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靈魂與「去中心」的迷思
自由的靈魂與「去中心」的迷思
文/楊宸
2017年度話題
2017年9月,「復興號」動車組在京滬高鐵全面提速,京滬之間全程運行時間縮短至4個半小時左右。圖片來源:AP.
『去中心』的迷思是否能和自由靈魂驅動的人類主體一樣越出其『伺服器』的閾限?
遠方的燈塔並非虛無。向前,讓我們馳騁向前,
讓這偉大的世界沿著變革的軌道鏗鏘旋轉,直到永遠。
——丁尼生《洛克斯利大廳》
起來吧,你們什麼也不會失去,除了帶刺的鐵絲柵欄!
——提摩西·梅《加密無政府主義者宣言》
火車從北京出發,到達上海,只需要四個半小時。這一切發生在2017年,作為對此前曲折提速歷程的總結性表達,復興號高鐵正式發車,持續時速達350公里,而這一車型也被宣布投入了北京到成都這段地形為複雜的線路。更有甚者,同年開始論證的「高速飛行列車」期望以半小時完成上海到北京的通勤。這個設想極具科幻色彩,畢竟就這點時間,還不夠你從上海的人民廣場趕到華東師大。
不過這時已不再有人討論靈魂追不追得上的問題,事實上,自由的靈魂已經比高鐵跑得更快,更遠,更急赤白臉。
近兩個世紀前,英國詩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在從利物浦開往曼徹斯特的火車上感到前所未有的震驚,在一種敏感的懷鄉情結與軌道凹槽傳來的鏗鏘之聲的矛盾中,他預見到了一個新時代的來臨——丁尼生的詩歌不經意地成為了資本的年代的註腳。而伴隨著火車轟鳴而來的不僅是人類對空間與時間的征服,更是一種樂觀、進步的自由主義觀念,正是在這一觀念的支撐下,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和主體被無限放大,直到兩次世界大戰之後,它方瞥見了自己千瘡百孔的身軀。而科技,則成為了瘡口最好的修復劑,當然,這一修復永遠伴隨著一個潛在的口號:自由的靈魂從未死去。
從Space X的「星俠」(Starman)位置望去的地球.
2017年,丁尼生的車軌已成老朽,自由的靈魂仍沸騰不息。不僅是在中國,也不只局限於「速度」,人類正被驅動著不斷突破自身的閾限。美國在這一年進行了29次航天發射,總統特朗普也順勢宣布美國將「重返月球」,而就在總統的太空政策簽署之後不到兩個月,矽谷「鋼鐵俠」馬斯克就用一台重型獵鷹火箭把他的紅色特斯拉跑車送上了太空,不論是出於情懷還是商業炒作,看起來我們距離馬斯克宣稱的「火星殖民」都更近了一步。在生物領域,「人類細胞圖譜」計劃啟動,這項致力於繪製人類細胞「元素周期表」的計劃有望涵蓋人體的所有細胞及其空間位置、生長曆程和不同狀態,將在生物研究與醫學治療方面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與此同時,首份癌症病例圖譜的發布、首次在人體內進行基因編輯的嘗試以及首個人體「換頭術」的完成,這些「第一次」的突破都在暗示著人類正朝「死亡」這堵嘆息之牆發起衝擊。而在計算機行業,量子計算稱得上是當之無愧的年度熱詞。因為量子疊加、量子糾纏等特性,量子計算機擁有傳統計算機不可比擬的指數級算力,在實際運用中很容易便能達到對傳統計算機的「量子霸權」——這有點類似與技術奇點、高速飛行列車等概念,但不同的是,達到這一目標只需要50個量子比特,就在2017年,IBM公司宣布已成功研發出了50量子比特的原型機。顯然,在全球競爭的大勢之下,量子霸權的實現指日可待,而以演算法測度一切的時代似乎也將不再只是《海伯利安》這類小說的科幻設定……
飛向太空、超越死亡乃至掌控世間一切,「I see everything」,這是自由靈魂的終極夢想。然而,地球畢竟不再是丁尼生那尚有諸多空白地帶的填色地圖,我們面對的世界不再擁有一個待開墾的「外部」,大寫的「人類」也不再那麼穩固。馬斯克在他那輛進入宇宙的特斯拉上安放的彩蛋由此成了一種表徵:阿西莫夫的《基地》(Foundation)系列被放進磁碟,而駕駛室里最顯眼的標語卻來自於《銀河系漫遊指南》(Don』t Panic: The Official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 Companion)。二者的相同點是都把地球作為了「犧牲品」,不同的則是前者以太空歌劇的方式歸還了人類一個更為宏闊的銀河帝國,而後者只丟給了在戲謔調笑中遭遇各色外星生物的人類一條自我安慰的毛巾——打從一開始,科技就不止帶來進步與光明,也帶來弗蘭肯斯坦,一個足夠撼動人類中心地位的絕對他者。2017年,漢森公司(Hanson Robotics)生產的機器人索菲亞(Sophia)被沙烏地阿拉伯授予公民身份,似乎再次把這個「他者」帶到了我們面前。不過,現在回看,這個能做出62種生動表情、與人類談笑風生、金句迭出的女性機器人更像是一場收割流量的品牌營銷,索菲亞與具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之間大概還差了十個《西部世界》,但是它之所以如此成功,深層的原因恰恰在於它切中了我們現時面對科技的期待與焦慮,索菲亞以類人的、感性的、在場的方式初步滿足了我們對一個機器人他者的基本想像。我們期待這樣一個他者,因為自由的靈魂期待著一個「看見一切」的上帝的位置,我們也恐懼這樣一個他者,因為他者的出現很可能意味著我們再也無法佔據我們曾經佔據現在宣稱仍在佔據著的位置。於是,一半是出於反思,一半是迫於形勢,我們早已不得不興高采烈地創造或接受了自由靈魂的副產品——那個「去中心」的迷思。
尼古拉斯·曼甘(Nicholas Mangan),《增長的極限》,2016–2017,比特幣挖礦機、Raspberry Pi 3電腦、屏幕、製圖器、金屬架、噴墨印表機、2部高清錄像(彩色有聲,分別時長2分29秒和3分5秒),尺寸可變. 柏林KW Institute for Contemporary Art展覽現場.
