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土地收集」說：納貢、告密、金錢、買賣和聯姻

最新 02-23

最初的弱小公國的地位決定了伊萬不可能用武力征戰的方式去兼并土地，於是他用了納貢、金錢、告密、買賣和聯姻的手段。不惜一切地收集土地，竭盡全力擴大莫斯科公國的疆土，這不正是他留給後代大公、沙皇、執政者的不可更替的治國遺訓嗎？

作者：聞一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我站在莫斯科河的大石橋上向克里姆林宮望去，赭紅色的宮牆、高聳於塔樓之上的尖頂、白色的宮苑建築、翠藍色屋頂的總統駐蹕之地，聖母升天大教堂和伊萬雷帝鐘樓的金頂在秋陽下組成了一幅極其壯麗輝煌的圖畫。它耀人眼目，它動人心弦，它令矚目者沉思！大石橋下的河水並不喧鬧，也不匆忙，靜靜地、幾乎沒有聲息地南下，遠去，只是當遊艇行駛或其它機動船隻飛速而過時，這莫斯科河水才不安起來、翻騰起來、甚至發出不厭其煩的聲響。

從莫斯科大石橋上看克里姆林宮（聞一攝）

面對這宮苑的壯麗輝煌和莫斯科河水的寂靜與喧鬧相交織的景象，我卻想起了莫斯科何以變得如此壯麗輝煌、這塊曾經在漫漫歲月中封閉於內陸中的土地、這個在蒙古大軍佔領「基輔羅斯」之後逐漸發展起來的東北羅斯——「莫斯科公國」何以成了俄羅斯土地上「俄羅斯土地收集」的主要肇始者、成了未來俄羅斯國家的實際起源和真正的基礎？

我手頭有一張舊時的照片，照的是一個煙灰缸。這個煙灰缸很有意思，它是以14世紀30-40年代莫斯科公國最強悍、為公國收集土地最多的大公的形象製造的。煙灰缸的上部是戴著莫諾瑪赫皇冠的大公，他的雙眼警惕地注視著面前的一切，而他的雙手卻是緊緊摟著腰間的錢袋。這個錢袋又大又粗，到了大公幾乎難以承重的地步。這個大公的名字叫伊萬·卡里達。不過，這卡里達只是他的綽號。俄語中，「卡里達」者，錢袋的意思。

「卡里達」煙灰缸

關於這個大公有許多傳說，甚至神話，但所有的傳說和神話都基於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就是他為羅斯、為未來的俄羅斯國家收集土地的豐功偉績。

那是690多年前的過去，一個遙遠的、金帳汗國大汗統治下的歲月，是伊萬·卡里達當莫斯科公國大公的年代。

自從1240年蒙古大軍橫掃了莫斯科至大諾夫哥羅德的土地之後，就奇異地不再向西，不再在這塊森林密布、沼澤遍地、各種兇猛野獸出沒的北部土地停留，而是急速南下，直奔伏爾加河下游無邊無際的草原並在離現在阿斯特拉罕以北約130公里的地方，設置了蒙古人統治的最高機構——「金帳」，史稱「拔都薩萊」。於是，「金帳汗國」就挺立在了羅斯南疆的土地之上。俄羅斯人常說，從1240年到1480年，這240年中的俄羅斯處於金帳汗國的桎梏之下，但實際上金帳汗國的大汗並沒有親自去桎梏這片土地上的居民，而是在紛爭內訌不斷的大公中尋找最聽話、最能為自己效力的大公，利用了他們去履行治理的職責，即採取了「以羅斯人制羅斯人」的政策。金帳大汗們的基本措施，一是頻繁地動用騎兵沿第聶伯河和伏爾加河奔襲羅斯的土地、居民點，為的是快速獲取錢財和勞動力，搶到手就走，他們並不在奔襲的地點長久停留；二是派遣自己的全權使者——「八思哈」前往各公國，對大公的施政進行監督，而實際上他們更多的是關注大公們對納貢的收集和準時押解至薩萊；三是將最聽話的、最能效力的大公提升為有權管理其它公國的「全羅斯的大公」，發給「金牌」表示對這位大公代替自己行使權力的認可。金帳汗常常變換髮給金牌的對象，目的是使各個大公為爭奪金牌不斷紛爭內訌，這樣來保證薩萊的金帳長治久安。

