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葬禮上,四個姓氏的兒女第一次聚集在一起
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沈烈
一年當中,再沒有什麼時候比春節更讓中國人想家。人們回到自己的原點,與最親近的人團聚,共同追思先人,為來年祈願。
一年當中,也再沒有什麼時候比春節更讓人思考:我們從哪裡來,將往何處去。
今年春節,澎湃人物推出一組策劃「家族志」,試圖記錄平民的歷史,打撈普通人的聲音,為他們留下生命的蹤跡。
2017年5月29日,我的奶奶馮玉英走完了她92歲的一生,在家中安詳離去。
葬禮上,她八個在世的子女這輩子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聚集在一起。從小我就分不清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直到奶奶走後的第一個春節,我一家家拜訪,追尋到那些由奶奶串聯起的家族記憶。
「童養媳」
1925年8月7日,奶奶出生在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村前村芸瀆大隊。現在已經沒人說得清她有幾個兄弟姐妹,只知道至少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
小時候,奶奶生得雪白粉嫩,像個米粉糰子,大人都叫她「粉粉」。等到了六歲,奶奶的父親去世,她30多歲的母親一下子成了寡婦。在那個年代,寡婦很難再嫁,一個人撫養這麼多孩子很艱難,於是奶奶被送到同村一戶人家當童養媳。
這家人也姓馮,並不是什麼有錢的大財主,稍比奶奶家要好一些而已。奶奶苦難而又倔強的一生也是從這裡開始的。
奶奶小時候實在粉嫩,村裡每當有人家成親辦喜事,她總是被拉過去充當童男童女。新娘的轎子在前面走,她坐在被人扛起的長凳上跟在後面,一路風風光光。
平日里,她都要到田裡去幹活。其他孩子直接下地徒手拔草,奶奶不知道從哪弄了副手套,戴著手套幹活。她的養父也就是未來的公公看見後,上去就是一巴掌,罵她幹活還戴手套?
農閑的時候,她也要出去幫家裡賺錢。當時村裡有一些算命的瞎子需要走街串巷,奶奶就被叫過去給他帶路,常州方言叫「攙瞎子」。
有次瞎子把奶奶帶到了一個麵攤上,只給自己點了一碗面。旁人就說,這孩子跟著你這麼可憐,你不給她買一碗?瞎子說,「奧,等我hu hu奧。(常州方言:hu面,撈麵的意思)」
瞎子把面吃完後將剩下的湯留給了奶奶,可奶奶硬氣得很,她不吃別人剩下的東西。她就這麼一路餓著肚子攙扶瞎子走到河邊。為了報復他,奶奶把他帶進了河裡。直到進了水瞎子才意識到自己被奶奶耍了,在河裡一邊罵一邊說,快把我攙上去!
奶奶坐在河邊,看著瞎子在水裡大叫,臉上樂開了花,朝著他說道,「奧,你hu hu奧。」(常州方言:hu水,划水的意思。)
奶奶並沒有上過學,但奶奶所有的子女都說,別看她不識字,她聰明得很。
1937年11月27日,日本侵略軍第十一、十六師團沿滬寧鐵路、第九師團從太湖西岸登陸,兩路日軍一路燒殺搶掠,於29日佔領了常州。
日本人進了村前村,奶奶12歲。她的公公自己跑走躲起來,把奶奶扔在家裡。
奶奶把鍋灰抹得滿臉都是,只剩下一口白牙。日本兵看到後也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也就不去碰她。
當時日本兵搶奪老百姓的東西,公公臨走前讓她把家裡養的雞藏起來,但奶奶直接把雞扔在外面,這樣日本兵就去捉雞,沒時間理會她。等到端午,奶奶把公公藏起來的粽子全送給日本人,還教他們怎麼吃,一來二去日本人也不去對這個滿臉黑黑的瘦小孩動手。
