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藝術是生活本身,詩家的最高境界是「人詩合一」
讀經典的詩,拉家常的話,這裡是《雲瀧詩話》。
昨天讀關於木心先生的文章,他的一則軼事讓我很有幾分感觸。
木心先生小的時候,母親聘請 「一代詞宗」夏承燾給他上課。木心把自己寫的詩集手稿拿給夏老看,夏老讀完,很是驚訝,小小年紀寫詩作詞竟然如此紮實:
「如果把這本集子混入唐詩宋詞里,也是很難分辨出來的。」
木心聽了之後,默默取回集子,把它丟進烤火爐里燒了。
母親不解,木心說:
「我寫詩詞是為了寫出新意,老師說我的詩詞和唐宋人並無區別,說明我還只是模仿,與其照搬模仿,不如一把火燒了。」
在今天,我們重讀經典,應該學習木心先生的這種態度。如果傳統不能為我所用,如果經典不能帶給自己身心上的受用,如果讀書不能像木心先生一樣「見到了一個自己來」,真的是不學也罷!
木心先生一生九九八十一難,卻把自己的人生都修鍊成了藝術。有一次陳丹青問木心:「怎麼成為藝術家?」
木心先生的回答是:「連生活都要成為藝術。」
的確,最好的藝術其實就是生活本身,不管吃了再多苦頭,也要笑著活出一個「人」的樣子。
清代的袁枚,其人、其詩、其詩論,也是如此。
「文如其人」,特別對袁枚來說,本身就提倡「詩中須有人在」,因此,他個人的人生取向、人生姿態,正是解讀他獨特詩學的關鍵。他的有官不仕,他的特立獨行,他的張揚自我,使袁枚成為整個清代一個特殊的「此在」。
恰如嚴迪昌在《清詩史》中所說:
「如果說詩史上曾經有過本來意義上的『專業詩人』,即以畢生心力集注於詩的理論和實踐,持之為唯一從事的文學文化事業的話,那麼袁枚就是這樣的專業詩人和詩學理論家;而且,至少在清代他是唯一全身心投入詩的事業者,整個清代二百七十年間的大家、名家詩人中找不出類似袁枚的第二個。」
在袁枚隱居隨園多年之後,他的一位座師鄂爾泰前往五台山禮佛,經過隨園門外,對隨行的人說,「風景殊佳,恐此中人,必為山林所誤」。
袁枚對於「誤」字的所指,借用了宋代詩人一首寫呂洞賓的詩:
覓官千里赴神京,得遇鍾離蓋便傾。
不是無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誤先生。
的確,袁枚並「不是無心清社稷」,他自己後來便說,「可嘆匡時好才調,被天強派作詩人」。
不過,袁枚不到40歲就辭官隱居,卻也並不是冥冥中註定的「被天強派」,而更多地出自他的自我選擇。
「性格即命運」,袁枚的人生取向,正是他性格所決定的。
辭官隱居,青山獨往,歷史上代不乏人。他們中有的是懷才不遇,有的是有所不為,有的是逃避現實,如晉朝的劉遺民所謂「天下無磐石之固,晉室有累卵之危,我復何為?」
作為熟悉數千年歷史掌故,被歷史文化深深浸潤的文人,袁枚的人生出處,很自然地會受到歷史人物的影響。但他的辭官,卻和前人又有著很大的不同——
袁枚不是沒有報國之志,他小時侯借詩《詠懷》,便說:「每飯不忘唯竹帛,立名最小是文章」;
袁枚不是沒有用世之忱,他的朋友說:「袁郎二十膽如斗」,「志氣如虹掛千里」;
袁枚不是沒有濟世之才,他晚年回想仍很自得:「至今父老猶樂道,頗言我比他人強」;
袁枚不是沒有成功的機會:「十二舉茂才,二十試明光,廿三登鄉薦,廿四貢玉堂」,他少年得志,「海水未容人窺量」!
