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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一百年前的影子

2017年|夏

一百年前的影子

作者:亦馬

「喬尼,喬尼。」有人在喊我,可我還沒睡夠呢,哦,真討厭!我盡量回憶起睡夢中那個剛放到嘴邊的蛋糕的香味,可是,糟糕,蛋糕已經不見了,我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繼續閉著眼睛。

「喬尼,你再不起來,我們就要遲到了。」那個聲音還在繼續,「要知道,文物展八點半就開始啦……」

文物展?我一個激靈,猛然醒來了。不錯,我和叔叔約翰尼約好的,今天到博物館參觀清代文物和老照片展,可是,怎麼叔叔這麼早就在叫我了,難道是文物展早晨八點半就開始啦?這麼早,怎麼搞的……不是說九點多才開始的嘛!唉,真是的,懶覺肯定睡不成了,可我一向是不早起的,都怪我冒冒失失答應了叔叔,這下子沒有辦法了,何況這個文物展是我夢寐以求了很久的,因為那有我最需要的金碧路三十年代的老照片,我答應了奶奶要去看看,再偷偷把它拍下來的,叔叔只不過是我的掩護,我得完成任務呀!

「等等我……」我驚叫起來,一面扯過牛仔褲慌忙往腿上套,一面把T恤猛地拉上身來……

也許你早就猜到了,今天是星期天,所以我才不用去上學,而且我叔叔也不用去上班,我們才可能有時間到大街上去瀟洒一把,更重要的是去博物館完成任務,看老照片,就像考古一樣,只不過面對的不是墳墓里的乾屍,而是一些照片而已,不過呢,我要告訴你,其實我們根本不會在街上閑逛的,頂多也就是從博物館出來後直接上書店,看看有什麼有趣的書可以免費閱讀而已。

其實你已經知道了,我和我的約翰尼叔叔都是超級書迷。唉,可惜我們都沒多少錢買書的,這真是糟透了。每逢我們走進書店,我都感覺到有幾雙嚴厲的眼睛在盯著我們,我想那些賣書的售貨員都已經厭煩我們了,她們一定已經記住了我們的面孔,因為每次我們進去之後,她們的目光都牢牢地粘在我們身上,不肯離開。嘿嘿,我知道的,她們是怕我們偷書吧?我很想告訴她們,我們不是這種人,頂多也就是看看書而已,當然約翰尼叔叔可能會抄書,不過,他也說了,在他的古典文學研究中,需要的書太多啦,多得他都不好意思去買啦,只好抄啦!可是抄書也很麻煩的,所以他也很討厭抄書。

不過,如果你遇到我們這兩個超級大傻書迷,請千萬記住我們的名字:我叫唐小西,我的叔叔叫唐克西。喬尼和約翰尼只不過是我們的英文名字。哈哈,是不是很有趣?

我們到達博物館門口時,才剛剛開館,三三兩兩的參觀者正朝里走。

「哎,你說,這麼冷清的展覽,有什麼看頭,他們會不會把那些很珍貴的文物擺出來呀?」叔叔一面問我,一面翻看著手裡的門票。

「哪有什麼珍貴的文物?」我胡亂應付著叔叔,一面掏出鋼筆和筆記本,想記下一些有用的資料,「聽說,現在博物館的資金十分緊張,職工們都快發不出工資了。」

「啊?真的?怪不得人這麼少……」叔叔好像什麼也不知道,一副大吃一驚的樣子,「啊,那沒指望了,我們白來嘍!」

「叔叔,你到底想看什麼?」我們一面往裡走,我一面問。我心想,也許他是想看見什麼稀罕的東西吧,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對了,奶奶不是要我們找金碧路的老照片么?先看看有沒有。我的眼睛看了一張又一張,一直沒有找到。我回頭去找叔叔,怪了,他怎麼那麼慢,卻一直往筆記本上記著什麼。

叔叔的眼睛始終朝著一些有具體物品的照片看,對那些舊街道的照片、拍攝衣服的照片、拍攝生鏽鐵器、破農具的照片根本不看一眼。奇怪了,他在找什麼?看我疑惑地打量他,叔叔的眼神卻躲躲閃閃的。