奶奶的公公對她並不好,所以奶奶曾三番四次想要逃出這個家,可娘家又怎會收留她,於是每次都被馮家人捉回去。最後一次逃跑是在15歲,她幾乎都跑出了村,但被抓回來後一頓打,從此打消了這個念頭。
「離婚」出走
18歲,奶奶正式成為馮家的媳婦。沒有花轎,沒有童男童女,沒有酒席和任何儀式。
20歲,奶奶第一個兒子出生了,我的父母讓我叫他「冶金廠老伯」,因為他長大後在常州冶金廠工作。隨後幾年裡奶奶又生了一女一男,其中男孩出生在1952年8月。
解放以後,婦女的地位得到很大提高。1950年5月《婚姻法》強調,實行一夫一妻,男女平等,戀愛自主,婚姻自由,取締娼妓和童養媳制度。
奶奶的第一段婚姻並不自由,也不幸福。她的丈夫經常外出賭博,回來找她要錢,兩人矛盾日益激化。奶奶找到村裡的婦女主任,要求離婚。
那時候離婚還並不常見,婦女主任勸奶奶,要不別離了吧,你看你第三個孩子還那麼小。可奶奶不僅堅持把婚離了,還在1953年獨自離開了村子,到外面去闖蕩。
我在村前村找到了奶奶兒時的玩伴王玉鳳,這位老人和奶奶同歲,同樣也是童養媳。她聽到我是玉英的孫子,拉著我的手不肯放。她告訴我,你奶奶當時一直說要走要出去,還叫她也跟她家老頭子離婚,可她不敢。
和奶奶同為童養媳的同歲發小
離婚後,奶奶獨自來到上海闖蕩。當時農村出來的婦女除了種地什麼也不會,到了城裡就是給人當奶娘、保姆。但在當時,國家對於人口遷移有著嚴格的規定,多次重申「對於自由流動的農民,須一律動員回鄉」。
奶奶只能回到常州。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在她離開期間,她的女兒病死,小兒子被送走。
她的小兒子被送走後改姓李,我們家叫他「上海老伯」。我第一次見到他是我來上海工作那一年,我從車站出來,從人群中看到一個人,樣貌和奶奶竟然一模一樣!
老伯操著上海話告訴我,奶奶離家後父親實在養不活他,他六個月大時就被送走。當時家裡還請了算命瞎子。瞎子說,這個孩子屬龍,又出生在盛夏,「必須把這條龍放走,否則家裡會遭殃。」瞎子還說,誰家都可以收這個孩子,除了屬蛇的,因為「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然而,上海老伯的後媽就是屬蛇的,她結婚五年沒有生出孩子,於是就讓住在村前村的姐姐把上海老伯抱了回去。
多年後當奶奶回到村前村,知道了是上海老伯的後姨媽把孩子送走,便直接衝到她家裡,把人揪了出來,逼問她你把我兒子送到哪去了。
可那女人只是哭,就是不說,奶奶氣得把她逼到了河邊,「你再不說,我把你掀到河裡去,你給我抱回來!」要不是有人攔著,她又要把人推到河裡去了。
然而氣歸氣,她還是失去了自己第二個兒子。
從此在家裡,她沒事就會跟子女們念叨這個被送走的孩子,「軍芳(上海老伯的本名)今年多大了」,「軍芳不知道有沒有被下放」,「不知道那家人對我們軍芳好不好」……
奶奶和大伯合影,攝於1965年
我的爺爺
奶奶回到常州後,沒有再住回農村,而是在城裡找地方安頓下來。那個時候她30歲不到。
在她母親的撮合下,奶奶認識了我的爺爺沈寶余。
我的爺爺年輕時候是一名撐船人,負責從村前村到常州市的客運,每天一趟,就像現在的城際公交司機。後來陸路交通發達了,他開始為村裡的供銷社運輸貨物。
表場大碼頭。圖來自常州市大運河記憶館
爺爺曾經有過一個老婆,對方在生了一個女兒(我的大姑)後不久就去世了。
在我出生前6年,爺爺因病去世。從家人的描述中可以知道,爺爺長得挺拔高大(和我一樣),平時不善言語,為人內斂和氣、忠厚老實。
但奶奶不一樣,她是個脾氣暴躁,一言不合就要吵架的人。也許是性格互補吧,他們兩人就走到了一起。
