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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味道:鮮魚濃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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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漁民之子,但我生長在水鄉,河魚可沒少吃。各種花色的魚,名貴的,普通的。新鮮的,活蹦亂跳,兩顆眼珠子直瞪著,還透著水氣;不新鮮的,爛了肚皮,蒼蠅爬在魚身上趕了又飛回來。我吃過多種做法烹制出來的魚,紅燒的,清蒸的,白燉的。我們家鄉臘月家家都腌鹹魚,年三十起飯桌上就少不了一盤鹹魚,肉紅紅的,我很愛吃,鹹魚燒鮮肉更可口。有一次一條十幾斤重的大青魚,腌制後,晾曬不夠,發臭了。媽媽怕吃了生病,打算扔掉。同媽媽商量半天,才答應蒸一小塊看看。魚蒸熟後有點臭味,但肉還不粉。我吃了一塊,很對胃口,一氣全吃了,媽媽笑著用筷子戳著我的頭說:「怕是有遺傳,你奶奶就是不吃鮮魚,愛吃臭魚,暑天將鮮魚吊在屋檐下,非等蒼蠅叮了才吃。」媽媽說,臭肉是絕對不能吃的,臭魚吃了沒大事,這是你奶奶的話。從此,我就心安理得地「遺傳」上了吃臭魚。

我們家小天井西頭有顆天竺,每年飄起雪花的時候,一進院就看到樹上綴滿了一簇簇紅紅的果實。有一個時期,不知怎麼想起的,吃了一次魚,就去摘一顆小紅珠子,積攢在一個脫了漆的小糖盒裡。一天放學晚了,回家時已近黃昏,進院我習慣地看了一眼天竺,紅的一團團變得昏暗一片,我猛然想起,是我近來天天摘,把紅珠子摘少了。我們家的平房本來就陳舊,缺乏色彩,我很害怕這紅紅的小珠子少了,黃昏會來得更早。

不久發大水了,據說是百年未遇的大水。那時我上高二,日夜在挑土築堤。一陣暴雨,遠處一片騷亂,一段河堤崩了。我隨著人流往家跑,四五里地,待我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家,水也跟著到家了,只見我和母親膝蓋以下全浸在水裡。我們爬上閣樓,水也跟著上來。傍晚水勢開始平穩,縣裡組織木船運送居民轉移到附近的小山上去。是夏天,滿天星斗,坐在船上,心底反而寧靜了,能清晰地聽到魚兒在遠處的跳躍聲。那年幾個月魚不是當菜的,幾乎成了主食。我們在山上搭起一個簡易棚,常常是用水煮魚,沒有什麼調料,開頭幾天還吃得下,漸漸一端起魚湯就感到噁心。大水退潮後,學校里也是天天頓頓水煮魚,亂七八糟的魚,不新鮮的甚至有臭味的魚,每次能分到一大碗。好在我有吃臭魚的遺傳,許多同學吃了瀉肚,有的乾脆不吃,我還能吃得下。冬天校運動會,我長跑拿了名次,看來與這一碗一碗魚汁的滋補有關。

到北方上學的八九年,我和家鄉魚的緣分大大減少了。食堂里能吃到的儘是黃花魚和帶魚。不是紅燒,清蒸,白燉,而是油炸,拖滿麵粉的油炸。慢慢習慣了,海魚,油炸的也好吃。起初兩年,食堂實行包伙,每頓三四樣菜,自己挑選一種。你只管站在窗口,炊事員就會遞給你一份。有回我吃著一條剛出鍋的油炸黃魚,香酥味美,似乎還夾有點臭味。我想再去端一盆,好解饞。但害怕被人發現丟臉。猶豫了一番,敵不住食慾的煽動,硬著頭皮換了個窗口,拿到一條比剛得到的還大的油炸黃魚。我躲在一個角落裡大口吃,咬出一口魚的肚腸,還有苦澀的膽汁,我差點嘔吐出來。我想這該是報應,誰叫我貪吃一條不該吃的魚。從此我不大願吃炸黃魚,而改吃炸帶魚了。炸帶魚好吃,可量少,常常不夠吃。

寒假我回家過年,中學同學從全國各地回到江南小縣城,少不了得到親友的款待。我們從初三起輪流到各家作客。胡媽媽知道我愛吃魚,這些年在北方吃不到家鄉魚,看我對著桌上一大盆肉圓子、蛋餃子不動筷子,她笑著說:「小昌子,今天特意做了一道你喜歡吃的菜。」她從廚房裡端出一個熱騰騰的砂鍋,打開蓋子,是濃厚的乳白色的湯,她用筷子翻出一大塊魚,她說,「這是黑魚湯,燉了一個下午了。」她催我快喝湯,說涼了不好喝。我喝了幾口,確實鮮美。「味道全在湯里了,多喝點湯,肉不吃也可以」,我又喝了一小碗。晚上回家,我問媽媽,我們家怎麼不吃魚湯,怎麼不買黑魚燉湯?媽媽說,你們家祖傳就不吃魚湯,你奶奶愛吃臭魚,有些鮮魚都做不成湯,臭魚還能做湯?黑魚你們家是放生的,從來不吃。