「哦,喬尼,你知道的,」叔叔支吾著,說,「我……我在找一張……一張……畫像。」

「畫像?」

「……嗯。」

叔叔什麼時候開始對清代的畫像感興趣了?我很好奇,沒看見說明書上寫有什麼古畫呀,「叔叔,什麼畫像呀?畫像上畫的是誰呀?」

「喔……我也說不清楚,反正,看到了才知道。」叔叔回答的是那麼勉強,連我也對他不滿了。

這時候,參觀者漸漸多了起來,其中也還有一些中學生,當然,老人還是占多數。他們相互攙扶著,眯著昏花的眼睛,或者帶著老花鏡,十分認真地看著展覽廳的一切,彷彿在觀看自己的過去。那些中學生看得可就馬虎了,他們從大廳匆匆跑過,走馬觀花地瀏覽了一遍,就跑著找飲料和冰淇淋去了。

我的心也開始痒痒的了,我看見有兩個漂亮的女生,背著小巧的雙肩背包,手裡拿著冰淇淋從我眼前走過,她們小聲議論著這個展覽,臉上一付不屑的神情。哇!我心裡一驚,冰淇凌好香甜喲!

「唉,」扎羊角辮子的女孩嘆口氣說,「這種展覽沒看頭,我們快走吧,去看漫畫書去。」

另一個短髮的女孩最漂亮,我一直悄悄在觀察她,她的嘴角動一動,露出恬靜的微笑,「沒關係,我們反正沒什麼事情,就當作是上了一堂歷史課吧。」

歷史課!她的說法好像也給我了安慰,使我不由得認真審視起來這些黃黃的破舊的文物照片來。

在我的身後忽然想起了一個老人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

「我記得這裡的,我家以前就住在這裡,我記得叫做……柿花橋。」

我不由得回頭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婆婆正在和身邊的老伴說話。

「你瞧,這裡原來是有兩棵柿花樹的,所以才叫做柿花橋。」

「哦,小花,後來,柿花樹去哪點兒了?」他老伴笑眯眯地問。

「唉,被隔壁的鐵匠砍去燒爐子了噻!」老婆婆不緊不慢地說。

「你說的是哪哈兒的事情啊?」旁邊的老人們紛紛插嘴,「雜個我記得一直是有樹的嘛!」

「沒得。」

「有呢。」

「哎,我說你們莫鬧了。」老婆婆中氣十足地說,「是大鍊鋼鐵那哈子沒得掉的了,砍掉了。」

「哦——」她這一解釋,彷彿大傢伙一下子全明白原因,都不吭聲了。

這時候,我的約翰尼叔叔忽然擠到了老婆婆身邊,指著柿花橋照片旁邊的那張照片,緊張地問老婆婆:「請問你家,可曉得這裡是在哪點?」

老婆婆眯縫著眼睛,仔細打量著那張照片,好像在腦海里搜尋著關於那裡的一切,她的眼神灰暗,像是遇到了久遠的蒙紗布一般。有好一會兒,她的眼睛才明亮起來,長透了一口氣,說:「這裡么……我瞧,好像是,這裡么……是尚義街了。」

「對呢啦。」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老婆婆身後接過來說,「這裡就是尚義街,瞧那些法國人蓋的老房子,全是石頭的,蠻結實的。」

尚義街,尚義街……約翰尼叔叔嘴裡念叨著,也忘記了謝謝老婆婆和其他的老人。

「咋個會是尚義街呀?」約翰尼叔叔忽然叫了起來,這時候我們已經走到了大門口,進來參觀的人群全都驚訝地看著我們,就好像看見的是兩隻剛從動物園裡跑出來的猩猩。

「太奇怪了!」我聽見有人小聲議論,「咋個是不知道在博物館要安靜?怕是沒有什麼素質的鄉下人……」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火燒火燎的。我連忙拉著約翰尼叔叔躲到了柱子後面,免得讓別人看見,唉,丟死人了。

「約翰尼叔叔呀,你就不能小聲點嗎?你這個樣子,我們會被人家看扁的。」我捶了約翰尼叔叔一拳,怪罪他道,「人家以為我們是什麼人了!」

「噓——」約翰尼叔叔看看四周,「我也是忽然想起來的,喬尼,你知道嗎,我昨天在圖書館看了什麼書?」

「我怎麼知道!」我鼻子里哼了一聲,「昨天,我又沒跟你出去,誰知道你找哪個小姑娘玩去了……」

「不是,千真萬確,我是去看書了。」叔叔急了,脖子粗了起來,「我借了一本叫什麼……什麼筆記的古書,是清朝的一個窮秀才寫的,書里就說到了尚義街的那幢老房子呢。」

「真的?」我一下子驚呆了,「就是剛才掛在大廳里的那張法國人蓋的老房子?」

「當然是。」

「可是。」我忽然醒悟過來,約翰尼叔叔這麼對尚義街的老房子感興趣,會不會是想……想去尋寶?

