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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與子儼等疏》雜感

本文和《五柳先生傳》一樣都為陶淵明所作,這兩篇文章被看作其一生的實錄,但兩者有同有異。雖都是描述某人的一生,但筆調、感情都相去甚遠。讀完《五柳先生傳》,心中充斥的是對先生的敬佩和仰慕,但讀罷本文,心中卻是難過心酸、扼腕哀嘆。《散文精品集》中說道:「此疏為陶淵明屬纊時所作,實為一篇嚴肅的遺囑。」屬纊是古代漢族喪禮禮儀之一,即病人臨終前,要用新的絲絮放在其口鼻上,試看是否還有氣息。因此,「屬纊」又是臨終的代稱。也就是說這篇文章是陶淵明臨終前給自己的五個兒子留下的最後的勸誡。俗語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當生命即將終結,人看世界的眼光自然不同,許多曾迷濛的東西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楚明白,金銀財寶盡成糞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親情友情愛情這時也不得已摒棄,徒留難捨。在生命最後的時光,你腦海中浮現的會是什麼呢?是畢生難忘的某一個場景,還是某個人清冽的微笑,還是一生的回憶都如車輪一般轟轟作響輪番上映?恐怕千人千面。而此時橫貫在陶淵明心中的,是對五個兒子未來生活的擔憂,還有自知大限的悲涼與感嘆。

開篇首段是一節發自肺腑、看穿世俗的生死慨嘆。人的命運,在出生之際便已經被天地註定,有生必然有死,生死輪迴,湮起湮滅,哪怕是聖賢之士也終究無法避免。子夏曾說過:「生死自有定數,富貴與否得看天意。」這種「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言論是被孔子的門生和孔子本人所承認的,因而陶淵明言「自古聖賢,誰能獨免?」沒有人可以擺脫天意和定數,有這種宿命論的人,難道不是過於明晰了窮困或顯達是不能妄自求取的,壽命的長短是不能額外請求的道理嗎?譬如孔子一生輾轉於列國之間,終難以大展宏圖,惶惶如喪家之犬,只好退而著書育人;又譬如淵明,不合於官場,不願為五斗米折腰,終隱退田園,與山水作伴。在經歷了人生的沉浮後,人開始成長成熟起來,懂得了人生的許多東西是無法苛求強取的,一切自有定數,命運的輪迴搖擺無人可擋。淵明、孔子皆是如此,在心中期望之燈逐次被命運的浪濤噬滅,也就慢慢學會了安於天命,安於自樂,不再仰望那些遙不可及的企盼。

文章二、三段是淵明對自己一生的總括,他的人生是寧靜的、從容的、自我的。在他年少時家中貧苦,常常因家境貧寒東奔西走,沒有安身立命之所,性格剛烈才情疏淺,與世間多忤逆不合。這自然是陶淵明的謙辭,他的才華,是倍受世人欽慕、推崇的,他的品行,是被公認如菊般高潔清雅的,但偏偏是如此才高性直的人得不到重視,可見世人之碌碌,官場之漆漆。陶淵明也深諳此理,在眾人皆混沌的情況下,自身若欲保持純凈,那麼只能退避離開,否則下場不是被濁水污染便是自涸而死。因而他「僶俛辭世」,以免「必貽俗患」。儘管陶淵明辭世歸隱保持了精神上的潔凈,可還是迴避不了物質上的困難,稼穡之事只可自己勉強度日,卻無法養育更多的人口。對於此淵明是內疚的,在精神和物質中必須抉擇,而這樣的選擇令自己的五個兒子幼年不得不過著和父親幼時相似的生活:饑寒交迫,吃不飽穿不暖。清高自傲之士人人都趨之,但有情仍不能飲水飽,於是戴上偽善的面具刺死心中的信念去換取衣食無憂的生活,能把所有的責任都怪罪在人性貪婪上嗎?生活的重壓有時可以摧毀一切。陶淵明的可貴之處也在此彰顯:寧肯老小、自身生活清苦,也絕不為幾斗米幾件華服幾間美宇軒榭而交出自己寶貴的尊嚴。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體他對自己忠貞誠實不違心,但作為家庭的一份子,陶淵明也十分自責,但在自責後昂揚不悔,感念孺仲賢妻子的言論,自己都過著窮困的生活,何必替兒子慚愧呢?雖饑寒敗絮自擁,但心懷清高凌雲之志,因志而窮困而隱遁,擯棄物質浮華,作為淵明之子若不明此理,倒不是陶淵明兒子的風采了。陶淵明的純高心志非常人所企所明,為大義而屈身也非常人可做到,可推知當時必定有不少人甚至是淵明的鄰居、妻子對其不理解不贊同:如何為了小小的可笑的自尊就放棄了高官厚祿,財源不盡的大好前程?迂腐的書獃子!這樣的嘲笑譏諷不絕於耳,有人罵有人勸有人嘆有人敬,鬧哄哄的雜亂氛圍才令淵明發出了「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的哀嘆。「抱茲苦心,良獨內愧」,眾人不理解,鄰居妻子諸多怨言之下,他的心思無人可懂。一個「愧」字說明了陶淵明心中無盡的痛苦的鬥爭和煎熬,究竟潔身自好不與權貴的做法是否正確?保持精神世界的凈土而摒棄物質是否是自私的行為?種種疑問糾纏不休,陶淵明的隱遁路是曲折、受阻的,無怪鄰人、妻子,和、乃至眾人太物質太勢利,甘之如飴清貧可出於常人乎?

