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醫生」迪亞拉:希望中醫走進每個家庭
澎湃新聞記者 袁璐 實習生 鄭江洛 劉成碩
1984年的冬天,20歲的非洲男孩Diarra Boubacar花了三天時間,從馬利共和國來到北京。
在北京的機場,他穿著一件單衣,挎一個小布包,凍得渾身哆嗦。大使館沒有接到電報,他只碰到來接肯亞留學生的老師,給每人倒了一杯熱水。因為語言不通,雙方面面相覷。
當天晚上,Diarra Boubacar和另外11個同學哭得稀里嘩啦。他們將在中國學習幾年醫術。
學校派的工作人員把他們領到一個辦公室窗口排隊,裡面坐著一個會說法文的人,問過他的名字後,在紙上寫下「迪亞拉」三個字——後來,他在中國辦理所有手續都用這個名字。
那時,他一定不會料到,接下來的34年大部分時間都將在中國度過。如果現在讓他選,他會選狄仁傑的「狄」。
這裡的人們稱呼他拉醫生,阿迪,黑醫生,迪博士,迪拉博士或迪老師。「怎麼叫都無所謂,反正我是一個中醫」,他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說道。
迪亞拉醫生正在為病人把脈。 澎湃新聞記者 袁璐 圖
「黑醫生」
大約早上7點半,迪亞拉從50公里外的昆明市區開車到了宜良縣第一人民醫院。到了辦公室,他第一件事是換上白大褂。在這家醫院,他的工作是給患者診斷病情,開藥和扎針。
一些患者早早地在辦公室里等候了。患者落座後,迪亞拉醫生示意對方將手平放在脈枕上,先是左手,再是右手。他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輕放在患者的脈搏處。房間里太冷,迪亞拉把雙手搓熱,再給一個中年男人把脈。
「先問你幾個問題哦,小便正常嗎?」
「正常。」
「晚上起夜嗎?」
「有時喝酒了會起來一兩次。」
……
一套問詢下來,迪亞拉醫生已經摸清了患者的病症,開始給他出藥方,「黃芪,15克,當歸,15克,桔梗10克……」
接著,一對母女坐到迪亞拉跟前。
「有男朋友了嗎?」迪亞拉對女孩說道。
「沒有呢。」
「你喜歡什麼樣的,我給你介紹一個,黑皮膚還是白皮膚的?」
女孩和她的母親靦腆地笑了起來。
「讓我把你調理好,變得漂漂亮亮的,馬上就找到男朋友了。」
辦公室里排隊的患者都跟著笑。
「我不想病人帶著痛苦來我這看病,結果又以同樣痛苦的面容出去。儘可能把每一個病人當成自己,愛病人如同愛自己」 。迪亞拉習慣和病人開中國式玩笑,讓他們忘記痛苦。
但有時他也很會嚴肅——
女孩和母親起身離開後,一名年輕男子急急忙忙地坐了下來,他強調自己時間有限,並提出要求:不扎針,只有少量時間吃藥。
迪亞拉嚴正地看著他說:「你的肝問題很嚴重,如果你連吃藥的時間都沒有,怎麼可能康復?」那名患者啞口無言。
黑色皮膚常讓他成為醫院裡的焦點。一個36歲的女人坐到迪亞拉面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迪亞拉望著她笑著問:「你是不是怕我?」
「沒有……沒有……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太黑了。」
迪亞拉聽完笑了起來。「其實我是佤族人。」
辦公室里的笑聲此起彼伏,患者一律說著本地的方言,迪亞拉專註地聽著,不時點頭。
迪亞拉醫生正在為病人看病。 澎湃新聞記者 袁璐 圖
一個病人的臉上長滿紅色的疹子,以為自己是內火所致,迪亞拉告訴他,頑固的疹子是濕氣所致。「中醫是包括內、外。內包括湯藥;外,是外用的膏藥,針啊、灸啊、罐啊等等。」病人似懂非懂地點頭。 「用完葯,你的口不幹了,大便通暢了,紅疹也會消失。」
病人一個接一個。當天坐診的十幾個小時里,迪亞拉只起身過三次,一路小跑進廁所,其餘時間都坐在椅子上。作為外聘醫生,他每月有一半的時間在成都的一家醫院坐診,另一半時間在這家醫院。