「叔叔,你想弄清老房子在什麼地方,是想去尋找寶……」我還沒說完,約翰尼叔叔一下捂住了我的嘴巴,「千萬別說出來,千萬別說出來。」

「那麼我們去圖書館。」我和叔叔異口同聲地說。

在翠湖邊的省圖書館古籍室里,我們找到了需要的書。這是一本線裝書,發黃的書頁顯示著它的悠久歷史,刻板的宋體字印刷著拗口的文字,我知道,我根本讀不懂書上面的意思。不過,約翰尼叔叔呢,他瞪著銅鈴般大的眼珠,看得津津有味。

「你看,這裡,就是這裡。」他指著書上墨黑的字跡,認真看著,隔了一會兒,約翰尼叔叔又翻開一本老照片圖集,指著某頁的古建築說,「看,我敢肯定,這絕對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那張老照片,那幢老房子。」

好吧好吧,我也點著頭附和道:「對,對,就是它。」

可是約翰尼叔叔一點兒也沒發覺我的不耐煩,他合上書,拉著我離開了博物館。

一百年前的影子

穿過幾條街道,走過幾條巷子,我們忽然就站在了盤龍江邊,黑暗的河水像一條臟帶子,緩緩流過。

「瞧它髒的,像是怕我們去喝它的水,就這樣趕快跑了。」叔叔不滿地發著牢騷。

我的注意力在路邊擺攤的小販那裡,那裡好像有賣炒鐵豆的,我下意識地想,不曉得叔叔身上有多少錢。

「叔叔,我肚子餓了,買點東西吃嘛。」我一面說著,眼睛卻盯著炒鐵豆的攤子不走。

叔叔拿我沒有辦法,他掏盡了口袋裡的錢,買了三兩的炒鐵豆。嘿嘿,我嚼著鐵豆,嘴裡咯嘣咯嘣響著,一面得意地想,叔叔對我真是太好啦!也許是我太得意啦,我的嘴巴嘎嘣一聲響,牙齒疼得我跳了起來,「哎喲」我大叫著,捂住了嘴巴。

「叔叔,叔……叔……嗚——」我的不知道怎麼說了,嘴巴嗚嚕著,看著約翰尼叔叔。

「哦,喬尼,你口吃了?」約翰尼叔叔眼睛瞪得像個銅鈴,「你咬著金子了?」

「什麼呀?」我伸出手指,從嘴裡拿出一個硬梆梆的東西,「是爛豆子……哦,不是,是……是……」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手心裡居然是一粒黑糊糊的鐵砂!

「叔叔……我咬著鐵塊了,我……」我捂著嘴巴哭訴著,抱怨著,「我的牙齒爛掉了……都怪你的鐵豆……」

「哦,喬尼,我不知道炒鐵豆里會有鐵砂,這不是我的錯,何況,是你自己要求吃炒鐵豆的……我……」約翰尼叔叔像一個犯錯誤的學生一樣,臉紅著道歉,其實,我怎麼可能怪罪自己的叔叔,儘管他只比我大五歲。

「呸!」我吐掉嘴裡的鐵渣子,「算了,不說了,我們吃點什麼甜的潤潤嗓子吧!」我一眼又看見了前面的冰淇淋店。

「喬尼,你的肚子疼不疼?」約翰尼叔叔這樣說,然後,他就被一個穿著破爛的人攔住了。

「先生,給點錢吧——」那人執著地要求著,他的臉神像是面對著一個財主。

「我……我……」約翰尼叔叔囁懦著,他掏了又掏,還是找不出一個零錢,最後,終於掏出了一個圓圓的東西。

「喏,給你。」叔叔說。

可是,那個人只看了一眼就放棄了,接都沒有接叔叔手裡的東西。我看見了,那是一枚遊戲室里的遊戲幣,根本不是什麼零錢。

「都是窮鬼!比我還小氣……」那人小聲嘀咕著,走遠了。可是叔叔卻被氣的跳了起來。

「喲,還說我窮呀,這人也真是,居然還說我窮?」叔叔好像受到多大的侮辱一樣,看著我說,「他是不是搞錯了?」

「對,他一定是搞錯了,以為自己就是財主。」我呵呵笑著,安慰著叔叔。你看,我們之間就是這樣的,有時候真的需要互相安慰的,尤其是叔叔,很需要我這個侄子的幫助的。

「不過,叔叔你搞錯了,你看你拿的是什麼?」我提醒叔叔,他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叔叔的肩膀忽然被一個高個子男人重重一拍,搞得叔叔一個趔趄。我也嚇了一大跳,以為又來了一個要錢的。等我仔細一看,放心了,這回這個不像,他穿戴整齊乾淨,是個老闆的樣子呀。

