這個表演,因為我們需要某種形式的終結……某種意義上還挺符合人性的。這比僅僅一個浪漫的情人故事更有戲劇性,因為無論你怎麼做、做什麼,說到底你真的是孤獨的。」阿布拉莫維奇在自己的回憶錄《穿牆而行》中寫道。

日復一復地行走,讓人專註於自身,記憶里一朵牽牛花的搖曳,都因某一地點某一場景,在路上被恍然憶起。關於這次旅行,羅新決意不把它寫成歷史學著作,而是一次關於行走的非虛構寫作。「我希望整個旅行寫作是有一個主線,主線是這個路線,就是行走本身。所以在寫作中,走到哪兒了,就寫寫跟這個地方有關的事。」

過去五十年的人生片段在羅新腦海零星閃爍:年少時不為人知的暗戀,大學時半途而廢的遠足,年輕時對打牌的迷戀,風華正茂的女學生突然離世,淺淡之交故人的神奇失蹤……人生的五味雜陳,羅新都一一忠實記錄。「哪怕當天的行走筆記里只記到一句,也要把它仔細地敘述一下。既然筆記寫到了,說明那天我真的在想這個事。」

夾縫中的人

羅新不想寫的是那些別人已經寫過的,或者說經常寫的東西,他想寫一個特別的長城。他想看看明代的知識分子怎麼看待長城,找來找去只有徐渭。

徐渭56歲那一年,即萬曆五年,在明朝的北部邊疆生活了大半年。他寫下了一些與文學傳統不太一致的、溫情脈脈的邊塞詩。比如有一首詩寫他到蒙古人家裡做客:「胡兒駐牧龍門灣,胡婦烹羊勸客餐。一醉胡家何不可?只愁日落過河難。」他大概不止一次去觀摩邊境互市的所謂「胡市」,寫有好幾首詩。作為江南人士,他無法忍受市場里的羊膻味,更糟的是這種味道還要保留好幾天,「胡館不一刻,膻觸數日」。

這不是一個對抗的長城,戰爭的長城,而是一個共生的長城。長城不是一條分割線,而是把兩種不同的政治、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社會連接在一起的歷史走廊。「歷史真實的一面就是兩邊都是混合的,可是在歷史記錄裡面只看到兩邊的對抗或者領導人之間在博弈。其實沒有這樣一個清楚的分界線,我們看到的是彼此混合的你來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說分界線,也是這樣一個很寬的、很模糊的灰色地帶。」

羅新發現在明蒙互市中,蒙古的馬尾很受明人歡迎,這是因為當時北京流行一種來自朝鮮的服裝樣式,叫做「馬尾裙」。這種裙用馬尾織成,繫於腰間,襯在外衣之內,使腰腹以下的外衣向外鼓脹,看著像撐開的一把傘。

在明蒙「隆慶和議」之前,內地市場對馬尾的需求大,而供應渠道狹窄,價格高企。因此,在長城地帶的越境走私貿易中,馬尾是主要貨品之一。有些走私馬尾生意的邊民,如果受到明朝政府打擊,其中一些人會逃到蒙古?去。

這些在明蒙兩個政權之間生存的老百姓,也是羅新特別關注的。他們在兩個政權之間遊走,「用腳投票」。既有大批蒙古人以屬夷或俘虜等身份進入長城以南,也有大量明人出邊叛降或被入邊的蒙人擄掠進入蒙古。比如明代的降蒙漢人趙全,他原本是山西的一個農民,因害怕被舉報信奉白蓮教而舉家投奔蒙方,並在蒙古混得風生水起。但當明蒙議和後,他被蒙方交給了明朝,草草審訊一番,十八天之後被殺。

「我不想寫兩邊的領導人,不想寫那些英雄事迹。」羅新在書里多次寫到這些在夾縫中求生存的人,「他們就是所謂的邊緣人,無論是在歷史記錄還是在真實的權力結構裡面都不提他們。但我希望能夠把他們多多少少找出來一點點,即使他們的命運仍然有很多不清晰的、模模糊糊的東西。因為如果我們有了這個意識,我們對歷史的看法、對現實生活的看法會很不一樣。我們不會老盯著那些被宣稱出來的、被推出來的典型人物、重大英雄,圍著他們轉,而要看到他們的出現,其實是一個有意塑造的結果,而這個塑造的過程才是歷史本身。」

破牆而出

450公里的路程,開車三四個小時即可到達,換作高鐵或者飛機更快。羅新走了十五天,元人要花更長的時間。「他們不像我們這樣一日不歇,急著走完全程,跟完成科研項目一樣。他們人生的相當一部分都在路上。或許正是慢速移動使他們得以更多地同時浸潤在自然和社會中,與時代、與大地建立起更豐富、更深刻、更富意義的關聯。」

作為學院派知識分子,羅新一直在警惕自己與中國當下現實的隔膜。「儘管我們總在『研究』中國,但早已習慣了遠離山野,遠離街巷,遠離建築工地,遠離滿身臟污的勞作人群。我們只是在圖書館、在書頁和數字里研究所謂的中國和中國社會。」

有一天傍晚,羅新在擁擠的地鐵上和一個打工者挨站在一起,打工者身上酸臭的強烈味道讓他難以呼吸。「我和他貼得那麼近,我卻分明感到我們之間有不可逾越的界溝,我甚至期待這界溝變成一堵物理的高牆,好隔住他的味道,好讓我看不見他。」羅新誠實地記錄了自己的感受,「對於許許多多層面的現實中國和中國社會來說,我們這些象牙塔里的研究者很大程度上只是旅遊者,只是觀光客。」

這一次,羅新從書齋里走出來,用腳步丈量中國。他的專業是北方民族史,主要研究游牧跟農耕兩個大的社會之間的長期共生、共存、對抗、競爭。他們之間有戰爭與和平,有征服與統治,有正常的經貿往來,也有可怕的相互攻擊。其中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理解長?城。

長城並非只有中國才有。「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在中亞,在伊朗,在高加索地區,以及歷史上跟中國長城一樣有名的羅馬長城。企圖用牆隔開的方式,把同一個人群,把社會與社會、國家與國家、地區與地區分割開來,無論是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間的牆,還是特朗普想修的墨西哥的牆,抑或是在中國境內看到的各種圍牆、鐵絲網,我們都稱之為修?牆。」

他還留意到幾乎經過的每個村口,都有橫向的金屬卷閘門,只是都捲起來堆在一邊,似乎並未打算使用。不過可以設想,如果需要,這些捲起的門可以立即展開,封堵住通向村內,以及村子與村子之間的交通,經過或進入這些村莊的路就被切斷了。

今年暑假,羅新計劃徒步穿越英國的哈德良長城。這是羅馬帝國在佔領不列顛時修建的,把整個英國大島一分為二。「羅馬人認為長城北邊的就是蠻族,這條長城的目的就是為了堵住北方人。這也是一種南北對抗,一種所謂的文明與野蠻的分隔。」回來之後,他要以這次徒步為線索寫一本關於牆的書,看得見的牆和看不見的牆。

羅新繼續上路,但他不認為重新發現中國的任務能夠完成。「對中國的了解永遠不夠,就像我們對歷史也永遠了解不夠。但你不滿足於被困在某一個具體的空間里或者是狀態里,你希望能打破它,就是現在我們要討論的『牆』的問題。我希望能跨出去,把這個牆推倒。所以我覺得所謂發現也是這個意義,就是你總是想知道得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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