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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裡的「寶黛釵」,真的是我們理解的三角關係嗎?

歐麗娟

去年,台灣大學學者、《大觀紅樓》系列作者歐麗娟教授曾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範大學等幾所高校進行了一系列《紅樓夢》的專題講座,澎湃新聞經主辦方北京大學出版社授權,在春節期間連續發布其中四場講座的精選內容,以饗讀者。講座內容摘編自主辦方提供的現場錄音整理稿,經主辦方校核,未經主講人審定。

歐麗娟教授

雖然大家知道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紅樓夢》,但是實際上在論述主流里,寶玉、黛玉、寶釵這三個人的關係好像已經是定調了的,而且是非常堅固難以撼動的那種,我們覺得寶黛就是靈魂知己,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之後他們發展出生死以之的愛戀,黛玉的早死,促成了寶玉的出家等等。這樣的浪漫愛,以及這樣一個自始至終乃至於從前生到今世的關係,已經被神聖化成為一種至情的典範。

至於寶釵,往往被視為中間的介入者,干擾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負面元素,加上寶釵因為家庭的關係、自我性格的特質以及她的人格追求,使得她的表現基本上是一個大我為重,自我放在第二位的人,以至於在小說的呈現中,她不是那種率性的、以自我為表達形態的女性。再加上金玉良姻作為一僧一道,尤其是和尚所提供的一個神預,好像她先天就是來破壞寶黛愛情的「小人」。我們會覺得寶玉和寶釵之間,就是世俗性的結合,非常庸俗的門當戶對,尤其是三番兩次,寶玉對於寶釵的勸戒,都以一種非常強烈的反感來呈現。我們大概很容易認為,這三者之間已經明明白白具有一種親疏,乃至於正反面截然不同的關係。

《紅樓夢》當然很偉大,它可以讓這麼多讀者投射在它所塑造的這麼多人物身上,為之喜,為之悲,為之午夜唏噓。但是它會不會有另外一種偉大,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真的很複雜,人性是如此奧妙,深不可測。而我們對於這三個人的關係,會不會停留在一個簡化的,為了讓自己在閱讀中能夠得到一種很明確的安全感,以規避這個世界的不穩定,這個世界的複雜難料,和這個世界的不純粹的層面上呢?

從晴雯、襲人兩大分身入手

我想先從這三個人物的周邊,也就是人物的「影身」入手。「影身」是清代評點家的專門用語,就像「影子」一樣,我們今天的用法叫做「重像」「分替身」。晴雯和襲人,被公認為是釵、黛兩位主角的分身,而確實在很多地方我們也可以看到她們之間的雷同。

所以,我們會以為黛玉一定跟晴雯比較要好,因為她們都是同類人,連脂硯齋都說「晴有林風」,可黛玉和晴雯、襲人之間的關係,究竟是怎樣的呢?我們舉一些情節來看。寶玉挨打之後,為了讓黛玉放心,差遣了晴雯送了舊手帕給黛玉,要舊的,不能是新的,因為舊的才代表是寶玉自己的分身,而用這樣的物件來傳遞,其實在才子佳人這個套式里,很明顯它就是一種情感的保證,是定情物。晴雯好像傳統才子佳人模式里,在男女雙方之間傳詩、遞解、穿針引線的紅娘角色,但其實不是。因為她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寶玉就覺得如果找襲人,襲人一定知道他的用意,一定會阻擋他,所以才找了一個一無所知,在一個素樸狀態里的晴雯去擔任這樣的工作。林黛玉想明白寶玉的用意之後,她對晴雯說放下手帕,去吧,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可是一路盤算,不解何意。所以就這點來說,你說晴雯是因為和黛玉一樣,都是寶玉靈魂的知己,因此擔當這樣傳帕的角色,我覺得層次上是非常不同的。

還有一次,晴雯激怒了寶玉,寶玉幾乎氣得要把她攆出去,是不是靠襲人帶了眾婢女進來,一起跪下,才保住了晴雯。襲人不念舊惡,保住晴雯,這點足以證明,她對晴雯絕對沒有敵對的關係,也沒有像我們一般所以為的有什麼陰謀,想要陷害。終於暴風雨平息下來之後,一屋子大家都心有所感,在那裡掉眼淚,晴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只見林黛玉進來,晴雯便出去了。這段情節表達的是什麼,我個人覺得,晴雯和黛玉之間,還是有一種疏離,以至於會有一種尷尬。林黛玉就覺得為什麼你們哭成一片呢,她說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這個「你」是襲人,於是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著說「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推她道:「林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林黛玉的話里,已經把襲人和寶玉相提並論了,這個在主僕之間,是逾越的,就是把襲人當成是寶玉的妻妾,是「好嫂子」,襲人立刻表達我只是一個丫頭,但是黛玉就說,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這裡完全看不到反諷,她真的是以這樣的態度來對待襲人的,襲人就回答說「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這好像是戀人絮語,對情人說的話,很像寶玉對黛玉說的話。林黛玉竟然以這樣的口吻,與襲人有這樣的對話。《紅樓夢》等級制的運作形態會直接關係到他們的肢體動作表現,如果我們了解主僕的等級差異,你就會知道這種肢體的親近,幾乎都是表示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親近和喜愛。在這裡林黛玉絕對沒有說諷刺的話,她是如實表達她對襲人的喜愛和推崇,而且她一點都沒有吃醋——襲人會是寶玉的妾,事實上黛玉始終還是在傳統的禮教裡面成長的,她是完全接受那一套婚姻制度的,所以對這一點她反倒沒有嫉妒,她唯一嫉妒的是薛寶釵,就是因為她們都是正妻,所以才會產生嫉妒。