「嗨,是你呀!」叔叔不自然地笑著。

「怎麼,約翰,好久不見,最近在哪裡發財呀?」這個人十分熱情,一直在哈哈笑著。

「哦,是……是……」叔叔看著他,就是說不出名字,「你是……」

「我是韓東!」那人十分不悅,聲音卻很響亮,「韓東呀!」

「哦——是你啊!」叔叔眼睛忽然睜大了,「原來是你?」

「想起來了?哈哈——」那人很高興,「我們總算沒有做一場朋友,你到底還是想起我這個老朋友來了!」他得意地喊著,笑著。

「你不是……」叔叔也興奮起來,「他們說,你是去了……」

「對,他們沒說錯!」韓東先生還是那麼大聲,也很得意,「我到海南做生意去了,而且,現在發了——」

「發了?」叔叔吃了一驚,「那你……不寫詩了?」

「當然。」韓東先生湊近叔叔的鼻子說,「你覺得寫詩很有前途么?」

「這個,這個,」叔叔冷不防被嚇了一跳,我看他的眼睛裡慌亂著,「各懷其志,各懷其志呀……」他雖然說著,可是顯得很勉強。

「走!」韓東先生說著,一把拉住叔叔的衣服,「今天難得我們巧遇,巧遇即是緣分,咱們喝兩盅去!我請客!」

韓東先生那麼熱情,我想叔叔是不會拒絕了,那我怎麼辦呢?難道我也跟著去喝酒呀?我心煩意亂,希望叔叔不要答應,我靈機一動,大聲提醒叔叔說:「約翰尼叔叔,你不是答應我爸爸帶我去廣場那邊玩的嗎?」

約翰尼叔叔得到了我的暗示,一下子醒悟過來,「對呀對呀,是這樣的呀。」他應道。

「哦,那……」韓東先生腦袋轉的也真快,「廣場那邊正好就有一家餐廳,我們就去那裡。」

這下子,叔叔不吱聲了,我也沒了轍。

我們只好跟著去了。

一路上,韓東先生還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約翰,你現在出版了幾本書了?」他問。

「我?」叔叔好像忽然清醒過來,驚訝地回答,「我?沒幾本,沒幾本,都是一些花花草草的書,沒什麼意思的……」

「我記得呀,你最愛寫些散文啦,那時候,你最愛模仿余秋雨寫的那種歷史散文的調子,盡寫些沉重悲涼的東西……唉……」韓東先生自顧自地說著,「所以,你沒變,還是那副學究氣的樣子,很好,很好,我就不行啦,你都看見了,一身的市儈氣……」

「哪裡……」叔叔說著,可是很勉強,「你現在是成功人士了,商人也是人么,而且是社會公眾精英分子……很讓人羨慕的么……」

「哦?」韓東先生問,「你也這樣說。你羨慕我?」

「當然,當然……」叔叔說著,眼睛卻躲避著他的目光。

「唉——」韓東先生又嘆一口氣,「其實呢,有錢也過一生,沒錢也過一生,都一樣……一樣……」

我不知道他怎麼這樣說,約翰尼叔叔大概也沒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說,一時間我們沉默了。幸好廣場也到了。

「看,就是那裡了。」韓東先生指著遠處掩映在綠樹叢中的一拍紅瓦房說,「那裡就是餐館,我們去那裡吃。」

原來,不知甚麼時候這裡開了一家餐廳,名字就叫做「石房子」。我仔細看了看,還真貼切,牆壁都是一塊一塊的石頭,毛賴賴的,像是沒有加工好的石坯子。可是韓東先生卻很滿意這些石頭,說它們是最好看的「文化石」!