雖然如此,三年翰林、七載縣令,袁枚卻一朝辭官,決絕官場。他為什麼辭官?對此,以前學者多有涉及,卻沒有較為深層次的開拓。而這一選擇,卻不僅關係袁枚一生的立身出處,也正是解讀其獨特的詩心、文心的關鍵。
在辭官多年之後,在優遊度歲之餘,袁枚曾自剖心跡,說自己是「有官不仕偏尋樂」。一個「偏」字,說明他當年的辭官之舉,並非一時失意的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的自覺選擇。
和袁枚相交多年、一樣「去官攻文詞」的趙翼,對此別有會心,一語道破天機:
只因書味宿根深,拼把微官換苦吟。
千古傳人可傳處,原來別有一胸襟。
正是這「別有一胸襟」,使袁枚作出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抉擇,走上了一條「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之路。
晚於袁枚的清代另一位大家——俞樾先生,早年參加科考,賦詩得句「花落春還在」,決定了他一生的行跡,後來俞樾以「春在堂」名其書齋,以《春在堂叢書》名其全集。
「花落春還在」,是東隅已失後的桑榆未晚,是此路不通後的另闢蹊徑。
袁枚也曾用「花」來比喻做官,在退隱隨園之後,他曾用詩來自明心志:
此味既已嘗,可以反吾素。
看花人慾歸,何必待春暮。
走出「落花」心情,詩人放飛一己性靈,「能到竹林下,自有春水聲」,回歸了生命真正的春天。
袁枚辭官後的生活是充滿生氣和樂趣的,他坦言「有官不仕偏尋樂」,而這種樂趣是多方面的:
「袁子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圭璋彝尊、名人字畫,又好書……」
看得出,袁枚辭官後的心態,已經由失落變為了自娛。
1754年,吏部正式批複袁枚辭官終養,40歲的袁枚合法地、徹底地退出仕途。這年秋天,袁枚作《秋夜雜詩》一組十五首,第五首自抒性靈,反映了他在隨園的生活和心態:
至人非吾德,豪傑非吾才。
見佛吾無喜,談仙吾輒排。
謂隱君已仕,謂顯吾又乖。
解好長卿色,亦營陶朱財。
不飲愛人醉,不醉愛花開。
先生高自譽,古之達人哉。
隨園裡的一副對聯,也集中體現了袁枚的人生觀:
不做公卿,非無福命都緣懶;
難成仙佛,為讀詩書又戀花。
袁枚不做公卿,也不做仙佛,他只做一個性情中的真人而已。他毫不忌諱自己好名、好色、好美食等情慾。「食色,性也」,袁枚在這兩方面張揚著人性本來的一面,自由自在地揮發著一己之性情。他撰寫《隨園食單》,遍訪天下美食:
「每食於某氏而飽,必使家廚往彼,執弟子之禮,四十年來,頗集眾美。」
袁枚的人生「下半場」,活出了18世紀中國風頭最盛的一位人文學者和文學家,他以獨特的人生、新穎的思想和開新的文學,登高一呼,應者雲集,令同時代的人們為之傾倒。
「隨園弟子半天下,提筆人人寫性情」,正是對這一盛況的真實寫照。
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市井負販賣,乃至紅粉緇流,均以得列隨園門牆為幸。「許屬隨園詩弟子,此生端不羨封候」,就在於袁枚喚起了人們靈魂深處的渴望,讓每一個人都充分地——認識你自己!
和珅的弟弟和琳,在給袁枚信里的一席話,可見袁枚對時人的魅力所在:
「竊謂生人當如龍虎,變幻莫測,宋儒之為道拘,猶士大夫之為位拘也。讀先生著作,想見先生為人,此仆之未曾謀面,而願立雪焉。」
文學,是人的延伸。袁枚獨特的人生和詩學,正是他心靈宇宙的外在。換句話說,他82歲的人生,就是一首清新流麗而且生機勃勃的詩。
袁枚獨樹一幟、融合古今的詩學主張,使他在詩史上具有著承前啟後的歷史地位。而對開宗立派,他也很有著幾分自覺。他自年輕時便好為人師,以「師道自任」,一生更以詩文主持東南地區風雅一席,以「恥居一隅霸,好與全軍爭」的姿態,維護著「詩世界」:
「余在名場垂六十年,四方投贈之詩不下萬首,多糊屋壁,題『詩世界』三字以顏之。」
「詩世界」即隨園中的「詩城」,袁枚去世前三個月寫的《詩城詩》,體現了他自覺的盟主意識:
推襟送抱好辭章,四海風人聚一堂。
但將詩教文房守,四面雲梯孰敢攻?