於是，爭奪金牌，爭奪全羅斯大公的地位就在這東北部的土地上殘酷地、此起彼伏地進行。到14世紀30年代時，無論是羅斯土地上的金帳汗國的統治，還是羅斯東北部土地上的各公國都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在經過將近90年的佔領後，金帳汗國已經不是拔都時期的汗國了。遠離故土，沒有了來自東方的人力、財力、軍力的支援，金帳汗只能靠羅斯的一切來支撐了。薩萊的周圍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汗國，蒙古人自己為土地的瓜分、財富的支配、權力的爭奪也是紛爭四起、血親相拼、四分五裂了。金帳汗國的「以羅斯人制羅斯人」的政策也無形中削弱了不少。更致命的是，蒙古人與羅斯人及其他部族人的聯姻使蒙古人不再是純粹的蒙古人了，他們走上了不可抗拒的被同化之路。而羅斯東北部的各公國也乘機獲得了發展，相互間爭奪羅斯土地最高管轄權的「金牌」之爭也重新激烈起來。同樣重要的是，羅斯土地上羅斯人與其它部族的融合也在快速進展，那種語言上的一體、族姓上的認同、信仰上的東正教化也在逐步歸一，羅斯人、烏克蘭人也在民族形成之路上蹣跚地，但堅定地前進。

薩萊附近冬日的卡爾梅克草原（聞一攝）

草原上覓食的羊群（聞一攝）

到月即別汗（1313-1343）時，四分五裂的金帳汗國重新聯合在了一起，成了金帳汗國的中興時期。這位大汗還把金帳汗國的「首府」搬到了伏爾加河下游支流阿赫圖巴河的左岸，史稱「新薩萊」。他定伊斯蘭教為國教，羅斯的東正教受到排擠和迫害。東北羅斯也在這時建立起了幾個較強的公國：特維爾公國、弗拉基米爾公國、蘇茲達爾公國、諾夫哥羅德公國和莫斯科公國等等。這其中特維爾最強，莫斯科較弱。月即別汗把誥封金牌「全羅斯大公」授予了特維爾大公。莫斯科公國雖然較弱，但是它淵源顯赫。在這裡奠基莫斯科城和行使治理的是長手尤里。在涅瓦河上以「誰持劍來犯，必在劍下亡」激勵大軍，最終打敗了瑞典人的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就是莫斯科公國早期的大公，整個東北羅斯的大公都出自這一門，各大公不是兄弟，就是子侄。伊萬·卡里達就是亞歷山大的孫子。當父親繼承大公位後，伊萬就緊隨其後，察言觀色，極為機巧。當薩萊的金牌召喚父親去金帳時，他也曾多次前往。在金帳里，他的虔誠、恭敬、善變、通達讓月即別汗大為賞識。1320年，月即別汗封他為諾夫哥羅德的公。他當即攜帶大量的金銀財寶、珍貴皮毛等貢品親赴薩萊，向蒙古汗表示感謝和效忠。隨後幾年他也常去薩萊給月即別汗納貢問安。

在與蒙古汗接觸中，伊萬·卡里達深刻懂得了納貢對蒙古汗的決定性意義，羅斯俗諺曰，錢能通鬼神，而伊萬摸索出的真理是：錢更可通蒙古汗。他也觀察到，能獲得誥封金牌的大公都是納貢的忠實執行者，要想取得金牌，就得有錢，就得向薩萊大量、準時地納貢。特維爾大公的「全羅斯大公」就在於月即別汗給了他收集納貢的全權。於是，伊萬的政治目標就變成了：將特維爾大公拉下馬來，將特維爾的土地收集到莫斯科名下，使莫斯科公國成為獲得薩萊金牌的「全羅斯大公」。