爺爺早年自己有艘小木船,大約載重4噸左右。平時吃飯睡覺全在船上。大姑回憶,她六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奶奶也來到了船上。
那個時候船上的日子很苦,每天風吹日晒。尤其到了冬天,外面下大雪,裡面下小雪,一覺醒來被子上都是積雪。撐船時候手上經常被凍得十指連心地疼;到了夏天蚊蟲猖獗,甲板上到處都是滾燙的。
可奶奶還是跟著爺爺熬過來了。
1954年,他們第一個兒子出生,後來又陸續生了5個。我的爺爺另有兩個兄弟,均沒有後代。
我的父親是爺爺第五個孩子、奶奶第七個孩子。我本想通過家譜軟體將我們家完整的關係呈現出來,後來發現這並不簡單,於是只能手動製作了一張。
家譜圖
至於爺爺奶奶的感情怎麼樣,誰也說不清楚。但小姑給我講了一段故事。
爺爺後來加入了常州市航運公司,把自己的小船換成公家40噸的大船。那時候的京杭大運河「穿流」在常州市區,河上連成一片的航船頗為壯觀。船上有撐長篙的,岸上有拉縴的,碼頭總是人聲鼎沸。
前述說過,爺爺為人忠厚內向,有次在船隊上走路,不小心撞到一個孩子,那個孩子的父親脾氣非常火爆,上前就揍了爺爺一拳。爺爺脾氣好到有些軟弱,加上他覺得是自己撞人在先,也就沒多理論。
等回到家,奶奶看到爺爺臉腫了,追問他怎麼回事。知道實情後,奶奶叫上表姐的兒子和冶金廠老伯衝到航運公司。一見到打人者,兩個小伙抓著他的袖口就是扇耳光,把他頭按到牆上打得那人沒法還手。經理看到了連忙說,「沈師母,夠了夠了」。
如今奶奶不在了,我沒法再去打聽多一些細節或考證其真偽,但小姑說,奶奶很喜歡回憶這件事。
上世紀七十年代常州市區運河船運的繁華景象。李建軍 翻拍
1960年,我的爺爺在岸上有了間屋子,地點位於八角井社區,天皇堂弄堂里。用當時的面積計量方式說,前屋七根梁(七角),後屋四根梁(四角)。屋子不大,但一家人至少在陸地有了安家的地方。
「天皇堂弄」
天皇堂弄位於常州市中心,我剛出生時候在這生活過一段時間。在我僅有的記憶中,奶奶的屋子又小又黑,大一點後我喜歡蹲在門前玩石子。
一歲的我在奶奶家門口。
在這裡,奶奶住了大約有35年。她送走了爺爺,也見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二兒子,也就是我的上海老伯。
上海老伯其實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家裡親生的,門口的人經常罵他「拖油瓶」、「野雞頭」。直到某年他回鄉見到了姨媽,姨媽知道他下放到了黑龍江的農村,痛哭流涕地說,你媽媽真狠心,我倒要看看她自己的兒子她舍不捨得下放到農村去。
老伯當時心裡嘀咕,自己可能是姨媽的孩子,就試探性對她說,我是不是你兒子,我要是你兒子你家的財產有我一部分。
姨媽一聽到這話,這才把藏在心裡多年的秘密告訴了老伯,帶著老伯找到了他的親生父親,再由父親來到常州找到了他的哥哥也就是冶金廠老伯,老伯再帶著他去往天皇堂弄。
那一天,小姑在門口生爐子,她記得很清楚,遠遠地她就看到兩個老伯並排著走了過來。他們都穿著黑色青色的中山裝,鄰居街坊都在打量上海老伯。等到走近一看,那張臉不就是奶奶嗎?
小姑知道,奶奶從小念叨的那個上海的兒子回來了,她趕緊衝進屋裡對著奶奶大喊,「媽,軍芳回來了!」
奶奶出來後一看就哭了,上海老伯用上海話喊著「姆媽、姆媽」,哭得也很厲害。當天她買菜做飯,家裡姓馮姓沈的孩子們聚在一起,一起吃了頓飯。
奶奶的醫療證里夾著上海老伯的住址。
1967年,奶奶在醫生誕下一對雙胞胎男孩。在這之前,和她同一個病房的一個孕婦也生下了一個孩子,但沒能留住。孕婦的丈夫在產房外找到爺爺,說他們夫妻生了好幾胎全沒能存活,你們生了一對雙胞胎,能不能送一個給我們?