袁枚以充分的自信,四面迎敵的姿態,守護著詩歌的命脈。他自稱「隨意閑吟沒家數」,面對古往今來種種詩學主張獨樹一幟,自領一軍:
獨往獨來一枝藤,上下千年力不勝。
若問隨園詩學某,三唐兩宋有誰應?
憑著這種獨立不倚的姿態,袁枚與一切復古的思潮堅決鬥爭,他對自己的詩史地位,也有著清醒的認識:
脫去舊門戶,仍存古典型。
豈敢追前輩,亦非異後生。
盡才而後止,華夏有正聲。
顯然,他認為自己的詩學主張承前啟後,代表了中國詩歌的主流方向。事實也是如此。在18世紀,袁枚以自己新穎的思想和天才的筆墨,對籠罩在清代中葉詩壇上的復古迷霧進行了摧枯拉朽式的衝擊,各種擬古思潮的不堪一擊,「隨園弟子半天下」,足以證明他的「性靈」詩學代表了傳統文學未來的走向。
早在20世紀30年代,學者容肇祖就指出,袁枚詩歌「任情而言,以清潔明白動人,為詩學之解放的第一步」,揭示了袁枚詩歌的過渡意義和現代性的因素。嚴迪昌在《清詩史》中進一步闡述了袁枚的轉型意義:
「在封建歷史行將出現決定性更變的前夜,作為新舊交替碑前的一個詩學家,袁枚無愧於老樹著花之喻。儘管歷史的和自身作為特定時空一員所無法把握、逃免、更變的命運,使他成為頗帶一點輕鬆劇色彩的人物,塵埃的渾濁之氣也不時冒突於其心頭、筆底,但是,他那不惜投注一生心血,拼力想充當抱春第一燕的現象和精神,決不應低估以至抹殺。人們慣以龔自珍為近代文化包括詩文化的開山,然而龔定庵潛在性格中正有著袁隨園的隔代熏陶。」
龔自珍(1792—1841),杭州人,與袁枚是同鄉。同鄉加上間接的姻親關係,為袁、龔兩家交遊往來提供了可能,龔自珍與袁枚嗣子袁通的忘年交(袁通比龔自珍大24歲),可能就是建立在這種關係的基礎上。
龔自珍曾為《袁通長短言》作序,按照袁枚的說法,「文字之託」重於妻、子之託,袁通讓比自己小24歲的龔自珍給自己作序,可見兩人關係之不一般。
不過,同樣是才華橫溢的天才詩人,龔自珍與袁枚——這位同鄉的前輩之間,更多地體現為精神上的聯繫。
龔自珍出生的時候,袁枚已經七十七歲,名望正如日中天;龔自珍五歲的時候,袁枚便去世了,兩人自然沒有見面的機會;在龔自珍由童年而少年、由少年而成年的成長過程中,袁枚身後毀譽迭起,龔自珍自然不會對這位同鄉的大名人無動於衷,1830年,袁枚去世32年後的一個秋夜,38歲的龔自珍聽一位老琴師奏盛世之音,談前朝掌故,感慨萬千,兼及袁枚:
我有心靈動鬼神,卻無福見乾隆春。
席中亦復無知者,誰是乾隆全盛人。
君言請讀乾隆詩,卅年逸事吾能知。
江南花月嬌良夜,海內文章盛大師。
合山羅綺高無價,倉山樓閣明如畫。
范閣碑書夜上天,江園蕭鼓春迎駕。
龔自珍自註:「合山謂畢尚書沅,倉山謂袁大令枚」。可見,在當時袁枚評價今是昨非無定評的情況下,龔自珍對袁枚頗有持平之論,認為他是「海內文章」之「大師」。
就詩學主張而言,龔自珍和袁枚有著共通的詩心,袁枚的「詩中須有人在」,在龔自珍這裡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在《書湯海秋詩集後》一文中,龔自珍提出了以「完」論詩的見解:
「人以詩名,詩尤以人名。唐大家若李、杜、韓及昌谷、玉溪;及宋、元、湄山、焙陵、遺山,當代吳婁東,皆詩與人為一,人外無詩,詩外無人,其面目也完。」
從袁枚的「詩中須有我在」,到龔自珍的「人外無人,詩外無詩,其面目也完」,到黃遵憲的「我手寫我口」,一直到五四時期「文學為人生」的提出,作為文學創作主體的「我」,逐漸成為一個大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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