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躍華 曾經的風光
曾經的風光
沈躍華
午飯時分,大狗父子就著青菜蘿蔔飯在狼吞虎咽。正是糧食緊張的年月,吃飯怕碗響,擔心外人來,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突——突——」聲響。「癱子來了!」大狗放下碗筷,接寶似的出門迎候。
癱子躬身移動著凳子,腿上綁著厚實的稻草墊,膝行向前,狀似一條狗。板凳腿著地,有節奏地響著。有孩子如看西洋景,跟在癱子身後,隨著他到了大狗家門口。癱子努力地拎起腿,挪過門檻。客人不請自到,大狗連忙請坐,癱子倒也老實不客氣,坐北面南坐了上首。
他解下綁在腿上的稻草墊子,把墊子斜倚在老柜上,放下斜纏在腿上的一道又一道灰黑髮挺的布,手在紅腫的小腿上撓癢。他失去雙腳的小腿明顯萎縮,比常人小了一大圈,末端的節疤突起,正在感染化膿潰爛,深紫淺紅,異怪瘮人,還一股腐臭味。蒼蠅纏繞著傷腿飛,怎麼趕也不走!
候著癱子做完這一套功課,大狗恭請他吃飯。癱子拿起筷子捧起碗,張開大口往嘴裡撥弄飯菜,嘴巴鼓脹,舌頭攪動不停,呼呼有聲!
癱子鷹鉤鼻子,凹眼睛,臉上猴哩疙瘩,方不方,團不團,像畸形的山芋之類,飾演座山雕婁阿鼠一類的丑角無需化妝。在門外孩子的眼裡,他卻如同大人心目中的皇親國戚,海外歸僑,顯赫榮耀得很!恨不得娘老子能跟癱子攀上關係,沾親帶故。
癱子飯飽湯足,打著飽嗝,推了碗筷,袖子來回蹭蹭外翻的嘴唇,叼起大狗遞上的香煙。他嗤」的一聲划起火柴,點上火,撮動起嘴巴吸兩口,鼻孔里青煙裊裊升起,很是愜意!
癱子逗留一會兒,在小腿上重新纏好布,系好稻草墊子,端著尺把高的凳子,扭著身子,越過門檻,揚長而去,身後留下「突——突……」的鏗鏘有力的節奏。大狗的兒子扣子朝門外的小夥伴得意地晃晃腦袋,收拾起碗筷。
癱子的大名叫金海山,大狗當面尊稱他金爺,背後卻叫他癱子。癱子和大狗屬於相鄰公社的兩個生產隊,兩隊農田眼睛連著鼻子,四面環水,兩個壩頭連接各自生產隊。金海山那個隊到這裡的田塊有好一段路程,管理起來鞭長莫及,便派他來看守。這裡出產豐富,奇貨可居。癱子樂得其所,坐鎮一方,大權獨攬,逍遙自在。鄰近生產隊的好多孩子只恨巴結不上他。
關於金海山癱的來歷,人們口口相傳,添油加醋,繪聲繪色,版本不一。一說他當過土匪,臨陣脫逃不成,被頭領剁了雙腳,撂在荒郊野外,幸遇好心人搭救,撿回了一條命。一說他當過江洋大盜,干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勾當,遭仇家報復,砍了兩隻腳。還有一種說法是他在外面尋花問柳,跨錯了門檻,被人家逮個正著,卸了雙腳。到底哪一種說法正確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了。
金海山少小離家老大回,拖著殘腿回了家鄉。甜不甜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生產隊的父老鄉親收養了他,還給他個美差肥缺。