爺爺想了想這家人雖然是農村的,但男人是學校老師,家裡條件不錯,加上自己家裡孩子也不少了,就和奶奶商量。
奶奶同意了,但有一個前提,兩家人必須來往。於是那家人就挑了雙胞胎里較小的那一個,跟著自己姓了吳,每年都會去天皇堂弄看望奶奶。有意思的是,吳老伯長得和小姑一模一樣。
自從奶奶60年代住到天皇堂弄,生活過得清苦,每天就是鹹菜蘿蔔乾。家裡孩子大的帶小的,念完書就出去幫著賺錢。奶奶那時候沒什麼技能,只能幹苦力。
據我的外婆介紹,當時交通局成立了一個運輸小組,後改為運輸社,人員由各單位抽調構成,其中就有航運公司的家屬。我的外婆和奶奶就是在運輸社認識的。
說起運輸社,乾的都是「拖板車」的活兒。即靠人力把煤炭通過雙輪板車運到各個地方,每趟能拉半噸煤。近一點的兩三公里,遠一點的有15公里-20公里,每個月能賺30元左右。在當時,多拉一趟就意味著多賺幾毛錢,沒有休息日,即使颳風下雨也在路上跑。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婦女干如此重的活兒,心裡很是心疼。尤其我的奶奶,她又矮又瘦,如何能拖著千斤煤走上十里二十里?
外婆笑著說,「你奶奶人么一矮矮,但凶得很。」我的幾位老伯無不曾經幫著奶奶一起推車運煤。他們說,奶奶是一個很要強的人,別人拉十趟,她就必須要拉十一趟,一是為了多賺錢,二來她不喜歡落後於他人。
小姑說,奶奶賺錢就是為了家裡的孩子讀書,她自己不識字,吃了一輩子的苦,她不想家裡的孩子也吃苦。
奶奶和孫輩們合影。攝於1991年
奶奶的晚年
90年代天皇堂弄拆遷,奶奶搬進了社區的樓房。小時候放暑假,我經常到奶奶家住上幾天。
有一天清晨醒來,奶奶坐在陽台上用錫箔疊著元寶。我問奶奶你在幹嘛,奶奶說我在摺紙錢,燒給你爺爺。我就愣愣地在那裡看,那天清晨的陽光照在奶奶的銀髮上,奶奶靜靜地坐在那裡,時間彷彿凝固了。
在我的記憶里,奶奶並不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她在我面前很少罵人或說髒話。雖然我的母親和她關係不太好,因為父親的原因離了婚,但她每次見到我都會向我詢問母親身體是否安康。
但不少認識奶奶的人都評價她性子急,要強。
我的外婆本身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她在1968年就認識了我的奶奶,她們一起拖板車,後來又一起轉到了玻璃鋼廠。
外婆說,「十個龍英(外婆的名字)說不過一個玉英,對她我甘拜下風。」她回憶,奶奶這個人吵起架來從來不一本正經板著臉,都是笑呵呵地跟人吵架。
冶金廠老伯說,「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厲害,說也說不過她。」但作為奶奶最年長的兒子,他回憶奶奶曾經告訴過他,她活了這麼久經歷了這麼多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忠厚、好說話的人會被別人欺負,凶了就沒人敢欺負你」。
正是這樣的性格讓她從艱難的年代走了出來。當我向奶奶的發小王玉鳳問起我的奶奶是個怎麼樣的人時,這位93歲的老人依稀記得,「粉丫頭每次回來都和我一起住,她說她吃了不少苦」。
奶奶在天皇堂弄。1991年攝
上海老伯說,他不僅和奶奶長得像,就連脾氣也是一模一樣。
上海老伯每年都回常州,每次住在奶奶家。有一次他們鬧了矛盾,老伯氣得說了一句「我走了」,奶奶也沒留。等到老伯再回來敲門,敲得鄰居都出來看怎麼回事,奶奶就是不開門。老伯只能去找小姑,發現奶奶就在家裡。
當晚老伯睡在奶奶一旁,鬱悶地抽煙抽到兩三點,天一亮也看到了奶奶在疊錫箔,兩人沒什麼交流他就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去過她家,每次都是在樓下看一眼就走。
