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代的芳華都是理想主義的墓志銘
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會覺得劉峰僅僅只是是一個老好人,老實人。
「活雷鋒」,只是他樂於助人外表下,非常不起眼的一項優點。
他耐性極佳,遭遇冤屈從頂峰跌下谷底,卻處變不驚。因為流氓行為受到嚴重處分,下放作戰連隊,竟然能很在很短的時間內升任連長;
他心靈手巧,對著說明書可以修外國機械手錶、照著圖紙的樣子可以打沙發;
他沉著冷靜,遭遇越軍的突如其來的伏擊,血流成河之後,能迅速組織被打散的連隊開展反擊;
他心胸寬廣,面對人生的坎坷與不平,卻始終平和面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甚至極富領導力,能夠團結身邊所有的人,無論身份地位有多懸殊,他都能贏得別人發自內心的尊重;
他原本應該是個不世出的英雄。
換到如今,可能是個非常優秀的創業者。
在他軍旅生涯的前半段,伴隨著數不清的榮譽與讚揚,看不出有任何的挫折和失敗讓他曾在極度的痛苦中對自己的人生進行反思和探索。
只能說,這一切,原本都是上天賜給他的稟賦。
如果不是為了守住心中的愛情,以他的素質,從機關幹事起步,很快應該可以在軍區嶄露頭角;
如果不是因為參加越戰,年紀大了,又少了條胳膊,憑他的聰慧,應該也不難抓住改革開放的那一波浪潮;
可當他穿著舊軍裝,坐在中越邊境的破車站裡,只能用左手捋起鬢角花白的頭髮,他是否能為自己的一生感到心安?
可能,不僅是90後出生的孩子,無法理解那個時代的環境。
即使是70後生人,對於那段歷史的記憶,也似乎開始變得模糊了。
當我們的目光,透過30年的塵埃,留給那個時代的,只有戲謔與嘲弄。
那是個沒有郭美美的時代,
那是個不用擔心住在哪個城市、住在哪個小區、也更不用擔心房價的年代,
那是個坐在自行車上也會笑,不知道還有寶馬車的年代,
可是,我們都會覺得,今天的日子更美好,不是么?
我們不能用這個時代的價值標尺,去衡量那個年代的成就。
在這個把奧運金牌都賣掉養家糊口的時代,我們無法理解那一張張榮譽證書、獎章在那段歲月里沉甸甸的分量。
前幾個月,我和姑父聊天,他告訴我,他小時候生長在農村,10歲左右的年紀,每年放寒暑假,都和幾個小夥伴商量,能不能用平時的時間,給生產隊義務勞動,割點草,拾點糞,多為集體做點貢獻。最後,為了不留名,還得偷偷摸摸地做,怕被人看見。
也只有那一代人,才可以理解那段芳華。
劉峰下放連隊的時候,把象徵榮譽的紀念品,都送給了何小萍。
——丟了多可惜,可以留著用啊?
——上面的印了字了,怎麼用?
和高幹子弟郝淑雯、甚至來至大城市的林丁丁能夠接觸到最前沿的信息沒法比的是,農村家庭出生的劉峰,不可能想到,未來的二十年,中國會有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曾經的信仰與文化,都會被迅速地丟進歷史的垃圾堆里,再也難尋蹤跡。
被心中摯愛誣陷,必定痛徹心扉。
但是,真正把劉峰的靈魂撕碎的,應該是在部隊保衛科中,他看到了硬幣的另一面,在用強權構建的極致理想主義環境下,那至上而下的權力框架終於露出了它猙獰的獠牙,就如同之前它笑盈盈地為他編製「活雷鋒」的花環供人敬仰膜拜,如今,它恨不得立馬給他套上一個「流氓」的枷鎖,讓他遺臭萬年,予世人警醒。
如果只是愛人的污衊,他可以恨她,他恨她一輩子,自然就可以對自己解釋一輩子。
可是,眼前的這幫人,他該恨誰呢?
