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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裡遠行

奶奶走了。正月里,一個人,走得很遠很遠。

人世間歷90載,在這之前,奶奶出行最遠的地方,應該是河北保定。那次出行,奶奶是和爺爺一起去的。去看望她的兒子,我的四叔。那還是上個世紀70年代初,四叔在空軍部隊里服役。那次出門遠赴軍營的見聞,在此後很多年裡,屢屢為奶奶所提及和念叨。之所以念念不忘,並非是奶奶對自己經歷的炫耀矜誇(儘管彼時村子裡能有這種出行經歷的老人確實不多),相反,每回聽奶奶說起,她的臉上都會毫無二致地籠著憂忡的神情。記憶里總是這樣——奶奶暫時停了手裡的忙,臉微微仰起來,眼神恍惚地睃望著空里,嘴裡喃喃著,絮絮地自言自語:那麼高,飛機在天上,就像個小燕兒,就像個小燕兒。每逢這時,我就知道奶奶是又陷回當年的情境里了。同為曾經當過兵的人,我可以想像得到,彼時身為空軍飛行員的四叔該是多麼的雄姿英發意氣躊躇令同齡者羨慕;我也確信,彼時的四叔一定會為自己駕乘戰機在祖國領空翱翔而驕傲和自豪,並且認為他的父親母親也一樣為此而欣喜和榮光。我的爺爺,一個剛正耿直的農民,且嚴肅、少言,印象里好像他從沒提及與奶奶一起去部隊看四叔的事,我也無從知道彼時他的思想和情感;而奶奶,在我的面前卻從未掩飾她對駕乘戰機在天上「就像個小燕兒」的四叔的牽掛和憂忡。

從不掩飾的,還有奶奶對五爺爺的褒敬與懷念。五爺爺是爺爺的親兄弟,在大家族裡,爺爺排行老三,五爺爺排行老五。「人好,出嶄(音chan,我猜大概包涵了出息、磊落、英俊的意思),識禮,勤快……」每次說起五爺爺,奶奶總會重複使用一些這樣的詞,來向我表述五爺爺在她心目中的模樣。五爺爺是烈士,是打孟良崮犧牲的,據說彼時已是排長(甚或連長?)。他的名字,後來我在縣誌上找到過。死者長已矣,卻把傷慟留給了親人。五爺爺離家時,五奶奶才剛過門。婚後不幾天,五爺爺就上了戰場。人生幾多傷心,最是生離死別。說起來,跟奶奶一樣,五奶奶的一輩子,又豈是我這一篇淺陋的文字所能概表得了?!五爺爺犧牲時,五奶奶很年青,很快全國解放了,新社會了,生活當可以從新開始。可她沒有。當然,沒人要求五奶奶該如何如何,我從來都不懷疑爺爺奶奶還有村裡鄉鄰的心腸和胸懷,就像從不懷疑總是把村子親親地抱在懷裡的莊稼和田野。五奶奶卻沒有再嫁人,就留在了她的兄嫂家。這一晃,就是60多年,就是整整的一輩子。奶奶大五奶奶3歲,今年春節,大年初三,我們回村裡大伯家。奶奶和五奶奶,兩個老人,一個90歲,一個87歲,分別卧偎在兩鋪熱炕的炕頭上。幾天後的清晨,我和弟弟從島城再度趕回老家,大伯家的熱炕上,兩個老人,一個還在,另一個卻永遠走了。奶奶去世後的日子裡,有時想想,不禁對愛人感慨:兩口子也會有吵隙有紅臉,奶奶和五奶奶倆老人,是憑靠著什麼,不嫌不棄,無怨無悔,一起走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呢?!愛人也感佩:妯娌倆,能這樣相互寬容相互擔待著,在一個屋檐下過一輩子,可真是少見。發出這些感慨的,我想不止我和愛人,也一定還有我的嬸娘們。是呵,想想吧,妯娌倆,一輩子,六、七十年的光陰,就這麼寬洽著擔待著走過來了,可真是不容易。

在給奶奶辦理喪事的日子裡,她的一大群兒子、兒媳,還有女兒,都從自己素常的生活場境里脫離出來,從城裡一齊趕回了村裡大伯家。大家都圍攏在奶奶的身邊,然後是靈前,連著三天三夜少有合眼。而叔叔、大伯,也都60、70歲的人了,我們堂兄弟幾個看著心疼,就勸他(她)們多少睡一會兒。他(她)們顯然已經是疲憊至極——大伯家的宅屋本來就狹仄,又突然容納了這麼多人(遵照鄉村風俗,重孝在身的叔、嬸們不便去鄉鄰家借宿)——於是我看到了平素絕少難得一見的情景:叔叔、大伯,四個兄弟,還有姑姑,就在炕上、沙發上,相互偎著,沉沉地又是淺淺地睡去;嬸娘們也是如此——這樣的情形,讓我心裡泛起溫暖的悲傷,我想奶奶看了也一定會感到欣慰和滿足;而這樣的情境,在我和我的兄弟們小時,是多麼的常見——母親和四嬸一聊起過去的日子,總要回想說,當初在奶奶家的大炕上甚至鋪在天井裡的高粱篾席上,我們一般大的六、七個兄弟們,總是鬧成一窩或者睡成一溜兒,而彼時樂呵呵地守著我們的,自是蠻有成就感的兩個奶奶;可眨眼間,這些都過去了,我們一個個長大成人,離村子越來越遠,也離奶奶越來越遠。我們總覺得有的是時間,奶奶總會一如既往地在村頭、巷口呼喚我們回家,在熊熊燃燒的灶前給我們烘焙地瓜吃,在熱烘烘的炕頭上撫著我們入夢鄉;我們有好多的孝敬還沒有來得回報給奶奶,我們心底里以為奶奶總會慈祥地等著、守望著;可是臨到如今,奶奶走了,我們卻誰也不能阻止這一切,誰也無法挽住奶奶的遠行。奶奶把紅紅火火的一大家子留給了田野和城市,也把頻頻的惋嘆和長長的緬懷留給了鄉鄰和田野,她自己,卻一個人上路了——好在,爺爺將在遠方迎候她;好在,我們還有一個五奶奶;好在,記憶與懷念在未來的日子裡,仍會把奶奶的音容笑貌送回到我們的心靈。

