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類疾病只有 5% 患者接受治療,還有視頻節目要講「別聽醫生建議」的感悟
最近有一期熱門網路演講節目里,一位叫做「可樂」的嘉賓做了一場關於精神科疾病的誠意分享,作為從事精神科醫療事業的節目粉絲,看到這個題目我很是驚喜。
看完之後,內心五味雜陳。特別是在導師提到「如果以後遇到類似的患者,就應該推薦他看這個演講」的時候,我覺得有些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一個女孩的溫暖故事
可樂在高三得了躁鬱症,在醫學上,這個病學名叫做「雙相情感障礙」。在她去就診時心情低落,旁邊的實習醫生說「得這個病的人 80% 智商都在 150 以上」,她的感覺是「醫生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後來可樂接受了住院治療,在住院期間,她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同樣被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但可樂認為「都是女孩子的青春煩惱」。於是,可樂做了一個自稱為「特別幸運的選擇」——她對母親說,「我可不可以不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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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說,「當你百分之百接受了社會貼在你身上的標籤,你就失去了自愈的能力。」
後來她一邊吃藥,一邊看心理醫生,換了 20 多個。再後來,她自己停了葯,認真工作,積極生活,多年來沒有複發。
毒雞湯之所以有毒
可樂是一個非常勇敢的女孩子,願意把這個在當今社會難以被廣泛接受的事情拿到公眾場合分享。
但是作為一名普通觀眾的我感動之後,作為一名精神科醫生的我卻看到了這個溫暖的故事背後,有著非常明顯的她的個人烙印:醫生建議住院的時候她沒住院,醫生建議吃藥的時候她停了葯,並且多年來沒有複發。
這是一個特殊的個例,是疾病中的小概率事件。這樣的小概率事件是我們面對重性精神科疾病時心嚮往之的曙光,但卻不應該是指引給大眾的虛無飄渺的歸途。
我不知道是哪個醫生敢告訴她「得這個病的人 80% 智商都在 150 以上」,也難以想像哪個醫生會告訴她「問卷里有『你是否認為自己有躁鬱症』這類問題的目的,就是看你是否還在乎自己對自己的看法」。
確實在醫療界,尤其是精神科,為了慰藉患者,有的醫生會講一些避重就輕甚至純屬玩笑的話,也有很多患者會因這些話而受到鼓舞。但是,如果醫生認為患者具備初步的理解和判斷相關醫療知識的能力,那麼坦誠告知才是對患者最大的尊重。
其實可樂有一些話說得對,她深知這種疾病的痛苦,她並不主張這全部是「被造出來的疾病」,她是提倡治療的。
但是她演講中精彩的部分,是關於短暫了解後拒絕住院的判斷,關於來自親近的人的力量支持,關於違背醫囑自行停葯的感悟。而這些內容過於眩目,讓人們忘記了她曾正規就診,忘記了她對疾病的承認,忘記了她曾服藥兩年。
標籤、問題和疾病
每個人都有喜怒哀樂,抑鬱是一種經常會有的狀態,但達到疾病還需要更多生理的標準,並不是你跑了三千米喘不上氣就叫呼吸困難,也並不是你最近分手不開心考試壓力大就叫抑鬱症。
身體是按照物理的、化學的、生物的、神經電生理的法則運轉的,即使是微妙的感情、偉大的創作,也是在各種神經遞質,各種多巴胺、5-羥色胺、腎上腺素等等精心配比相互作用下誕生的,感性和奇蹟是極少數一閃而過的火花,理性和數據才是大多數殊途同歸的必然。
所以當正規明確診斷為疾病時,也就是說,腦內的特定物質含量和功能出了問題,導致調節自己情緒、控制自己思維的能力減弱了。常見的一些精神科疾病,比如精神分裂症、雙相情感障礙、抑鬱症等,都是真正的疾病,而不是心理問題。
誰希望走進精神病院呢?
但是,對精神疾病和治療持否定態度的人已經太多。
截至 2015 年的統計,只有 5% 的精神障礙患者會接受治療。但世界範圍內,因精神科疾病造成的勞動能力和生存質量下降卻在各類疾病中名列前茅。
我接診過很多患者,其中半數以上就診時已經病得非常嚴重,直到對自己和周圍人造成傷害他們才自願或被迫來就診。當我很惋惜地問「為什麼不早點來」的時候,大部分人都這樣回答:
誰希望自己或家人走進精神病院呢?
我們知道所有的疾病,都是早治療早獲益,通俗講就是「早期總比晚期好治」,如今人們感冒都要去三甲醫院排隊,但許多真正嚴重的疾病卻反而是被拖延最普遍的:腫瘤患者怕發現腫瘤而不敢檢查,精神科患者也是怕「變成精神病」而不敢就診。
人們總是會傾向於選擇相信有利於自己內心希望的答案,所以好多患者和家屬都曾告訴我,聽說自己堅強自己調整就好了,聽說吃藥毒性可大了,聽說某某某在家睡了三天就痊癒了,聽說某某(莆田系)醫院自製偏方靈驗得很,聽說驅鬼做法事超管用……
當然,這個話題多會以他們的悔恨收尾。
能「自愈」,如何解釋還要吃藥?