「我最喜歡來這裡吃飯了,就因為這些文化石,要不是有這些,我想這裡的生意可能會一落千丈的。」他說,「還有,你們看,裡面的樓梯,全是古香古色的木樓板喲!」

他的眉毛在跳舞,眼神里全是鮮活的火焰。我真看不出來,以前這個韓東叔叔會是什麼樣子,叔叔說,他不是寫詩的么?他寫的一定很棒吧!

他們走進去了,我卻注意到,街口的牌子上寫的是:尚義街。呀,我忽然想起來了,叔叔不是一直在研究尚義街的法國老房子么,會不會就是這裡?

等他們進了餐廳,我卻沒有機會插上幾句話了,他們一個勁地嘻嘻哈哈著,我敢打賭約翰尼叔叔一定已經忘掉了還有我這個侄子在他身邊。

餐館的老闆來了,見到韓東叔叔一下子笑容滿面,跑過來時頭都低下來了。

「哇——是韓老闆來了?」老闆誇張地和韓東叔叔握著手,「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呀!」

韓東先生也立即擺出了生意人的姿勢,「石老闆,恭喜發財呀,今天,我帶來了一個你最值得結交的朋友——我以前的詩友,一個最有文化的傢伙,絕版的現代文人!」

石老闆立刻握住了叔叔的手,「先生您是……」

「我……」叔叔還沒有說出口,韓東叔叔立刻又介紹道:「他可是才華橫溢的詩人唐吉珂德呀,當年……」

約翰尼叔叔趕緊打斷了韓東叔叔的話,「我只是一個文人,文人,碼字的……」

「嗯——」石老闆很會來事,一豎大拇指,「我最佩服文化人了,現在的人呀,最缺乏的就是文化了……來來來,今天我和你們是不醉不歸,尤其是韓老闆,我一定要和你喝上三大杯的……」

他們拉拉扯扯著坐在了一起。

韓東叔叔說得沒錯,這裡的房子真的很特別的,外表看是石頭房子,裡面卻又是木頭的,而且這些木頭看起來很老舊了,木紋都顯露出來了,然後又上了一道光亮油漆,黑暗中又顯得亮晃晃的。

他們在一間小屋子裡坐下了,我馬上就被冷落了,誰也不會注意到我,因為他們三個人開始喝酒了,約翰尼叔叔的臉很快就紅了。我吃飽之後,就在各個屋子之間轉悠開了。

一個臉皮黑黑的叔叔在吧台後面不停地忙碌著,還朝我嘿嘿直笑。我立即對他的工作發生了興趣。我發現他擺弄著手裡的酒瓶,不停地扔來扔去,然後又打開各種小瓶子,朝一個酒杯里兌著什麼。

「叔叔,你在做什麼?」我問。

那個黑臉皮的叔叔嘎著嗓子說:「威斯基,威斯基——」旁邊路過的一個作招待的大姐姐笑了,指指他對我說:「他是黑人,不過還是聽得懂你的話的。」

啊?我這才注意到,原來他躲在黑暗裡我看不清楚,他真的是臉色很黑的,手臂也是黑的,原來是個外國人呀!那個姐姐又告訴我:「他是一個調酒師,正在兌雞尾酒……」

「什麼酒?」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酒,什麼「基維酒」呀……

「哦,是一種外國酒,要用很多的酒兌在一起,很好喝的……」大姐姐說著,端過一杯來,「你嘗嘗?」

「唔——」我連忙推辭,「我還小呢……我……」

這個時候,電話鈴聲忽然響了起來,在黑暗中像是一個吵鬧的精靈鬧個不停。那個忙碌的黑人叔叔和大姐姐都停下了手裡的活,一臉凝重地望著放在吧台上的一架黑色老式電話機。

我聽見大姐姐輕聲說了一句:「又來了,她又來了……」

他們都望著電話機,鈴聲在黑夜裡響得很遠,像是在呼喚什麼人來接電話。

「你們,怎麼不接電話呀?」我問,可是他們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還是那樣出神地,甚至有點悲哀地望著電話機。

「是……惡作劇嗎?」我問,然後,我一把抓起了電話機……

「別……別接……」大姐姐顫抖著聲音阻止道,可是話筒已經抓在了我的手裡。我聽到了話筒里傳出的聲音,像是……像是什麼人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輕聲唱歌,那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可我一句也聽不懂。

「真的是惡作劇哎!」我說著,放下了聽筒。

電話鈴聲消失了,再也不響了。

「看吧,她走了,惡作劇結束了。」我又說。可是他們還是奇怪地望著我,根本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好半天,他們才清醒過來,大姐姐摸摸我的頭,說,「阿弟,你……沒事吧?」