歷史的機遇幫助了伊萬。一個機遇是，1325年，特維爾大公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他將收集起來的貢金放給商人，收取巨額高利貸，然後才給薩萊送去。可睜大眼睛死盯著特維爾大公的伊萬卻如獲至寶，隨即去了薩萊，見了月即別汗。他巧言令色、委婉不張地將特維爾大公的行為密告了月即別汗。與此同時，大汗也收到「八思哈」的密報。盛怒的月即別汗將特維爾大公金牌宣至薩萊，收回了他的「全羅斯大公」的金牌，厲聲斥責。站在同一大帳之下的伊萬面對特維爾大公的危險境地，冷眼相加，不致一詞，還時不時地給月即別汗旁敲側擊幾句，終致特維爾大公死於薩萊。另一個機遇是，伊萬是父親的第三個兒子，本無繼承之權。但在父親死後，其長兄也亡故，他就獲得了繼承之權。1325年，伊萬登上了莫斯科公國的大公之位。

月即別汗對特維爾公國嚴加懲治，公國隨即爆發了對抗金帳汗國的暴動。1328年，月即別汗決定對特維爾實施懲罰性軍事征討，下令其它的公國必須派軍隊參加。伊萬積极參加了這次軍事征討，可謂下手最狠，最為無情，對金帳汗國貢獻最大。為此月即別汗對他大加封賞：把莫斯科北面的科斯特羅馬和西部的大諾夫哥羅德都交給他管理。月即別汗還給了他一個特殊的賞賜，就是把金帳汗國當年橫掃「基輔羅斯」後搶到手的莫諾馬赫王冠給他戴在了頭上。這是金帳汗國的大汗們從沒有做過的事，也是羅斯大公們從未享受過的榮譽與信任。

伊萬是個絕對精於計算的人。他需要大量的錢財，一方面他不斷對莫斯科公國的居民增稅，徵收的手段極其嚴酷，對不納稅或納稅數額不足者從不寬容。另一方面，他將收入極豐的皮毛交易集於己有，嚴厲打擊流竄商販、搶劫者、盜匪，修建道路，使皮毛貿易盛極一時，貿易的巨額利潤也歸於伊萬之手。伊萬並不吝惜錢財，他對金帳汗國的貢金不僅從不私下扣留或遲緩呈送，而是既準時又足額的運抵薩萊，還常常在大汗規定的納貢金數額之外再添加許多。他還經常親自押送貢金，隨身帶去大量的珍寶和皮毛，到薩萊叩拜月即別汗。3年後，月即別汗又將弗拉基米爾公國的土地交給他，封他為弗拉基米爾大公。

當時，在莫斯科公國的土地上有數量相當多的貴族莊園和小的公國，它們並不聽命於伊萬，但他們愛錢。伊萬就用大量的金錢去「購買」他們的土地，先後購買了烏格里奇、加里奇和別洛焦爾斯克。當然，單用金錢有時也難以買到土地。伊萬不得不同時使用另一種手段——聯姻。聯姻歷來就是各公國為停止彼此間的紛爭，求得一時安息所常用的手段。但伊萬使用聯姻的手段目的很單一，就是「為了你那塊土地」。伊萬有4個女兒。其中3個女兒成了他這種聯姻的工具。伊萬將一個女兒嫁給了莫斯科北部的羅斯托夫公國的大公，另一個女兒嫁給雅羅斯拉夫爾大公，第3個女兒嫁給了別洛焦爾斯克大公。他的一個兒子娶了加里奇公國的大公之女。伊萬嫁女或娶媳時都有一個先決條件——他要擁有和自己的女婿（公國的大公）共同管理該公國的權力。由於這種購買加聯姻所收集來的土地使莫斯科公國成了東北羅斯的實際掌控者，充分顯示了伊萬的戰略野心。

但是，莫斯科西北部的大諾夫哥羅德不允許自己的土地外賣給莫斯科。伊萬覬覦於大諾夫哥羅德的土地已久，目的不達他坐卧不寧。狡詐機智幫了伊萬的忙，他招來莊園貴族主人，對他們說，你們去購買大諾夫哥羅德的土地，我用莫斯科郊區的好地和你們交換；我去管理你們購買的大諾夫哥羅德的土地，你們可以自己來此建築集鎮，給你們優惠；還可以把你們可靠的人帶來。這種一箭雙鵰的做法，一方面讓伊萬的力量擴展到了大諾夫哥羅德，另一方面莫斯科城郊出現了一系列「優惠村鎮」——「斯洛博達」，它們的忠誠和實力成了伊萬保衛公國的強有力的屏障……