那麼慈眉善目的領導,那麼青春活力的同事,可能僅僅幾個月前,還在軍區立功受獎的表彰大會上為自己拚命地鼓掌。如今,就像盜墓賊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發現了埋藏千年的古董寶貝一樣,眼睛中無時無刻不流露出貪婪的慾望。
他的墮落與污點,將是這群人,在那個時代的榮光。
這可能才真正讓劉峰感到絕望吧。
他無法真的去恨眼前哪一個具體的人,即使他們在羞辱、毆打他,他也無法恨起來。
他如果真的恨他們,他也必定恨自己。
因為,他和眼前的這些人一起,共同譜寫了那個時代。
就如同,你無法只要白天,卻不要黑夜。無論多少人一起做的夢,只要是夢,終有醒的那一天。
那時的劉峰當然無法知道未來的世界會變成怎樣,但他還是可以發自本能地立刻明白一個道理:那些刻上字的紀念品,是真的不能用了,即使自己不把它們當垃圾,終有一天,它們還是會變成垃圾。
作為故事的主人公,偉大的人格必定賦予人生不一樣的意義,他捨棄了過往,捨棄了怨恨,依然做好自己,堅實地走好人生每一步腳印。
無法想像,也無需去想,即使在戰爭年代,一個流氓犯,是怎樣重新獲得上級領導與戰友的信任,竟然整合了身邊一切的資源,重新在部隊獲得了自己的價值。
一場戰爭,讓一切又戛然而止。
讓我們再把鏡頭調向90年代那個中越邊境的小車站,那個少了一條胳膊、頭髮花白、穿著舊軍裝,被生活折磨得死去活來卻坐著依然挺拔的劉峰。
他抱著她,
如果此時,他的身邊沒有何小萍,他面容是不是會更加憔悴?他的目光,是否還能如此平和而堅定?
我不敢想,
如果劉峰,孤獨地坐在車站裡,那是何等的蒼涼?
只有何小萍才是他人生的救贖。
因為缺少家庭關愛,從小在歧視與打擊中成長,才能真正認識到劉峰的善良與理解他在那個時代純潔的理想。
她為了劉峰與集體決裂,只是稍作反抗便被無情打壓,和劉峰受到的境遇異曲同工,她被政治手段高超的領導先是捧上了雲端,當初嘗被主流意識形態認同的喜悅與自豪時,再重重地摔向谷底。當被當眾宣布下放野戰醫院時,她笑了,她慶幸自己,不用和劉峰一樣,背著沉重的獎章或是垃圾那麼多年,她可以解脫了。
如果不是因為生了病,已經立功受獎,一直在部隊醫院工作的她也應該還不錯吧。
劉峰抱著何小萍,
在那個車站,
所有的人,都那麼希望時間能夠就此定格。
因為,那是故事最好的結局。
可人生不是小說,不是劇本。
沒有綵排,也不會有那麼多的意義。
此時,就連導演,在揭開歷史厚重的幕布,把那個時代赤裸裸地呈現給大眾之後,也無法欺騙自己,給予故事這麼美好的收尾。
因為,生活的殘酷從不會因為淚水而改變。
當然,馮導是個極感性的人,自然也不敢直面那麼多的殘忍。
於是,之後的十年光景,只能在字幕中,隻言片語描繪。
我們可以想像,
在那個車站,劉峰與何小萍,一定平和地分別,目送各自遠去的背影。當年,他們都曾無比天真浪漫,而都被那份純真的理想拖累的遍體鱗傷,此刻,他們也都不僅僅是一個人,背後都有沉重無比的生活要處理。
他們無暇自顧。
他們只能道別。
他們依然忙碌困苦,
他們可以相互挂念。
十年,彈指一揮間。
此後,相伴,再一個十年,又一個十年,希望,還有下一個十年……
劉峰、何小萍那一代人的芳華已逝,
我們的呢?
芳華,
當我們老去,我們能否給予自己的青春這樣如詩一般的描繪?
劉峰並不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孩子,他出生底層,受限於知識與視野,他無力在時代的變革中將上天賜予他的稟賦轉變成真實的物質回饋。但是,他才代表著那個時代真正的理想。
當郝淑雯半哀怨半炫耀地說老公整天忙賺錢,面也見不著的時候,
當林丁丁愜意地坐在澳洲明媚的陽光下拍照的時候,
我們都很難用她們過往的人生詮釋芳華。
甚至,當憑藉自己不懈努力考上大學成為暢銷作家的蕭穗子回首自己這一代人的往事,也只能把劉峰,當成那一代芳華最華麗的註腳。
當我們看著那一代人逐漸遠去的背影,年輕人們也在看著我們。
我們看著他們笑,
年輕人看著我們笑。
如今的時代變遷之劇烈,遠超三十年前。
也許,每一代人的現實主義、投機主義,都與那個時代無關。
但我們的人生,都會走向那個小車站。
在那裡,我們都只能靜靜坐著,眺望遠方,
我們的嘴角,都應該有滿足的笑,
我們的身邊,都會坐著個何小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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