那些日子,我聽到村裡很多的人在念叨著奶奶的好。我相信他們的話不是出於客套。我的這些淳樸訥言的鄉鄰們,不會使用哪怕一句格式化的訃辭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我只是在他們一聲聲發自心腑的慨嘆和對奶奶星點往事的追憶里,漸漸覺出奶奶的不易和可敬。如果不是聽他們拉呱,我怎麼會知道,奶奶剛進我們老王家時,爺爺他們兄弟幾個家境的窮困艱難;怎麼會知道,奶奶是憑著怎樣的勤勉、聰慧、仁愛、豁達、寬忍和擔待,使一個困頓的家族一步步變得興旺。聽鄉鄰說,我的四爺爺,也就是奶奶的小叔子,有一回跟人賭,輸了,沒錢,欠了人家的。對方找到門上逼債,不給,就要拿人是問。奶奶急了,扒開天井裡的糧囤,將留作來年播種的花生裝滿麻袋,抵給人家還債,方才解了四爺爺的難。說著嘖嘖有聲,聽者也頗為感慨:也就是三嬸子,拿到現今,甭說替小叔子還債,一家親兄弟,為丁點事兒撕破臉皮打破頭的還少么?!又聽村前一個嬸子說,數十年前她們一家曾經在奶奶院里借住過一段時間。奶奶待其的好,拿嬸子的話來說,是「飽時一斗,不如飢時一口」;而就是這「一口」,嬸子幾十年來卻一直暖暖地記在心上。

在灶堂間,一炷香裊裊燃著,長明燈散發出溫婉的光,我和我的兄弟們給奶奶守靈,紙錢一張張化為灰燼,又一張張被點燃,點點的火星在我們的守望里消滅又生髮。我望著奶奶的遺像,奶奶的笑容還是那麼慈祥和藹,我想著給奶奶寫的輓聯,「一心向善終九旬寬厚仁慈鄉親長緬,三生行好祈百世正直勤篤子孫永志(銘)」,眼裡又湧出了淚水。輓聯是在去火化場的途中,在等候奶奶骨灰的時候擬就的。把輓聯寫在手機上,我發簡訊給其時還在城裡的愛人,她回復:很好,正是奶奶一生的寫照。捧著奶奶的骨灰回來,花圈擺在天井裡,輓聯在風中輕輕顫動。村裡的鄉親陸續走進大伯家,看了輓聯,都頷首,且慨嘆。我知道,淳樸的鄉鄰是認同我對奶奶的評價的。事實上,奶奶是個什麼樣子的人,他們比她的兒孫們更清楚。我無力也不願再去絮叨奶奶是怎樣用一輩子來「向善、行好」的,我只是感觸於奶奶去世後的幾天里,鄉親們送來的燒紙堆摞得那麼高,有許多我不熟識的人來她靈前磕頭祭拜,出殯那天圍觀的人們竟反過來讓儀式快點進行——這因為他們憐惜我的年事已高的大伯和叔叔,還考慮到我們兄弟姊妹們要趕回城裡上班——要知道,通常鄉人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傳承久遠的風俗儀式所帶給他們的特別感受的,他們通常會慫恿乃至逼迫吹鼓手們,把吹打的時間儘可能拉長,他們甚至還會搞一些惡作劇來捉弄一下逝者的兒孫後代;而這一切,在奶奶的葬禮行進過程中,都沒有發生。

奶奶走後的第二天傍晚,天下起了雨。那天夜裡,我們兄弟幾個,還有我的大伯、父親、叔叔,守在奶奶靈前,聽著雨一聲一聲落在天井裡。凝視著炷香的煙和長明燈的火焰,一張張焚著紙錢,我想著奶奶,還想到了人生、歲月和靈魂。雨下了一夜,早晨的時候,天晴了。走出門,我望望頭頂的天,還有院子里梧桐樹濕漉漉的枝幹,我想,田野里的莊稼和草木經了這場雨,很快就會萌發新綠了吧。春天就要來了,奶奶卻遠行了。

奶奶是在春天裡遠行的。我會永遠記住這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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