「我?」我很奇怪,「我會有什麼事?」

「當——當——當……」牆上的掛鐘忽然響了起來,嚇了我一大跳,我抬頭一看,「哎呀」我叫出了聲,因為我看到,大掛鐘顯示的時間已經是晚上十二點了。

「叔叔,約翰尼叔叔,快過來,你看呀,都十二點了。」我叫著,跑著去找他。我一下子撞在了約翰尼叔叔的身上,他們三個人,哦,不,只有約翰尼叔叔紅著眼珠,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嘴裡念叨著:「怎麼回事?怎麼會是尚義街呢,這裡居然會是尚義街……嘿嘿真是的,那麼,老房子在哪兒……」在他的身後,是臉色煞白的韓東叔叔,只有餐館的石老闆沒有事,但是他的眼神直直愣愣的,望著吧台上的黑色電話機問:「剛才……剛才,它真的響過了?」

黑人叔叔和大姐姐都點了點頭。

石老闆一下子恐慌起來,嘴裡喃喃地說著:「她又來了,又來了,這個鬼電話……」

約翰尼叔叔已經醉了,根本聽不見石老闆說些甚麼,他即使聽見了,恐怕也不會在意吧,可是,那個韓東叔叔卻好像還沒有醉,他看著石老闆問:「怎麼了?石兄,有什麼麻煩嗎?」

「嗨——」石老闆一拍大腿,跌坐在木頭圈椅里,「還不是那個鬼電話,害得我生意一天比一天地差,服務員們都說這個石頭房子鬧鬼了,能留住的人也整天人心惶惶的。」

「哦?」韓東叔叔一聽來了精神,「老兄,說來聽聽?」

2018年|春

於是,石老闆就說了下面的這個奇怪的故事。

自從石房子餐廳開業以來,每年的臘月十八這天(石老闆是翻著農曆書看的),每當營業到深夜十二點的時候,吧台上的這個黑色電話機都會響起奇怪的鈴聲,只要接電話的人一拿起聽筒,就會聽到裡面傳來奇怪的聲音,好像一個惡作劇的女孩子在不停地說話,是那種自言自語地說話,因為她根本不理睬這邊接電話的人如何喊叫,說完那些自來話後聽筒里就沒有了聲音。一開始,大家都不在意,都以為是哪家的小孩在惡作劇,所以放下電話就算了。

後來,隨著來電話次數的頻繁,人們害怕了,石老闆還請來算命先生,也不管用,不管是和尚和道士都沒有能消除這奇怪的電話的騷擾。好在顧客們並不知道這件事,不然恐怕根本沒有顧客敢來了。

石老闆說完,面帶恐懼地看著約翰尼叔叔和韓東叔叔。約翰尼叔叔醉得不省人事了,嘴角還留著口水。「尚義街,尚義街……」約翰尼叔叔低垂著眼睛念叨著。

韓東叔叔說:「那麼,老兄,這個奇怪的電話找上你也有了好幾年了吧?」

「對,」石老闆點點頭,「起碼是五年了,五年來……每逢臘月十八這天,我們都很緊張地度過,都覺得深夜是多麼難熬呀!我最怕這個電話了,總覺得是誰在絕望中找上門來了,可我們誰也聽不懂她的話,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我聽著聽著,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們說的是不是鬼呀,難道這個裝潢古樸的餐館裡有鬼呀……我正胡思亂想著,那個一直在黑暗中忙活的黑人叔叔忽然咿哩哇啦地說了幾句,大姐姐看著他說完,對石老闆說:「傑克有什麼話想說吧,關於那個電話的。」

「哦?」石老闆奇怪地問,我們也都一起看著黑人叔叔。那個黑人叔叔擦乾手上的東西,拿出一張紙來,在上面寫了幾個外國字,拿給了大姐姐。大姐姐看了看,又拿筆寫了幾個漢字在上面遞給了石老闆。他們做著這一切,像是在完成家庭作業一樣認真。

石老闆接過紙條看著,看著看著,「噗哧」一聲笑了,他望著大姐姐笑著說:「難道……你真的相信這鬼佬說的?」

「是的,我相信!」大姐姐說,「傑克是聽得懂法語的,他在巴黎呆過。而且,這個電話機離他最近,每逢臘月十八,這個電話機響起的時候,也是他最先接電話的。他應該說的沒錯,那個女孩就是說的這兩句話。」

