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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斯察·芒克:美國還是民主國家嗎?(上)

這是選·美的第915篇文章

圖:Matt Dorfman

IV. Allegro con fuoco

 Dvorák: Symphony No. 9, "From the New World"

Herbert von Karaj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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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年,馬薩諸塞州牛津鎮(Oxford)居民對控制當地自來水供應的公司惱火不已。當地人抱怨,該公司哄抬水價而服務糟糕。但除非牛津居民不想要自來水,他們不得不年復一年,為高價自來水買單。

牛津民眾決定買下該公司的所有權。在當地高中禮堂舉行的鎮民大會上,絕大多數居民同意募集數百萬美元,買下該公司。這次購買行動耗時數年,但至2014年5月,交易已接近尾聲:這個小鎮的居民距離他們期待已久的目標僅差最後一次投票表決。

但供水公司不甘心束手就擒,展開了反收購行動。投票那天,牛津鎮高中禮堂人頭攢動,水泄不通。在供水問題上奔走多年的當地人注意到禮堂里出現了很多新面孔,而在先前有關收購供水公司的鎮民大會上,這些居民從未露面。投票開始後,收購行動失敗了:這家名為Aquarion的水務公司繼續為小鎮供水。支持收購的居民發起了最後的努力,準備舉行第二輪投票。但在這一輪投票得以組織起來之前,一名水務公司的說客按下了火災報警器,所有人群必須撤出禮堂,鎮民大會延期舉行。直到今天,Aquarion水務公司依舊控制著牛津鎮的供水系統。

該公司否認那名說客按下火災報警器是受其指使,還否認其費率畸高,或者服務糟糕。一些牛津居民支持Aquarion公司,其他人反對收購則是因為擔心牛津鎮運營自己的供水公司會帶來的成本問題和混亂局面。但很多自由派和保守派居民對整個過程感到沮喪。他們覺得,那次投票不是在一個規則公平的環境下進行的。

前牛津鎮行政委員會主席簡·卡西(JenCaissie)告訴我:「大企業褻瀆了我們地方政府的聖潔。」「它們的救星是最終盈利,而不是本地居民的健康。我是作為支持地方企業的共和黨人這樣講的。」

人民並未掌握權力之柄

美國式治理的最古老也是最純粹的表達之一,可能是新英格蘭(New England)的鎮民大會。但即便在協商民主和直接民主的這一堡壘,某種令人不快的懷疑也已在人們心頭縈繞不去:人民並未掌握權力之柄。

如下事實加劇了人們的懷疑:在一系列議題上,公共政策並未反映多數美國人的偏好。而假如公共政策反映了多數美國人的偏好,美國或將展示出完全不同的面貌:大麻合法出售,競選捐獻遭到更嚴格的監管;帶薪育嬰假成為國家法律,公立大學免費;最低工資上浮,槍支管控更加嚴格;墮胎在懷孕早期階段更方便進行,而在九個月後則是非法的。

在我們這個據稱是民主制度的體制下,人民的偏好恰恰遭到顛覆,2014年發表的一項研究觸及這一問題。該研究由普林斯頓大學的馬丁·基倫斯(Martin Gilens)和西北大學的本傑明·佩奇(Benjamin I. Page)兩位政治學者合作進行。關於我們的政府,一個基本問題是:誰在統治?長期以來,四種一般性理論試圖解答這一問題。第一種理論是我們在公民課堂上教給小孩的那種,即普通民眾的意見是決定性的。另一種理論顯示,美國退休者協會(AARP)這類擁有廣泛群眾基礎的利益團體有決定權。第三種理論預言,美國獨立保險代理人和經紀人聯盟(IIABA)以及全國啤酒批發商協會(NBWA)之類商業團體才是贏家。第四種理論認為,政策反映經濟精英的看法。

