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一蓑煙雨任平生——詩詞中窺見蘇軾的悲歡離合
擂台比武,先看一個架子。架子扎得好,拳腳沒動,對方就怯了,蔫兒了。
蘇軾《晁錯論》,開場就一記重拳:
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
上來就驚心動魄,頗像《賣拐》里趙本山看見范偉:別看你現在好好的,身上隱患大著呢!
怎麼治?蘇軾又開出一記方子:
惟仁人君子豪傑之士,為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
但蘇軾不是在忽悠。蘇軾說的一點沒錯。
這是蘇軾的高見,但也暴露了蘇軾的小聰明。
蜀學為什麼不敵濂關洛閩學派,就在這。
蘇軾的話對不對?對。雖然對,但不能說。
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能說,王安石就可以說,蘇軾就不可以。
不管王安石新法後來把國家搞得多糟,但王安石是個「出身為天下犯大難」的人。蘇軾不是。蘇軾正直、聰敏、博學,幾乎擁有人臣所應具備的一切優點,除了「勇猛」。
一言蔽之,王安石夠勇猛,蘇軾不夠。
所以,這話從蘇軾嘴裡說出來,只能是書生議論。
蘇軾說這話時多大呢?
23歲。
俗話說,二十三,猛一竄。蘇軾這時還是毛頭小子一個。
但是,天才是不能看年齡的。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夠老到吧?蘇軾寫這句時,才24歲。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寫這句時,才24歲。
李白寫《蜀道難》時也不過三十歲。
李白、蘇軾,兩位文學史上的扛鼎之將,有一點相似——
從頭到腳橫溢著莊子的氣息。
莊子是何等人呢?
有人說,莊子,自由。
錯了。莊子不是自由,是逍遙。「逍遙法外」的逍遙。
為什麼要逍遙?只因天地就是個大牢籠。莊子不大喜歡這牢籠,要逃出去。
逃到哪裡?無何有之鄉。
自由是free,逍遙是at large。
Puma at large,莊子就是那個大puma,他不是要在世俗中得到freedom,他要跑,跑到沒有人的地方,越遠越好。——他要成為庄跑跑。
他要從北冥有魚跑到南冥天池,要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
不過,莊子並沒有游到無窮,他一輩子只遊了河南湖北山東幾個省。
莊子的話只不過是——吹,牛,逼。
莊子的繼承者李白,卻跑遍了山河大地,只差海南了。
蘇軾更厲害,不僅跑到了海南,還差點兒就死在海南。
但是,蘇軾從少年,跑到中年,又跑到老年,始終沒能跑出一部《莊子》圈定的地方。
一部《莊子》,就像如來佛的手掌心。蘇軾,就是孫悟空。
蘇軾越到晚年,越近莊子。
但在寫《晁錯論》的年紀,蘇軾身上的莊子味道還不多,更多的是老子味道。
老子和莊子,看起來近,實際差別大了。
莊子是逍遙,老子是權謀。
譬如,一群小孩在一起玩兒。
莊子說,你們玩吧,我走了。
別人挽留:莊子,留下來玩嘛。
莊子說:不了,我不愛玩。
說完,真的走了。
老子也說,你們玩吧,我走了。
說走,還遠遠站著,似乎走了,但又沒走。
有人來拉老子:老子,過來玩吧。
老子說:不玩,我不愛玩。和莊子一模一樣。
過了會兒,大家看他還沒走,又來一個人:老子,你不玩,大家都不開心。
另一個人也出來:老子,來吧,我們少不了你。
老子說:好吧,話都說這份上了,我再不來就不夠意思了。
老子一來,就成了一圈人的中心。
這叫什麼?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慈,儉,不敢為天下先……
所以,當官的都學老子,很少學莊子。只有犯了事跑美國時才學莊子。
蘇軾年輕時,也曾是個懂《老子》的。
《晁錯論》,玩的就是老子的招數。
七國之亂,晁錯讓皇帝御駕親征,自己留守長安。
蘇軾說,大錯!你把皇帝推到危險之地,自己留在安全之地,這才是最大的危險。
蘇軾眼不可謂不毒,腦子不可謂不靈活。
要換個時代,沒準兒就無災無難到公卿了。
可惜,蘇軾遇見了王安石,又遇見了章惇。
就開始了一輩子的流放生涯。
雖是流放,也瀟洒愜意。
人家流放時天天發愁,蘇軾流放時天天研究吃喝玩樂。
東坡肘子,就是流放時和夫人一起搗鼓出來的。
客居嶺南,一天吃三百顆荔枝。
出任密州,帶著一群小弟浩浩蕩蕩去打獵,牽了一條小黃狗,跑得無比歡快。
在天上九頭鳥都不拉屎的黃州,蘇軾自問: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
問完,弄來了酒,弄來了魚,巨口細鱗,吃得不亦樂乎。
世上還有這麼瀟洒愜意的生活嗎?
蘇軾有首詞,千古名篇,《水調歌頭》: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一日,宋神宗讀到此句,掩卷長嘆:蘇軾,他還是愛我的啊!
嘆得不能自已。
蘇軾,就像一個倔強的少年,失戀之後說:我很好,開心著呢。
他說: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又說: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很豁達,不是么?
所謂豪放,辛棄疾是豪,蘇軾是放。放,就是王國維所謂的「曠」,曠達明白,看得開、放得下,豁得出去。
你看他的詞:枝上柳綿吹又少。
有那麼一點點悵觸吧,但不強烈,只是淡淡的。而且,馬上釋懷了:
天涯何處無芳草?
哪裡不能過生活呢?哪裡吃不到肘子呢?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連美女都有了。
可是: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你因此明白,蘇軾還是不開心。
蘇軾的惆悵永遠只是淡淡的,卻始終揮之不去。
蘇軾不像李白,李白動不動就酩酊大醉。蘇軾酩酊大醉的時候,也只是微醺。
蘇軾永遠都很清醒。
或者,換言之,蘇軾在最清醒的時候,也是微醺的。在爛醉的時候,還是微醺的。
這種微醺,從他詞里就能看出來。
蘇軾的每一首好詞,都既有逍遙物外的洞達,又藏著淡淡的悵觸。比如: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無風雨,就是晴;無晴,就是風雨。
明明是太多風雨太多晴,蘇軾偏說:也無風雨也無晴。
什麼叫「道是無晴卻有晴」,蘇軾這就是。
蘇軾把太多風雨太多晴都藏在心裡。
蘇軾一生都在裝開心。
蘇軾是個裝逼犯,一生裝了一個大逼——
在最苦逼的日子裡,裝作瀟瀟洒灑,自自在在。
蘇軾說: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其實不是不想取,是無處取。不過蘇軾轉眼就看開了: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一如莊子分不清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蘇軾也在此時入戲深了,分辨不出是人生如夢,還是夢如人生。
且不管他,一樽還酹江月。
蘇軾終於成了蘇軾。
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蘇軾。
要成為這樣的人,天分是遠遠不夠的。杜甫24歲就寫出了《望月》,可《贈衛八處士》、《登高》只能在鬢髮蒼蒼的暮年才寫得出來。
蘇軾24歲就寫出了和《子由澠池懷舊》,《前後赤壁賦》到了45歲才有。
再看回頭看23歲時的《晁錯論》,議論固然高明,卻在時間的長河裡磨得灰暗,光澤盡失。
那終究不是觸及靈魂和時間的作品啊。
而蘇軾在流放生涯里的歌哭,早成為星河般的存在,顆顆璀璨,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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