癱子的寢宮建在圩堆上,是半人高的人字頭茅屋,坐北朝南,三面土牆,南面是蘆巴門。牆上釘著竹籤,掛掛東西。南面旮旯安放著一隻鍋廂子。做飯的時候,癱子鍋上忙到鍋下,坐在他多功能的板凳上,往鍋膛里塞草把子。鍋廂子沒有煙囪,通氣不暢,草往往不易燃燒,他只好用燒火棍小心撥弄伺候,煙直冒,嗆得兩眼流淚,咳嗽成一團。實在不濟時,癱子只得彎下身去,眯縫著眼睛,嘴撮成猴子屁股狀,鼓著腮幫,憋足勁來吹,恨不得頭伸進鍋廂子里。火忽地一下烘起來,舔著鍋底,燎著他的眉毛,映紅了他黑不溜秋的臉膛。茅屋裡滿是煙烘味,黢黑黢黑的,生人進去一時找不著北。裡屋靠牆安放著一張竹床,床上鋪著稻草、破草席,亂堆著破棉花胎爛衣裳,上面粘滿了草屑灰塵。太陽落山以後,四周一片寂靜,癱子早早拱進棉花胎里就寢,蜷縮成蝦子一般。
茅屋正前面是一片開闊的農田,散發著泥土、禾香的氣息,莊稼你方下罷我登場。農田田埂縱橫,河堤環抱,堤上樹木森森,林濤陣陣。這裡難有人來,只有農活繁忙的時節,才會熱鬧幾天。在茅屋前面,癱子背北面南,盤坐在特製的板凳上,光禿禿的雙腿交叉,兩臂疊加,籠在胸前,君臨天下。身後的小河流水悠悠,波光粼粼,偶爾有魚躍,嘩啦聲響。河邊,墳堆緊挨,樹叢掩映,小鳥在枝頭上嘰喳低語。麗日高懸,陽光普照,癱子身上暖洋洋的。他咬咬指甲,耳朵巴巴,鼻孔挖挖,不一會兒就安閑地打起盹來,有節奏地顫動著他不毛之地的光頭,悠然地發出一短一長的鼾聲,忒香。悄悄地繞到他身後捧著他扔進河裡他也未必知道。癱子坐膩了,也會揮動板凳,沿著田埂,移動雙膝,在領地上四下里出巡,所到之處,「突突」聲相隨,刻下四隻板凳腳印。
春天,草與莊稼同時起身,到了積綠肥的季節,家家便忙剮草積肥,田埂邊圩堆旁的草都成了寶貝。生產隊給各戶下達了生豬圈肥指標,完不成口糧可是要打減的。本隊草資源有限,只得打鄰隊的主意。猶如愛偷腥的饞貓,一有機會就會到癱子的屬地下手,弄個一籃半筐。然而田野一覽無餘,兔子都難藏身,何況動草心思的人呢。癱子穩坐釣魚台,一旦發現不速之客,罵罵咧咧趕將過來,凶神惡煞般驅逐出境。
夏天的農田是青紗帳。鄰隊人跟癱子打游擊,神不知鬼不覺鑽進人把高的玉米、棉花地里薅草。癱子被人摸著了規律,在農田周圍巡視一圈以後,往往要回到門口歇一歇。他們趁著空擋,貓著腰進去,大撈一把,得手走人。也有失手的,貪心不足,逗留太久,被癱子逮個正著,眼睜睜看著到手的草被他撒了一地。
秋冬季節,天地寂寥,坑坑窪窪的土地裸露著,挖過頭遍的山芋蘿蔔茨菇地里難免有漏網之魚。鄰隊社員惦記地下的寶藏,扛著灰叉,挎著柳條籃子,在田埂上轉悠,伺機而動。草枯鷹眼疾,癱子坐在茅屋門口,嚴陣以待,虎視眈眈,時刻準備著行使主權,捍衛領地。
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總有人趁他不備,疾步跨進地里,深翻快挖,努力搜尋,眼珠骨碌碌轉,目光如錐子般搜尋。一旦癱子來了,便拔叉挎藍,溜之大吉。
也有婦女不買癱子的帳,看見他遠遠地來了,任他吆喝,仍賴在田裡不走。挖二遍算不上偷,不丟人,臉老老,肚飽飽!這癱子看見女人,英雄氣短,男女情長,色眯眯眼神,板凳著地的聲音慢了節奏,說話嗲聲嗲氣,一副二姨奶奶的腔調,嘴上滑巧佔便宜!