去年下半年,宜良縣第一人民醫院中醫工作室副主任楊勇英初次見到迪亞拉,後者的普通話水平超乎她的意料。
迪亞拉的第一個病人是位老人。拿到處方後,老人湊到楊勇英耳邊說:「怎麼是個黑人醫生啊?皮膚這麼黑,我還以為是個白人。」楊勇英默不作聲,擔心迪亞拉聽到。「但後來還是有病人這麼說,他都只當玩笑。」
在宜良,迪亞拉的社交圈裡只有同事和病人,他給這家縣城醫院帶來了扶陽罐和灸導儀等中醫技術。
2017年的最後一個月,迪亞拉帶著13位同事到縣城郊外一座海拔3000米的山上採藥。那天他背著一個大包,蹬著一雙並不合腳的鞋子,早上9點出發,攀爬了10個小時。他們採到了野菊花,紫丹參,五爪金龍等幾十樣草藥。
下山後,楊勇英和同事們才發現迪亞拉的膝關節疼得厲害,腳磨起泡,鞋子開成兩半。「他堅持自己拿著所有工具,不想麻煩別人」,楊勇英說。「隨和,敬業,健談而友善」是同事對迪亞拉的評價。
在10歲的女兒尼西眼裡,迪亞拉是個急性子的父親。早上6點的飛機,他一定會在凌晨3點出現在機場等候。但面對病人,迪亞拉不急不緩,有問必答,給每個患者看診的時間在20至30分鐘。
在這二三十分鐘的時間裡,他給每個病人解釋病痛原因,教病人回去做艾灸。
迪亞拉的選擇
學習中醫並不是迪亞拉的首選。那時,他剛到北京,進入北京語言學院學中文,不出意外,他會像父親一樣學習西醫。
有一次,他由於病毒感染患了嚴重感冒,在北京一家醫院,醫生給他開了中醫的湯藥方子。那是他第一次喝中藥,感覺十分苦澀,湯藥里有一顆人蔘,他喝完湯,把人蔘丟掉了。護士看到後,告訴他,人蔘是好東西,要吃掉。迪亞拉才一臉狐疑地嚼了嚼人蔘。
「既然來中國,我就應該學習中國的中醫。」迪亞拉後來找到馬里駐中國的大使說,如果不能學中醫,他寧願回國。大使詢問中方意見後告訴他,可以學習中醫,但有一個條件,到南方城市廣州學習。迪亞拉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當他決定從西醫轉學中醫時,他對這門學科了解甚少。和他同一批從馬里到中國來的同學阿瑪度曾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勸說迪亞拉:「西醫是這麼好的東西,你為什麼要跑去學那些『巫術』?」迪亞拉並沒有理會他的話。
家裡的親戚,朋友,同學都反對,除了迪亞拉的父親。他是西醫出身,在當地的馬爾卡拉醫院當院長。他對質疑的人說,這是迪亞拉的選擇。
迪亞拉有5個兄弟姐妹,父親給了他們選擇的自由。有次,父親把孩子們叫到身邊問:「你們覺得這個家怎麼樣?」每個人都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父親接著說:「這個家是我和你們媽媽的家,不是你們的家。你們以後自己也會有自己的家,那才是你自己真正的家。你選擇的好,你的配偶好,你的家也許會比我現在的家更好。」
由於改學中醫,迪亞拉的中文學習時間延長了半年。學完普通漢語、中級漢語、高級漢語之後,1986年,迪亞拉興緻勃勃地前往廣州學習中醫。
中醫和他以前接觸的醫學教育體系完全不同。很快,他遇到了難題。第一個學期的期末考試,考古漢語和醫古文,班裡有一半的中國學生不及格,迪亞拉也沒通過。
他心裡很難受,趕緊和同學四處找資料,買工具書,市面上的《新華字典》、《古漢語字典》、《康熙字典》裝滿了整整一個書包。那時,他整天都拿著一本字典,跟著當時班上學習最好的男生,泡在教室背書。
為了弄清楚人體的經絡和穴位,迪亞拉每天下課都去實驗室練習人體解剖。中醫中的針灸很考驗醫生的醫術,如果針捏得不緊會脫手,捏得不穩會扎歪。迪亞拉整日帶著一塊毛巾練習扎針,走到哪兒就扎到哪兒。毛巾之後是肥皂和海綿,從堅硬到柔軟,迪亞拉的目標是快而穩,針落不歪不倒。
迪亞拉醫生正在為病人扎針。 澎湃新聞記者 袁璐 圖