形形色色團體的偏好在多大程度上預示著國會和行政分支在二十年時間跨度內就1779項政策議題所採取的行動?基倫斯和佩奇追蹤了這一問題,藉以檢驗上述理論。他們的研究結論令人震驚。經濟精英和少數利益團體的影響力相當之大:在差不多一半時間裡,他們成功推動了他們所鍾愛的政策獲得採納,而在幾乎所有時間裡,他們成功阻止了他們所反對的立法獲得通過。同時,擁有廣泛群眾基礎的利益團體對公共政策幾乎沒有影響。至於普通公民,他們的意見事實上完全沒有獨立的影響。基倫斯和佩奇寫道:「控制了經濟精英的偏好和有組織利益團體的立場之後,普通美國人的偏好對公共政策看上去僅有微不足道、近乎不存在、統計上不顯著的影響。」

從《華盛頓郵報》到布萊巴特新聞網(Breitbart News),媒體機構紛紛引用這一爆炸性發現,以之作為過於迫不及待的頭條新聞記者所稱的美國寡頭統治的證據。一些後續研究批評了兩位學者的假說,並質疑美國的政治體制是否如基倫斯和佩奇所發現的那樣與普通民眾的意見全然隔絕。依據兩人的研究得出的那些最令人瞠目結舌的結論顯然是誇大其詞。但他們的工作表明了另一個嚴肅問題: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上,民主赤字正悄然發生。(布萊巴特新聞網是美國極右翼新聞和評論網站,創辦於2007年。——譯註)

從共和到民主,再到不再痴迷於民主

當然,美國政治體制對普通民眾的意見缺乏響應,這在某種程度上是有意為之。

美國是作為一個共和政體而非民主政體建立起來的。如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和詹姆斯·麥迪遜在《聯邦黨人文集》中所清楚解釋的那樣,該共和政體的精髓在於,政府中「完全排除作為集體身份存在的人民」(著重為原文所有)。相反,大眾的意見將通過代表的選舉轉變為公共政策,用麥迪遜的話來說,「那些代表的智慧或許最能辨別國家的真正利益」。這從根本上削弱了人民能直接影響政府的程度,就並非偶然。(本段引文第一處和第二處分別取自《聯邦黨人文集》,頁49、323,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二處引文結合上下文略加調整。——譯註)

只是在十九世紀期間,一批企業家型的思想家才開始從意識形態方面自覺塑造出一個披著不同以往的民主外衣的共和政體。在整個美國,快速工業化、大規模移民、向西部擴張和內戰正在顛覆舊的社會等級體系。人們的平等意識正在上升。應當由人民來統治的主張開始顯得魅力十足甚至自然而然。一度設計為將人民排除在政府之外的同樣的制度,如今因便於實現「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而頗受嘉許。

賦予我們的政治體制以正當性的這種轉變激發了一些重大改革。1913年,憲法第七修正案規定,參議員必須由人民直接選出,而非由州立法機關選出。1920年,憲法第九修正案賦予女性以選舉權。1965年,借用憲法第十五修正案,《選舉權法》(Voting Rights Act)著手保護美國黑人的投票權。美國是一個民主政體,這一曾經古怪奇特的宣講慢慢開始具備現實基礎。

今天,那一基礎正在崩解,人民也已留意到這一點。相當程度上,這是因為身處其中的普通美國人變得越來越富裕的那個漫長時代已戛然而止。當被問及經濟狀況時,人們不斷將他們自己的生活水準與父輩比較。直至晚近,這樣的比較尚且令人振奮。到而立之年,十個生於1940年的美國人當中,有九人以上比他們的父輩在同樣的年紀掙錢更多。但據經濟學家拉伊·柴提(Raj Chetty)與其合作者領銜的一項令人瞠目的研究,很多千年一代美國人沒有經歷上了年紀的美國人經歷過的那種財富增長。1980年代早些時候出生的美國人當中,僅有一半人比他們的父輩在差不多的年紀掙錢更多。(拉伊·柴提1979年生於印度,是斯坦福大學經濟學系教授。——譯註)