文章前兩段的基調都是悲涼嘆惋,但在第三段回憶年少生活時筆鋒忽轉,基調閑適寧靜起來。陶淵明必定是極懷念極珍愛那段年少時光的,他愛彈琴愛讀書也愛寧靜,開卷如有心得體會,便歡欣得忘記了吃飯。看到樹木交錯,落下斑駁的綠蔭,鳥兒高唱,這些自然中生機勃勃的景物也會讓他怡然歡喜。不難看出,陶淵明是個非常熱愛大自然心性寧靜淡泊的人。他曾誇讚在五六月間卧睡在北邊的窗戶下,碰巧有涼風吹過,自謂是羲皇上人了,哲書在手,清風入懷,就能讓他神思飄蕩怡然快活,如若內心不寧靜,不是無欲無求者,這樣清淡的生活絕不能久待。可惜人生中不止自我一個角色,這台大戲中有無數的人配合著你來完成一段又一段的間歇高潮,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陶淵明嚮往的這些日子只可緬懷不可重來,無盡的渺茫,也只能在黃昏深夜中內心獨自咀嚼回味了。

美好的日子總是尤其的短暫,陶淵明弱冠後,官場的橄欖枝不斷地拋向他,最初他欣然前往,懷揣一番效忠報國之志,但在看透人心不古、官場爾虞我詐後,他毅然脫下頭頂烏紗瀟洒離去,這樣的浮沉數載,「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被困官場的他沒有一天是快樂的,他放歸自然的渴望如籠中鳥、池中魚一樣迫切。晚年時的陶淵明育有五子,生計艱難,且年老多病,身體漸漸衰弱虧損,雖然親人和舊友不放棄對他的治療,每每用藥石救活他,可淵明對自己的身體心知肚明:大限將至。人不知其壽命長短猶可,可怕的是倒數生命的時鐘,生命之花隨時會枯敗,這種已知是令人崩潰的。生死謎已破,放不下的是父子情。五個兒子年紀尚小,家中又貧困,每天都要被砍柴挑水等勞累活干擾,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在臨終之際,淵明纏繞心中的是五個幼子的未來生活,愧疚、擔憂、不舍種種複雜的心緒撞擊在他的頭腦里。但家貧之境不可改,生命將至不可逆,即便心中戚戚,又有什麼好說的呢?言之無用。

文末,淵明對自己的五個兒子表達了自己的期冀: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只要兄弟齊心和睦,何愁家中不興旺?陶淵明還為五個愛子列舉了幾個兄弟相親相愛家中其樂融融的模範例子:如鮑叔、管仲平分財產兩不猜疑;歸生、伍舉路邊暢談敘舊終轉敗為勝,因喪立功。這四個人不是同父所生卻可以做到親兄弟般共榮辱同患難,何況是五個同父的兄弟呢?除了這四位不是親兄弟的例子外,穎川的韓元長活到八十歲,和自己的兄弟共同生活了一輩子;濟北汜稚春七代同財,卻合家無怨色。這兩人是與親兄弟相親數十載乃至幾世的楷模。淵明舉出這些古人的例子,就是希望兒子們可以效法古道,學習這些高士,從而 家庭和睦,幸福快樂。這也是一位臨終老父最後的心愿和祝福。《詩經》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即便愛子們不能做到,但至少心中嚮往著高尚的品性,只要心中有個清晰崇高的目標,那麼前行的道路上就不會太偏離太面目全非。「汝其慎哉,吾復何言!」難道除了告誡外別無它話了嗎?太不舍反不見其不舍,大概是淡極始知花更艷,情到濃時情轉薄吧。

縱觀全文,嘆惋悲惜之氣猶在,雖《五柳先生傳》和《與子儼等疏》都出於陶淵明之手,且有爭論言此兩文皆為淵明一生寫照,細讀二文,的確頗多相同。如五柳先生和陶淵明本人志趣一致,愛酒愛琴愛書,心性淡泊與世無爭,不喜沽名釣譽,讀書不求甚解。兩人的家境也都是清苦貧困,每日粗茶淡飯。如若五柳先生不是陶淵明本人,那也是其難得的摯友,他們彷彿是地球上的另一個自己,如此的契合相似。雖文章主人公的性格背景大致符合一致,但兩篇文章也有許多不同之處,如果看作是一生實錄的話,則《五柳先生傳》為中年之前的陶淵明,《與子儼等疏》為其中年浮沉,久病纏身的陶淵明,因而兩者文氣大有不同。《五柳先生傳》文中雖清苦,可文氣悠然,頗怡然自樂,讀來不覺苦澀潦倒,反有些凌駕物質上傲然不羈的超脫感,但《與子儼等疏》文中雖是同樣的生活條件,類似的日常愛好,可多了不少人世坎坷的滄桑感,文氣抑鬱滯納,讀來感人肺腑也剜人之痛,此為一不同,即文氣不同;二不同在於文體不同,《五柳先生傳》乃傳記,且為他傳,因而多了些冷峻的意味,多為客觀敘述他人之事,不帶過多作者本身的感受。但《與子儼等疏》為疏,疏是一種帶勸誡之意的正式的文體,顯得莊嚴肅穆,且文中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讀來好像是陶淵明正用微弱、斷續的語氣在對自己的五個兒子做最後的告誡,感情充沛動人,個人情緒色彩濃重;三不同在於文中側重的內容不一樣。《五柳先生傳》主要敘述五柳先生的生平事迹,側重於個人生活,而《與子儼等疏》 除了年少回憶和對子勸勉外,還夾雜了生死之謎、人世滄桑、命定之說這些畢生感慨,讓文章多了幾分厚重悲涼。

可憐天下父母心,陶淵明一生淡泊曠達,臨終前唯念愛子謹慎做人,團結友愛。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即便一切都有定數,人沖不破命運的枷鎖,逃不脫命運的牢籠,若能和陶淵明一般堅守心志,不愧於內心,就有了和命運翻雲覆雨捉弄抗爭的勇氣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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