韓東叔叔疑惑地看著他們,不知道他們都說些什麼,實際上我也一樣困惑。韓東叔叔拿過紙條看了起來,我也湊了過去。

紙條上寫著黑人叔叔寫的法語,也有大姐姐寫的漢字,那是——

「Est-ce que tu vraiment m"aime pour toujours?」

「你真的永遠愛我嗎?金福公子……」

韓東叔叔的反應和石老闆的一樣,他也「噗哧」一聲樂了,然後,抖著手上的紙條說:「還真的是想不到呀,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他們都不明白,只有約翰尼叔叔這個時候酒醒了,幽幽地從嘴裡冒出這麼一句話:「我聽說……聽說呀,在一百多年以前的昆明,那時候,是有很多法國人的……」

他的聲音很微弱,大概酒精還在折磨著他的神經。

不過他還是說著:「那時候,也有很多的法國人帶來了自己的家屬,其中就有一些小姐了,我在一本叫做《滇雲舊事》的小冊子里看過,說是石家巷住著一個法國佬,他的寶貝女兒芳汀愛上了福林堂老闆的公子金福,如果這個故事發生在現在,那將是一段美好的異國情緣,不幸的是這個愛情故事發生在遙遠的一百年前的清朝。那個善良但懦弱的金福公子大概也對芳汀姑娘情有獨鍾,於是,愛情就發生了……」

約翰尼叔叔喘了一口氣,黑人叔叔遞給他一杯威斯基酒,但是他推開了,他要了一杯可樂喝著,繼續說:「當然嘍,那個金福公子的老爸強烈反對自己的兒子和什麼法國佬的小姐來往,並且立即把他送到了北京去做事,可憐的芳汀小姐大概也遭到了自己的法國老爸的責難,整日幽閉在家裡,悶悶不樂……」

我們都聽得津津有味時,他停了下來,大姐姐趕忙問:「後來呢?」

「後來?」約翰尼叔叔喝了一口可樂,「後來,芳汀姑娘就得病死了,而他的老爸,那個法國佬領事,也帶著她的骨灰回法國去了。」

石老闆睜大了眼睛問:「沒有了?你說的是真的?」

約翰尼叔叔放下杯子說:「真的?沒有呀,我說的是書上的故事,書上就是這麼說的。」

「哦——」韓東叔叔忽然發出了一聲意味深長的感嘆。

石老闆說:「怪不得最近電話來的頻繁了,以前只是一年才一次,可今年已經來了兩三次了……」

這個時候,吧台上的黑色電話機忽然又響了起來,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更加凄厲響亮,嚇得我們幾個人都變了臉色。大姐姐更是慌了神,連忙問:「老闆,怎麼辦?該怎麼辦……」

約翰尼叔叔拿過筆來,在紙條上寫了幾個字,遞給大姐姐說:「你叫這黑人鬼佬用法語念給電話那邊的女孩聽聽,也許管用。」

大姐姐連忙照做,我看見了,約翰尼叔叔在紙條上寫的是:「是的,我會永遠愛著你!」

那個黑人叔叔接過大姐姐遞過來的紙條,一把抓過電話聽筒,「嘰哩咕嚕」說了一通,然後「咔嗒」放下了,他的動作卻僵硬板直,好像很不自然。可我們都不在意了,我們都盯著那部電話機,它卻再也不響了。

大姐姐嘴裡跟隨著黑人叔叔的聲音喃喃自語般念著:「Oui,je veux t"aime pour toujours.」

哦,原來這就是法語,世界上最動聽悅耳的語言!它真的很好聽!

後來,我時常想起這個故事,我覺得很難相信,一個一百多年前的幽靈,居然會在一幢石頭房子里幽閉了那麼久,要不是黑人叔叔回答了她的疑問,也許她還要繼續呆下去,尋找自己失落了的愛情。

不過,約翰尼叔叔說的故事太恐怖了,所以,給我的印象也太深了。我問過約翰尼叔叔,他說,自從那晚之後,那個法國女孩芳汀再也沒有來過電話,她永遠消失了。石房子餐廳也安靜了許多,但是石老闆說,從此他也失去了許多渾身冒冷汗的樂趣了!呵呵……不過,現在生意可是火爆呀,誰都想來看看這個曾經發生過浪漫鬼故事的餐廳……

(此文刊載於上海《少年文藝·閱讀前線》2006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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