美國人從不曾喜歡他們的政治家,或是將華盛頓視作飽學之士。但只要那個體製為他們服務——只要他們比父輩當年更加富有,或者可以期待他們的孩子將來比自己境況更好——人們就相信,政治家終究是與他們肩並肩的。再也不是這樣了。

同時,數字媒體的興起給予普通美國人特別是年輕人以直接民主的本能感受。不論是填充《美國好聲音》(The Voice)和《與明星共舞》(Dancing With the Stars)的電子投票箱,喜歡「臉書」網站中的一個帖子,抑或在Reddit網站點擊支持某條評論,他們見證的都是他們的投票即刻生效後的情形。對照這樣一些數字化的公民投票,美國政府的工作顯得遲緩、落伍,對民眾意見的缺乏響應更是到了令人震驚的地步。(《美國好聲音》和《與明星共舞》分別是美國全國廣播公司和美國廣播公司的熱門電視節目。Reddit是一個美國社交新聞聚合、網路內容評級和討論網站,創辦於2005年。——譯註)

結果是,或許相較於以往,普通選民從傳統政治機構那裡更多感受到的是疏遠。審視政治家的決策時,他們看不到自己的偏好在其中得到了體現。如同馬薩諸塞州牛津鎮的民眾一樣,他們變得不再痴迷於民主,這有充分理由。

美國確實存在民主問題

政治家唐納德·特朗普最深刻直覺到了這樣的不滿,並最大聲承諾要加以糾正。

他將為人民代言,與腐敗且無視人民呼聲的精英集團作鬥爭,這一聲張是他獲得總統候選人資格的要害所在。在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上接受黨內候選人提名時,他承諾,「我就是你們的聲音」。在總統就職典禮講話上,他宣告:「今天,我們不只是將權力從一屆行政分支移交到下一屆行政分支,或者從一個黨移交到另一個黨。我們也是將權力從華盛頓特區移交,交回到你們,人民手中。」

唐納德·特朗普能贏得總統寶座,原因多多,包括種族方面的敵意、對移民問題的關切以及城鄉區域之間日漸加劇的分裂。但大眾輿論數據顯示,選民中深厚的無能為力之感一樣至關緊要。我分析了來自「美國全國選舉研究」項目(ANES)的2016年數據。在共和黨黨內初選中,支持特朗普的選民要多於支持其對手的選民,他們表示,他們「對政府的作為沒有任何發言權」,「公共官員不關心我這樣的民眾在想什麼」,「多數政治家只關心有錢有權者的利益」。

特朗普並不真的打算將權力交還給人民。他任用了自己在競選途中加以貶低的同樣一批精英來填補他的行政分支。他在立法方面的最大成就即減稅法案為大企業和提供捐助的階層奉上了厚禮。美國選出了一位自稱捍衛人民的總統,由此發動了對政治精英的反叛,一年多以後,相較於以往,其政府卻越來越深地捲入與說客和億萬富翁之間的金錢關係。

從中得出這樣的錯誤教訓或許是輕而易舉的:假如美國選民可以被特朗普這樣的人士愚弄,那麼他們確實保留的不論什麼權力都不能託付給他們。為避免對法治和那些最脆弱美國人的權利造成進一步傷害,傳統精英理當為他們自身分派甚至更多權力。但此種回應給了民粹主義敘事以可乘之機:政治階層厭惡特朗普,是因為他威脅要拿走他們的權力。而且,他們拒絕承認人民有幾分道理。

美國確實存在民主問題。假如我們想洞悉民粹主義的源頭並尋求應對之道,我們就必須這樣開始:忠實記錄權力是怎樣從人民手中滑落的,並更加忠實地思考我們可以——以及無法——將權力交還給人民掌控的方式。(待續)

(作者是哈佛大學政府系講師。本文改編自作者的新著The People vs. Democracy: Why Our Freedom Is in Danger and How to Save It。原刊於美國《大西洋》雜誌2018年3月號,原題:「America Is Not a Democracy」。鏈接: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8/03/america-is-not-a-democracy/55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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