婦女正在埋頭苦幹,一時沒閑空理他的話茬,直到渾身汗水浸濕,好不容易刨了點山芋蘿蔔茨菇之類蓋了籃子底,方才顧得上抬起頭來擦擦汗,聽出來油嘴滑舌的癱子沒一句正經話。癱子你不得好死,來世還是個癱子!於是乎撂臉罵人,收傢伙走人。
「打是情罵是愛」!癱子涎著老臉,嘻嘻訕笑,自作多情,揮著凳子攆了好遠。「突,突」,板凳落地的聲音格外的刺耳,婦女一路小跑,砰砰心跳。
也有夠膽大的孩子,任性地在地里刨,由他癱子在田埂上叫罵。還戲弄說,好佬你下來呀!癱子哪下得了地,在埂上氣急敗壞,媽媽奶奶的罵,吐沫橫飛,青筋暴起。小孩子兀自玩起貓逗老鼠的遊戲,抓起一條蘿蔔,用衣服來回攪攪,脆蹦蹦嚼起來!吃完了,接著刨地,收穫不菲,打道回府!
癱子豈是省油的燈,孩子前腳到家他後腳尾隨上門興師問罪來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孩子面如土色,關上大門,把癱子拒在門外,祖宗八代任他罵,裂縫的門任他捶,好醜不搭腔,高低不開門。癱子罵累了,捶餓了,便騎在板凳上,橫坐在門口,啐一口吐沫在手心上搓搓,發狠說,老子今天不走了,我單看你開門不開門!
鄰居知道癱子不是個玩意兒,在門口瞎罵也難聽,便出來打圓場,好說歹勸,又捧又哄,讓他別跟一個孩子計較。癱子偏偏不肯讓步,非要他交出掏的東西來。
家長從外面回來,倒沉得住氣,對癱子一頓明恭維暗糟蹋,反問掏二遍又怎麼了,又不是殺人放火,說到大隊公社也不怕,不給你能怎麼樣,只允許你做人情?還不依不饒地說,你捶壞了我的大門,嚇壞了孩子,我還要找你算賬呢。你先帶孩子上醫院去看,回頭再賠我的大門!
大狗仗著他和癱子的交情,出面拿彎子打招呼。請他金老抽支煙,消消氣;給個面子,到他家吃點蛋茶。癱子這才借驢下坡,賣個人情。臨走時舉著板凳在地上毒毒的撞著,發著餓狠,說下次再去我打斷你的狗腿!
鄰生產隊的人只有大狗夠得上癱子。大狗在田裡用牛,歇晌抽煙的時候,不忘了走過壩頭遞給癱子一根。臨收工的時候,把耕田犁地得到的兩條泥鰍送給癱子做菜下酒。承蒙大狗瞧得起他金海山,癱子感恩戴德,引為世間知己。大狗還常請癱子到家聚聚,小酒咪咪。一來二去,兩個人成了莫逆之交。
大狗是個精明人,他才不做賠本的買賣呢!他看中的是金海山手中的資源和權力,有意在他身上下點本錢。金海山夠義氣,投桃報李,互惠互利。哪條田埂上草長得好,癱子護著霸著,給大狗的扣子留著吃獨食。別的孩子垂涎三尺,也只能望草興嘆。哪塊田裡二遍蘿蔔山芋茨菇多,癱子給扣子指點江山,讓他捷足先登,享有特權。生產隊種瓜,癱子找機會藏幾隻,當大人情給大狗家送去。扣子斗米富,捧著瓜在屋外啃,擺聖,小夥伴們眼紅死了,恨自家沒有癱子這麼個親戚朋友。
三十年河東轉河西,農村土地承包到戶,農民條件好轉,解決了溫飽,無需挖二遍蘿蔔山芋之類貼補口糧了;農田普遍使用了便捷高效的化肥,草也不再受青睞,村民小組也用不著他金海
山來看守農田了。這樣一來,誰也用不著再去巴結他一個癱子了。
正當癱子為自己投閑置散,倍感失落的時候,政府送他進了敬老院,還為他治癒了爛腿,配備了電動代步車,他居然比過去更風光了。金海山駕駛著他的坐騎,有時還到曾經鎮守過的領地上兜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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