想不到吃魚還有那麼多家規。在我的眼裡,魚都是可口的佳肴,鮮魚,做法好的,我都愛吃。我無意遵循了家規,又無意違反了家規。其實,我吃黑魚,喝黑魚湯,這非初次,記憶深深,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喝過。

抗戰勝利的第二年春天,我從江西搭民船回安徽老家。船行至安慶,由於載夏布過重下沉了,姐姐和我幸運地被人救上岸。姐姐懇求一位南京的船主順道將我們捎上。過了蕪湖,姐姐著急,坐在船舷上四處找船。我們縣城在一條內河裡,大船不會因我們開進去,船主只答應將我們轉送到一條小船上,這對我們就是很作福的事情了。還是姐姐眼力好,不遠就有條小船,滿船的人替我們喊叫,小船搖過來了。我們用目光哀求他,說好送我們到家時再酬謝他。畢竟是到了家鄉,鄉情能感動人。那位上了年紀的船主,點點頭,叫我們上船。小船從長江向內河駛去,離媽媽漸漸近了。我4歲離開媽媽,家鄉的一切對我既親切又陌生。顛簸了幾天,這時才感到飢餓。我坐在船艙里,槳聲在撥動我的心。姐姐見我在注意船艙里冒熱氣的一口鍋,也眼盯著看起來。熱氣越冒越大,香味撲鼻而來。槳聲突然停了,船主進艙來,看我們姐弟倆這一副疲憊的臉,和善地說:「沒吃飯吧,我煮了魚湯,一道吃罷。」老人找來一口碗,一把破匙子,打開荷葉包里的一點粗鹽,叫我們先吃。他揭開鍋蓋,渾黃的江水裡煮著一條大黑魚。他用匙子將燉爛了的魚劃成幾段,我和姐姐合用一個碗共用一雙筷子。姐姐捨不得吃,她的那份也叫我吃,她只喝了半碗魚湯。老人對我姐姐說:「這孩子真餓了,叫他把鍋里剩的也吃了吧!」我留下了那塊魚尾,又喝了大半碗魚湯。回到家我撲在媽媽懷裡哭了,奶媽問我吃飯了沒有,我連聲說:「不餓,不餓,魚湯喝飽了。」

我很晚才知曉這個奧秘,為何同樣是鮮魚燉出來的湯,有的是白的,有的是清的。「文革」的頭幾年,當時我還是個單身漢。星期天發愁沒處去覓食,我們樓下一對夫婦,是老同志了,經常給我這點方便。不管他們是「專政對象」,我是「革命群眾」,或我是「專政對象」,他們是「革命群眾」,我多次去他們家吃我愛吃的鮮魚濃湯。不是鯽魚,黑魚,就是普通的水庫起網的草魚。關鍵是用油將魚稍稍煎一下再煮。後來我下幹校當了一段採購員,過些天跑趟魚市,鱖魚,鯽魚……我真想自己買一條,燉出乳汁似的湯來,當時既沒有條件,也不敢,廚房的席棚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大標語時刻懸在我的心上。

這幾年,到江浙一帶出差,不時能吃到鮮魚濃湯這道名菜,黃魚,加上雪裡蕻。想不到今年秋天,在南京一位闊別了35年的中學同學家裡吃到了黑魚湯。他打開冰箱說湊巧前幾天買到一條黑魚,燉湯吃吧,吃了暖暖和和地上車。因急於趕車,湯剛剛呈現白色就吃了。主人是搞建築的,愛好文學。他准讀過陸文夫的《美食家》,知通湯要少放鹽,他也許看過我寫的回憶兒時吃鹽水鴨的散文,記住了那顆紅紅的小辣椒,特意切了紅辣椒絲撒在湯上,湯是白的,魚皮是黑的,辣椒是紅的,我喝下了五顏六色,暖暖和和地登上了駛往北方原野的列車。過了濟南,只見窗外一片皚皚白雪,我想起了高齡重病的母親。這次見她時,她對我說:「這些年你頭髮雖然漸白了,但精神還好,小時候真怕你活不長,你一落地就趕上了抗戰,帶著你黑天白夜地逃跑,我沒有奶。常用魚湯喂你。」啊!魚湯,我的乳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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