對於精神分裂症、雙相情感障礙、抑鬱症,目前唯一有科研基礎、有數據支持、長期安全有效的治療方案,就是服藥,並且是西藥。
中醫治療音樂治療光照治療等都可以作為很好的輔助治療手段,但是也僅僅用於輔助。其中,輕中度的抑鬱症可以採用單純心理治療或運動治療冥想治療等其他輔助療法,但中度以上都需要藥物治療。
抑鬱症是有一定自限傾向的,疾病周期大約 6 個月起,也就是不治療的話平均 6 個月以上才會好起來。
所謂需要藥物治療,並不是說不吃藥就是死路一條,而是說不吃藥緩解非常困難。
還要長時間受疾病折磨:心情低落,每天大部分時間沉浸在迷茫和痛苦中,體會不到什麼是快樂,興趣愛好喪失,身體疲乏,孤僻被動,思維獃滯,茶飯不香,輾轉難眠,很多人沒有堅持到自愈就鑄成大錯甚至結束了生命。
並且抑鬱症患者也通常會複發。2015 年的中國抑鬱障礙防治指南顯示,抑鬱緩解後半年內複發率 20%,終生複發率 50%-80%,每次複發都會使下次再複發的概率增加,發作 3 次以上且拒絕維持服藥的患者,再複發率接近 100%。
接近 100% 並不意味著「百分之百」,著眼於幸運的特例,是紅了眼的賭徒才有的心態。現代醫學,更傾向於相信統計和概率——
理想的藥物長期維持治療可以將複發的概率降至 40% 左右。
而抑鬱症,在之前列舉的精神分裂症、雙相情感障礙、抑鬱症這三種疾病中,可以說是最輕的。
讓精神病患者住院,難上加難
世界範圍內的精神衛生立法都總是陷於倫理的兩難境地,患者的監護權、自身權益和監護人以及他人的權益難以同時得到保障,因而患者出入院是否應該自主、多大程度上自主,都還是一筆算不清的糊塗賬。
醫生建議住院,通常是判斷這樣有利於治療,醫生希望患者康復其實不是多麼高尚的情操,只是一種平凡的職業成就感,就像鋼琴家彈一首曲子希望彈得好聽,賣煎餅的攤一張煎餅希望攤得又圓又完整一樣,我們也由衷希望經過自己治療的患者,都能好。
但是,在患者看來,拒絕住院,卻可能是「一個英明的決定」。
患者的心思和安全感
有時候患者的安全感很微妙,許多三無的保健品他們願意吃,許多成分不明的自製偏方他們願意吃。但是正規廠家生產原理明確的藥物,他們不願意吃,正規醫院的住院治療,他們不願意做。
我常常會想,患者拒絕藥物幫助,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為了證明自己沒病?可是那痛苦的體會自己——並且只有自己——最心知肚明,難道不承認那一紙處方就能得以解脫嗎?為了為證明自己堅強不凡,不用藥也能康復?不吃藥很光榮?又或者是覺得藥物副作用大得不償失?
這般在困境中拒絕幫助,就猶如飢腸轆轆時候堅持絕食以證明自己十分耐餓一樣毫無必要。
如果患者真的對藥物滿懷懼怕,身為醫生,主動耐心溝通,幫助患者戰勝無知帶來的焦慮,也是工作職責之一。
我很喜歡向患者做一個比喻:
有時候生活就像跑步,藥物就像一個雇來的幫手。你受到疾病折磨的時候,就是你狀態堪憂跑步難以為繼的時候。
有的人直接放棄停了下來。
有的人選擇強打精神死磕到底,其中一部分真的磕死了自己,另一部分堅持過了難關狀態有所恢復,但是本該有的沿途美景全都變成苦難的回憶。
而有的人則選擇僱人助自己一臂之力,雖然可能被對方握疼了手、踩掉了鞋,但卻能邊看一部分的美景邊超越那些掙扎死磕的人。
再之後,有的人在幫助下很快忘了自己剛才的疲憊,誤以為現在的速度都是自己的功勞,自信滿滿讓幫手放手,結果再次陷入疲憊,這就是複發,而還有一部分人在幫手長時間協助下徹底滿血復活,之後才離開幫手獨立輕鬆上路。
當然要說經濟問題的話,有錢人可以雇一個年輕貌美身材火辣的健身教練,但即使沒太多錢的人也能雇一個五大三粗會捏疼你手的糙漢,帶跑步還是沒問題的嘛。
社會壓力不是放棄治療的借口
可樂喜歡一句話,「如果我們的內心備受摧殘,是源自不切實際的社會期待和矛盾重重的社會標準,那我們自己吞藥片有什麼用?」
這個社會,對精神障礙者確實是不友善的,但最為可怕的是,這種歧視植根在每一個人心裡,尤其是患者本人心裡。
如今我們可以毫無顧忌談論自己得了需要終身服藥也未必治得好的糖尿病高血壓,甚至即使不幸罹患癌症也多是說「上天不公為什麼是我」,而說到精神類疾病,就要畫風一變——「切,我怎麼可能有這種病!」
自知難以善待這個群體,才潛意識裡愈發地不願加入它。
可樂說「躁鬱症」是「社會貼在你身上的標籤,接受它會使人喪失自愈的能力」。我對這句話的理解大概是,相信自己沒病,才可以努力讓自己回歸正常——這是可樂與「躁鬱症」和解的方法。
而更通透的認識應該是,知道自己有病,也相信自己能夠康復。人無完人,這不僅僅是說精神層面,包括大腦在內,我們身體的每個器官每個系統都不是完美無缺的,這些缺憾也是我們的一部分。
不僅僅是精神疾病,所有疾病都不是社會給的標籤,它只是人類自身不完美的一部分。少數的個人經歷和雞湯雖然振奮人心,但是,專業的事情,還是要聽專業的醫生來解決。
本文作者:叮噹是一個夜不成眠的胖子,北京回龍觀醫院精神科醫生。責任編輯:劉冬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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