等到2013年奶奶病危,上海老伯連忙趕到常州的醫院,陪了昏迷的奶奶好幾夜。等到醒過來看到他,奶奶說了一句,「上海的冊佬,你來做嗲?上次來了也不上來看我」。
上海老伯這次沒頂嘴,就一直看著她笑。
那次奶奶病危我正在上大學,聽聞消息後我立馬也趕了回來。雖然奶奶挺了過來,但之後的幾年裡,她慢慢失去記憶,說話越來越少,從不能行走變得不能起身。我的父親在離婚後和奶奶住在一起,與小姑一同照顧她的起居飲食。
每次我回去,看到瘦得皮包骨頭的奶奶躺在床上,兩眼空洞地望著我,我拉著她的手喊她,可她卻認不出我是誰。
很難想像,曾經一個不管吵架還是幹活都不甘落後的人,在她生命最後的幾年裡,變得如此虛弱不堪。
好在奶奶離開的時候沒有一絲痛苦。那天早晨她就靜靜地躺在那張陪伴了她50多年的紅木床上,像睡著了一樣。
奶奶的房間
四個姓氏的兒女
葬禮那天,上海老伯來了,吳老伯來了,就連曾因車禍癱瘓的二伯也坐著輪椅來了,他們兄弟間彼此關係並不和睦。這次拜訪,很多人家我是第一次去。
喪事上,子孫們都披麻戴孝,孫輩們聚在奶奶曾經睡的屋子裡玩起了搶紅包。大伯的女兒看到後說,我們該想想,是什麼原因讓這個家族分崩離析。
這其中,我的大姑不是奶奶親生的,說起奶奶小時候是怎麼對她的,她說「把我的故事編成電視劇,能看得人哭出血」。但她什麼也沒說,她說自己畢竟是晚輩,奶奶是她的母親,人死了,還說那些幹嘛?
我的大伯沉默寡言,這一點像極了爺爺。家人形容他們都是「阿彌陀佛的人」,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佛系」。他也不願意談奶奶的故事,他說回憶起來都是辛酸苦痛,他不願意去回憶。
在整理遺物時,家人發現奶奶的壁櫥里藏了很多錫箔疊的紙元寶,數量多到我們幾乎不用再折其他的,光把這些壓扁的元寶拆分開來就花費了一上午。除此以外,她還藏了很多一角五分的硬幣,這些都是給她出殯的時候撒在路上用的。
奶奶從來不指望子女,她曾在80歲時獨自前往甘肅蘭州看望她的遠房侄女。如今在自己的喪事上,她也考慮得如此周到,我甚至在想,到了另一個世界也不服輸的人,才會生前給自己折那麼多元寶。
在葬禮當天,家裡請來了和尚為奶奶做「破血湖」的法事。
祭壇設在奶奶家的老小區樓下,地上鋪了塊紅布,上面用米擺了蓮花陣,一張桌子放在紅布上,上面擺著水果祭品。
和尚念著奶奶子女的名字,一個個上前撥開蓮花陣,「大兒子馮xx,二兒子李xx,大女兒沈xx……」一直念到奶奶最小的兒子吳xx,和尚發現,我們家居然有四個姓。
見到和尚有些茫然,家裡人都笑了。
等到儀式開始,和尚念著經,希望奶奶保佑我們全家人,隨後子孫們把手中的硬幣都砸向蓮花陣。老人說,砸得越亂越吉祥。
奶奶的壽碗。
等到所有人去見奶奶最後一面時,奶奶就躺在冰棺中,身上的壽衣格外整潔,樣貌一如生前。
火化前,哭得最厲害的是上海老伯。他看著奶奶,像個孩子一樣難過得直跺腳、哭嚎。和第一次見到奶奶一樣,他大聲地喊著「姆媽、姆媽」,可奶奶不會再起身與他擁抱,或是吵嘴。
那天的鳳凰山(常州公墓)天氣晴朗,子孫們在一陣陣鞭炮聲中來到爺爺的墳前,碑上刻著奶奶的名字。
引路人打開了爺爺的墳,要來七枚硬幣和黃紙,叫子孫們背過身去。隨後他一邊燒紙一邊喊道,「七星高照,萬事如意!迎棺木!」
奶奶的骨灰盒被放了進去,隨後水泥匠把墳冢重新砌上。子孫們一一磕頭上香,一位老伯把碑上早已刻好的「馮玉英」三字由紅描黑。
時隔32年後,爺爺和奶奶終於團聚了。
本期編輯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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