莫斯科大石橋下的河水又被急速而過的一艘機動船攪起了白色的浪花，往事啊，沒有在翻騰的河水中消失。那高聳塔樓的尖頂似乎從神秘的蒼穹不斷傳來往事的有時難以辯解的信息……

伊萬執政伊始時，如今輝煌萬千的克里姆林宮還是一座沒有多少建築的防衛碉堡——「克里姆林」，山丘上的一切還剛剛開始建造。在那個歲月，羅斯的土地上東正教還不是一個獨立的教區，沒有大牧首，羅斯的最高宗教領袖是都主教，而且都主教的駐蹕之地遠在弗拉基米爾公國的首府。伊萬的過人之處似乎就是他認識到了東正教的重要性。在收集土地的進程中，他說服都主教彼得把駐蹕之地遷到莫斯科來。就在伊萬接掌大公位的1325年，彼得答應了他的請求，把都主教府遷到了莫斯科。

伊萬和彼得都是審時度勢之輩。都主教府定落莫斯科對莫斯科國家來說是件轉折性的重大事件。從此，公國的皇權和東正教的教權再也難以分開，伊萬的收集土地的進程就在這種政教不分中快速向前推進。彼得的聰明睿智還在於他向伊萬建議：「孩子，你聽我說，在你的城市裡為最神聖的聖母建造一座教堂吧，你將會比其它的大公更有名聲，你的兒子們、孫子們將世代延續這種榮光；而這城市也將在羅斯所有的城市中被讚頌傳揚；聖徒們也將居住在這裡。它的手臂將高高舉起，驅盡簇擁而來的敵人，在這個城市裡上帝將得到讚頌；而我的遺骸也一定要埋在這裡。」

於是，伊萬從1328年起到1333年，大把花錢，大興土木，建造了橡木圍牆，牆中的高丘上建起了聖母升天教堂，讓都主教府和大公府同處於一個山丘之上，其堅固，其雄偉，其防禦力量之強在當時整個羅斯土地上無與倫比。這橡木城堡和其中高聳的聖母升天大教堂也就成了伊萬收集土地的豐碑。

俄國巡迴展覽派畫家阿·瓦斯涅佐夫的畫作：《伊萬·卡里達時期的莫斯科克里姆林》

長手尤里開始建造的莫斯科克里姆林

在15年的統治中，伊萬從祖輩接受的是僅僅擁有莫斯科城郊四圍和莫斯科以南幾個小公國的土地的弱小的莫斯科公國，而無所不用其極的土地收集使疆土北擴至伏爾加河一線，南延至科洛姆納，西經莫扎伊斯克直向大諾夫哥羅德的土地，讓莫斯科公國成了東北羅斯的獨尊、不可替代的統治者。所以，他的孫子，赫赫有名的季米特里·頓斯基曾經列敘了爺爺收集土地的名稱，並把他稱為「羅斯土地的收集者」。俄國著名的史學家卡拉姆津寫過：「土地收集者」這個頭銜是莫斯科人給他的。他在《俄國史》中這樣寫道：「公國居民與他告別，淚水浸濕了棺木，讚頌他的仁慈，一致同意給他尊號『羅斯土地收集者』和『君父』」。

伊萬·卡里達的真名叫伊萬·達尼洛維奇。因為所擁有的財富太多，「錢袋」一詞準確地表達出了他的實質，結果是幾乎所有的俄國史書上都直寫「伊萬·卡里達」，而他的真名卻被人們淡忘了。他錢袋裡絕對多數的錢都用來收集土地了，只是拿出了幾個小錢在出巡時賞給街邊簇擁而來的人。這種可憐的施捨被刻意渲染，成了他的仁慈和愛民的象徵。那個煙灰缸所塑造的形象也許就是「仁慈和愛民」吧。最初的弱小公國的地位決定了伊萬不可能用武力征戰的方式去兼并土地，於是他用了納貢、金錢、告密、買賣和聯姻的手段。不惜一切地收集土地，竭盡全力擴大莫斯科公國的疆土，這不正是他留給後代大公、沙皇、執政者的不可更替的治國遺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