如果說索菲亞構成了2017年機器人的「面子」,那麼阿爾法元(AlphaGo Zero)則提供了人工智慧的「里子」。阿爾法元甫一「出手」,便引發舉世震驚,這不僅因為它把人類頂尖圍棋高手殺得片甲不留甚至完爆了曾讓圍棋界震悚的AI前輩阿爾法狗,更是因為它的圍棋技藝完全是通過左右互搏的方式自學得來。這裡不再贅述使用殘差網路、合併走子網路和估值網路等技術細節,只是想指出,阿爾法元出現的意義在於表明了機器不依賴於人類經驗的可能性,換言之,機器的具身經驗或許會成為突破人類主體中心地位的一大著力點。而這種他者經驗恰恰成為了「去中心」迷思的一大來源和條件——「去中心」即不止消除人類中心,而且是徹底消除中心以架構一個分散式的系統,並且這種「去中心」的努力不僅僅是我們不得已而為之,更是因為它是應該的,也是更好的。
「去中心」在2017年的另一大表現是金融圈炙手可熱的比特幣與區塊鏈。與此前的加密數字貨幣不同,比特幣採用全網記賬、世界流通且高度匿名的方式實現對傳統貨幣體系中的發行和記賬機構的去中心化,而其技術基礎區塊鏈更以其全網准入、全面公開的分散式資料庫(distributed database)特性在2017下半年徹底爆發,不僅催生了比特幣之外的諸多數字代幣,更使人人網等半死不活的平台枯木逢春,網易等互聯網大鱷趨之若鶩。比特幣和區塊鏈憑藉對「去中心」迷思的徹底神化,在實現其訴求之前,儼然已掀起了一場不亞於鬱金香熱的資本狂歡。而實際上,區塊鏈的思想基礎並不新鮮,它根本上是20世紀冷戰時代兩大思潮和實踐的產物:一是人文社科領域的後結構主義,它以能指的絕對差異和無限遷移實現對人類主體去中心化;二是科技領域的控制論思潮,它將人類及其置身的世界都視作跟機器一樣的自反饋系統,從而使自居中心的人類不再與地球上的其他造物有本質的不同。可以說,這兩大脈絡都與冷戰政治密不可分,其訴求實際上也是高度政治性的,這種訴求直接滲透於美國60年代的反主流運動及其在90年代的變異加密無政府主義運動。值得玩味的是,加密無政府主義先驅提摩西·梅(Timothy May)在其宣言中雖有意模仿《共產黨宣言》(加密無政府主義的幽靈在遊盪),但在宣言結尾公告將失去帶刺的鐵柵欄之後,卻不再如馬克思一般宣稱將贏得世界。梅的後撤在其後輩身上進一步實現——曾為密碼朋克的中本聰(Satoshi Nakamoto)在創造比特幣時實現了加密數字貨幣的徹底去政治化,也不再提及其與加密無政府主義的任何關聯。正如英國學者伊格爾頓將後結構主義批評視為一種精神勝利法,中本聰的後撤對應的是同樣去中心的全球諸眾政治運動的毫無建樹,這裡留下的問題是,「去中心」的迷思是否能和自由靈魂驅動的人類主體一樣越出其「伺服器」的閾限?
由此,2017的科技發展至少呈現出兩種對立的「景觀」,一是自由靈魂的澎湃沸騰,一是「去中心」的焦灼狂熱,前者使人類主體繼續擴大,後者則進一步瓦解著處於中心的人類主體。二者看似矛盾,但實際上,就像美國60年代反主流運動的「分散式」成果最終為全球新自由主義吸收所暗示我們的那樣,「去中心」的底色仍是那個自由的靈魂,這意味著它既可能以遠超丁尼生火車的高鐵速度使我們提前到達「目的地」,也可能像投入北京到成都段的復興號一樣因「水土不服」在中途便徘徊不前。從這裡看去,已然來臨的2018仍然是值得期待的一年,科技也仍然是為我們這個時代創造新可能性的基本砝碼。然而,我們依然要保持警惕,在「去中心」的道路上把握好自由靈魂的方向,以便我們能旗幟鮮明地開往春天,而不是如「雪國列車」一般駛往再分配的死蔭之地。
楊宸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碩士,在文學研究的本行之外,關注科技、後人類與文化工業等整體生活方式相關議題,據說正焦慮於如何在當前社會中重新錨定人文學科學習者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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