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耐心，你就會失去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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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兩種衰敗。一種是有理由的，正如，我們經常在歷史書中捕捉到這樣的詞語：苛政如虎、酒池肉林、旱魃為虐、宮鄰金虎、抱殘守缺、紅顏一笑，哪怕是飛來橫禍……這些衰敗有具體的原因，只要讓人抓住一個，就引無數後代書生掩卷長嘆：曰天災之不可忘,道人禍之猶可鑒。另一種衰敗，是沒有理由的衰敗。大家都做得挺好，都很聰明，也挺努力的。最後為什麼衰敗的？不知道。如果真要說個所以然，大概就是，屬於衰敗的時間到了吧？

龐貝屬於前者，羅馬屬於後者。那麼，走在古羅馬的遺址，比在龐貝時心情更為複雜。

這幾日一直在羅馬的古迹間打轉。古城的規模很大，和現代的羅馬城幾乎一摸一樣，並且在不斷地挖出新址。有人調侃說，在羅馬，修路最難，因為只要多往下挖一鏟，馬上又會找到新的遺迹。確實，我們看到幾處遺迹，竟就在馬路交叉的中央。想必當年是想造個環島，但一鏟子下去，又與歷史相遇了。古羅馬城實在是太大了。

但所有遺迹的情況通常都是這樣的：絨毯一般的草地上，樹立著幾跟斷壁殘垣。都在更低的水平線，所以要在路邊俯視。路邊常常有帶彩色復原圖的標示，告訴你這裡曾經是如此恢宏的大建築，並且在歷史上作用非凡。這裡是曾經奧古斯都的故居、那裡是原來的參議院……不能細看。因為剩下的也只有那些斷壁殘垣，剩下的這些也並不重要，可能只是隨機留下了一堵承重牆，或者地基的某一部分，沒有任何雕塑或者外飾，單看這些，根本無法與復原圖上那種恢弘的氣魄相聯繫。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羅馬啊。你怎麼就覆滅得這麼徹底？大勢已隨風逝去，不逝去的也只剩下廢墟。

偶爾能見到一兩塊石碑，或者一些沒有首級的雕塑，能找到的都已經被集中在一個地方了。但沒有解讀。

在羅馬冒出來的這兩句古詩，或許不太恰當。這首詩原來是劉禹錫到石頭城所作。石頭城是被遺棄百年的古城，而羅馬作為現代義大利的首都尚有千萬人居住，又何謂空城呢？——但它確實又給我這樣一種感覺，也許是那一座座空空如也的地基，也許是那無人解讀的石碑。實在是太寂寞了，寂寞得旁若無人。彷彿所有的遊客都太年輕，所以微不足道；彷彿所有的市民不理解，所以也都只是遊客。這是我站在古羅馬廢墟中央的直接感受，順著我的感受做邏輯上的判斷，我猜想，羅馬的文化一定是有斷層的；今天的羅馬人，和凱撒一代的羅馬人一定絕非直系血緣。

晚上在賓館裡翻閱資料，找到公元四七六年羅馬帝國覆滅之後，這裡確實成為了一座空城，一時間千萬人撤離，再沒人居住，更無人問津。一直到文藝復興時，大家需要各類建築材料，才想到了荒廢已久的羅馬舊城，於是大批車隊駛來，把古羅馬尚未倒塌的象牙白建築又一拆而空。

現在看到的這些考古發掘、建築保護，又都只是十八世紀以後才誠惶誠恐地補上的。

不是空城卻勝似空城，人口繁多卻委實寂寞。車來車往，但他們又和這座古城有什麼直接的關係嗎？是後代，還是仇家？都混在一起了，再也分不清了。反正他們也不認識自己。那不如不去理會，守著自己最後殘餘的那些廢墟就好。

古羅馬確實只是一座空曠寂寞的廢墟了。並且勢將繼續空曠寂寞下去，直到最後剩下的那些殘餘，也隨著歲月逝去。

——一代豐功偉業何至於此？是哪位君王特別暴虐？是哪個小人盡獻讒言？是哪一次大地久旱無雨？或者哪位書生誤國？哪一段法律出錯？哪一個家族富可敵國？哪一個女人？

我們總希望總結出一個原因。或許找出錯誤之後，我們就能輕輕鬆鬆，找出一個數學公式、或者一條國會法案，立竿見影避免這樣的錯誤。

這樣做可以滿足我們的自尊心。我們會告訴自己，之前只是沒遇到這樣的問題，現在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沒關係，還是天道酬勤，好好努力，吸取教訓，未來會一帆風順的。

但資料太多，我翻不完，找不到。羅馬的歷史也太長了，稍微一個局部牽一髮又動全身。到底是什麼原因，誰又說得清呢？況且歷史的每一個細節背後又何其複雜。任何一個事後看似愚蠢的行為，當事人又囿於當時的情景，可能真的是不得不做的。我們又怎麼能確定無疑地說我們已經找到更好的解決方案，真的身臨其境，能比他們處理地更巧妙呢？

——唉！

夜裡躺在床上，我的心裡正感到一陣酸楚。我們一次次說「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來比喻最偉大的工程都是需要耐心的。但這代代相傳的文本里，那最偉大的工程都早已覆滅,又讓我們這些尚不具備耐心和聰明才智的人情何以堪呢？

吳任幾，1997年生。詩人，作品散見於《詩刊》、《上海文學》等。曾獲得上海市民寫作大賽、武漢大學櫻花詩歌獎等榮譽。作為青年詩人接受《中國青年報》採訪報道。名字被中國詩歌網《2017中國詩壇實力詩人名錄》所收錄。任多場中國外交部會議的同聲傳譯。旅行於歐洲、美洲、中東的十餘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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