5年過去,迪亞拉班裡的8名外籍留學生堅持學下來的只有兩個人,他是其中一個。另外一個留學生後來去進修了一年西醫,迪亞拉則繼續學中醫。
在廣州中醫藥大學拿到碩士學位後,迪亞拉感覺「才剛學了一個皮毛」,還沒學夠。他想繼續讀博士,但馬里那邊希望他回國,中斷了他的公派留學費用。他沒有告訴父母,自己掙錢支付每學期370美金的學費。
1994年,學生迪亞拉從成都中醫大學順利畢業,成為中國首位外籍中醫學博士。
「上帝的指引」
迪亞拉信仰上帝,他把來中國當作上帝的指引。
他的家鄉在馬里第大二城市塞古往南30公里處,那裡地廣人稀,有一條人工運河環繞,氣候宜人。1984年,迪亞拉大學剛畢業,成績是全省第一,他在父親當院長的醫院裡做全科醫生,日子過的平淡無味。
當時非洲有不少醫學生通過援助項目去到美國、西歐或者蘇聯、中國繼續深造,迪亞拉得到的第一個機會是去蘇聯學習。但在臨行前一天,他決定放棄蘇聯選擇中國。
1960年,中國與馬里建交之後,援建了一系列紡織廠、糖廠、皮革廠、製藥廠、醫院。迪亞拉記得,中國駐馬里的醫療隊用針灸的方法治療小兒麻痹症,他站在遠處看得目瞪口呆,中國醫生神態自若,把一根細針穩穩地扎進病人的腿上,手法嫻熟,速度極快,躺在床上的病人也沒有太大情緒波動。那大概是他對中國和中醫的最初印象。
學西醫的父親是迪亞拉的啟蒙老師。平時家裡來了病人,父親會讓他取鉗子,藥箱,給他講各種葯的作用。有一次,父親做完法醫鑒定回到家裡,問迪亞拉;「人死了是不是就是死了?」
「當然。」
「那個人死的時候剃光了頭,但我今天看到,他的頭髮有長出來一點點。」
迪亞拉想不明白。父親告訴他,人雖死亡幾天,但體內的部分細胞並沒有停止活動。
高中時,他確定自己想成為一名醫生。父親建議他先學藥理,當一名藥劑師,他不願意,一心想當醫生。「後來才明白,懂葯才能當一個很好的醫生」,多年後,迪亞拉感慨,中醫也是如此,只會扎針不會開藥,相當於只學到皮毛。
過去每次回馬里,迪亞拉都會在父親的醫院待上幾天,用中醫給病人治療疾病。中醫需要漫長的學習和實踐摸索,迪亞拉說,他以後應該會回到馬里,傳播中醫,發展當地的中醫診療水平。
無國界醫生
1997年的一天,迪亞拉剛從成都的一家飯店出來,走在街上偶然碰到在廣州中醫藥大學讀碩士時的同學比爾,比爾是比利時人,他正在尋找無國界醫生組織項目的團隊。
1971年在法國巴黎成立的無國界醫生,是一個獨立的國際醫療人道救援組織,為受武裝衝突、疫病和天災影響,以及遭排拒於醫療體系以外的人群提供緊急醫療援助。
聽完比爾的介紹,迪亞拉也決定加入。
無國界醫生的項目讓他第一次走進中國偏遠的鄉村。在雲南紅河州蒙自縣,他翻山越嶺開一整天車,尋找被傳為麻風病村的村莊。
在雲南蒙自的山區,他見到了麻風病人感染病毒後皮膚重度潰爛,手腳嚴重變形, 很多老人肢體殘疾,擔心連累別人,離群索居。
迪亞拉向他們解釋,麻風病是由麻風桿菌引起的慢性傳染病,但是傳染性並不強,發病率也很低。一般情況下,麻風桿菌不會侵入皮膚,與麻風病人握手、共同進餐,也不會被傳染上。
之後十年,迪亞拉常去這些村子給病人包紮傷口、做護理。妻子楊梅也跟著迪亞拉從成都搬到了雲南紅河州蒙自縣生活。
兩人是在成都的一座教堂認識的,第一次見面時,20歲出頭的楊梅「有點害怕」黑皮膚的迪亞拉,也聽不太懂他帶著廣東味兒的普通話。
後來和朋友的聚會中,迪亞拉經常出現。楊梅發現,這個男人異常熱心,有次在公交車上,迪亞拉看到有人抬著一輛自行車,前輪上掛著一把鎖,懷疑那人是小偷,硬要下車去追。一旁的楊梅哭笑不得。
三年後的1997年,兩人結為夫妻。也是在那一年,楊梅收到了一份來自馬里的電報,上面印著法文。那時迪亞拉正在武漢的洪災現場醫療救援,等回家後看到電報,才知道母親去世了。
三十年來,中國已經成為迪亞拉的第二故鄉,他在這裡度過了人生最寶貴的中青年,在這裡娶妻生子,為這裡的人們治病療傷。
迪亞拉在鄉村給患者看病。 廣州日報 資料圖
上世紀90年代,迪亞拉在紅河的一些鄉村裡跟當地的村醫聊天,發現對方的醫學知識很匱乏,「我都開始問自己,這些人真的是醫生嗎?」
2002年,在無國界醫生的項目結束後,迪亞拉開始在雲南紅河州的一些農村培養鄉村醫生,免費教授他們中醫和西醫技術。
第一次培訓來了60個人,都是從偏遠山村裡來的村醫,怯生生地坐在台下,不太敢發言。迪亞拉為每一個學生提供針灸、針、艾條、火罐。村子裡沒有看病的地方,他就拉來資金在不同的村莊蓋了17個小診所,配上桌子椅子,葯櫃,藥品等。
就像卡夫卡筆下的鄉村醫生一樣,迪亞拉曾「陷於極大的窘境」。有的人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他,說他是外國人;有些人會猜測,他是不是有什麼企圖? 「馬里人知道中國,但中國人不了解非洲。現在還有一些人,以為非洲就是一個國家。」 這也讓他感到困惑。
幾年前,迪亞拉的父親病重,他帶著妻子和7歲的兒子回到馬里,見到父親最後一面。兩個孩子有時會他問家在哪裡,迪亞拉告訴他們,爸爸媽媽在哪裡,哪裡就是家。
儘管迪亞拉的兩個孩子出生在蒙自,但還是比較難融入這裡的生活。」兒子在當地上幼兒園時,有一天哭著回家告訴迪亞拉,老師說他是黑人小孩。迪亞拉無奈,只能送孩子上昆明的國際學校。
2003年底,妻子帶著兒子搬到了昆明,迪亞拉獨自留在了蒙自。
「第一個病人」
在課堂上,迪亞拉經常和學生們說:「你的第一個病人永遠是你的第一個病人。你對第一個病人好、處理好了後,會口口相傳,後面會有很多零,十、百、千、萬的病人會找到你。」
讀研究生時,迪亞拉第一次出門診,那時針灸科室里還有另一個本地醫生。掛了號的病人紛紛排隊到那個醫生門口,迪亞拉診室門口空無一人。
直到一周後,一個腰疼的老人出現在迪亞拉面前。老人心急如焚地描述了癥狀,迪亞拉先平撫她的情緒,診斷之後為她扎了針。第二次,老人又帶了另一個病人找到迪亞拉。那個星期,迪亞拉治療了兩個病人。
博士畢業後,迪亞拉在成都一家中醫院坐診。隔壁診室排著長隊,他對著空蕩蕩的診室守了三天後,一個患者推開了大門,進屋看到迪亞拉,調頭就跑走了。迪亞拉追了出去,病人跑到護士跟前抱怨,自己來看中醫,「怎麼醫生是一個黑黢黢的外國人」。
情急之下,迪亞拉向他承諾,如果他的治療沒有效果,就不收費。那個頸椎不舒服的病人半信半疑地接受了治療。後來,他的母親和姐姐都成了迪亞拉的病人。
「我沒有做錯什麼,總會有人理解我」,他喜歡中國人的一句話,「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沒有病人時,他就在病房等著,看書學習。
迪亞拉的老師孫光榮說,迪亞拉是個真正的中醫,他「對中醫藥學真愛,真學,真懂,真用」,對每一樣葯的作用和組成,都會花費大量時間去研究。
數十年過去,找他看病的人越來越多。病人有時會在深夜給他打電話或發微信描述癥狀,詢問應該如何治療。「他很耐心,真正在聽病人說什麼。」一位躺在病床上做艾灸治療的胃病患者說。
許多人稱迪亞拉「迪老師」。他身材高大,帶著一副略顯斯文的眼鏡,黑色皮膚掩蓋了他的實際年齡,讓他看上去年輕十歲。
幾年前,一個富有的煤礦主找到迪亞拉,讓他給自己中風的母親看病。煤礦主派司機開著一輛勞斯萊斯從昆明把迪亞拉接到家裡,給他母親扎針。後來,他的母親病情好轉,煤礦主要送迪亞拉一輛車,被他拒絕了。
迪亞拉希望中醫能走進每一個家庭里,不分貴賤,「中醫本身就是來自民間的,比較接地氣的」 。
一天看診結束,辦公室只剩下迪亞拉一個人。他看上去很疲憊,緩慢地眨著眼睛。時鐘已經指向晚上7點。他在猶豫,要不要開車回昆明家裡。「現在一定堵車。」那天是星期五。
「明天病人應該很多。」
最後,他決定留在縣城。
本期編輯 酈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