就在這一段里,當黛玉稱她為「好嫂子」的時候,襲人是不是不敢當了,於是她就推了林黛玉說「林姑娘你鬧什麼」,各位有沒有注意到,襲人做了一件不應該做的事情,她推了黛玉。在整部《紅樓夢》里,襲人唯獨有兩次出現這種逾越的動作,都是很值得思考的特殊現象。在這裡,我認為它告訴我們,林黛玉和襲人是非常友好和親近的。這個還有很多的證據,寶玉常常很擔心黛玉現在不曉得怎麼樣了,他就會找襲人說,你去幫我看看黛玉現在怎麼樣,或者他看到黛玉哭了,他寬慰了一陣子覺得還不夠,回到怡紅院又是找襲人,想要請她再去多多寬慰黛玉,這樣的情節在《紅樓夢》里至少出現過四五次以上。

寶玉與寶釵並非「道不同不相為謀」

簡單釐清黛玉和晴雯、襲人的關係之後,我們可以回歸今天要聚焦的這三位主要人物了。

首先我們來看寶玉與寶釵之間的關係,是否真的是我們所以為的那種道不同不相為謀。

寶玉會形成少女崇拜的心理,覺得女兒是天地之間的鐘靈毓秀,有一個重要的支柱就是薛寶釵所擔任的,第20回說,因為寶玉「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所以他才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這裡非常清楚,構成他的少女崇拜的優秀女性,包含薛寶釵。而且在許多地方,薛寶釵都是跟林黛玉相提並論的。

《紅樓夢》里寫薛寶釵,是調動了文化系統里對於君子最高的讚美,包括第5回寶玉神遊太虛幻境聽的《紅樓夢》曲,如果對應之前「正冊」的判詞來看,「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第一首《紅樓夢》曲《終身誤》就是以薛寶釵為主人公所鋪陳出來的曲調。第二首才是以林黛玉為主的《枉凝眉》,從這點來說,也蠻顛覆的。而《終身誤》里的「山中高士晶瑩雪」是有典故的,來自明代高啟的一首《梅花詩》,梅花不就是有高節的象徵嗎,那種非常脫俗高雅的文士就是用這樣的雪和高士來加以歌頌的。所以這裡完全是對薛寶釵高度的讚揚,只不過說,寶玉愛的還是那個世外仙姝寂寞林。這才是真正的愛不是嗎,她不是最好,但就是最愛她,愛不是計算來的,不是因為你有許許多多可以量化的東西,才給予你深情。於是,「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這裡完全是對寶釵的讚美,對金玉良姻也並沒有排斥,只是覺得因為還有一個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堅持,以至於這麼好的姻緣,這麼好的良配,也還是感到遺憾。

再看第21回,寶玉因為周旋在少女們之間,兩面不討好,就心灰意冷,寫了一段話,表達想要解脫的心情。他怎麼說的?他覺得你們這些少女真討厭,害得我這麼勞心勞力,他用的語詞很刺激,他說我要「焚花散麝」,我要把襲人、麝月這些人統統燒了,遣散,「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你們不會一天到晚勸我做那些討厭的事情。「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有沒有注意到,連寶釵也要被戕害,黛玉沒有豁免權,也要被燒成灰,你們這些優秀的女性,都造成對我這個人的困陷,讓我不能解脫。最好玩的是,要戕寶釵之仙姿,為什麼呢?「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可以不讓我眷戀難捨,可以讓我得到心靈的自由,不會有那樣的牽絆。「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原來釵、黛,寶玉是用兩種不同態度去面對的,他竟然把戀愛之心放在寶釵身上,這太奇妙了。我覺得這個現象值得我們納入進來,它當然動搖不了「二玉」之間深刻不渝的感情,可是原來寶玉不是那麼簡單,他的心思沒有單一到純粹沒有雜質的地步。

除了美的吸引而產生戀愛之心之外,我下面還有一段蠻顛覆性的發現。寶玉不是說林妹妹從不說那些追求經濟仕途的混賬話,如果林妹妹也說這樣的混賬話,我也跟她生疏了,這段是我們大家最熟悉的,拿來作為他跟寶釵之間勢不兩立、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唯一證據。但是作者之心,並沒有這麼簡單。黛玉只是沒有勸寶玉追求經濟利祿之路,但是黛玉從來沒有和寶玉一樣真正表達出對世間那些追求讀書功名人的抨擊和反對,而真正和寶玉一樣發出那種非常驚世駭俗的、把全天下做官男人都貶低的言論的,是薛寶釵。寶玉曾經說那些讀書功名、在朝廷中飛黃騰達、追求經世濟民之路的人,是祿蠹,就是薪水的蛀蟲,白領薪水的。第36回又把他們稱為「國賊祿鬼」,這兩段都是我們很熟悉的。

而薛寶釵在第42回,對林黛玉「蘭言解疑癖」的話里說,「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為什麼?「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不是跟寶玉所說的「祿蠹」、「國賊祿鬼」一模一樣嗎?薛寶釵對那些讀書人的評價,對世間男人,尤其是走上朝廷之路的這些人,是不以為然的,而這樣的表述,林黛玉完全沒有。我想就這點來說,寶玉之所以會對寶釵有那樣的欣賞戀愛之心,恐怕還不只是外貌的吸引,他們在某些地方,是更貼近的同道,這在很多地方都出現過。

第38回,寶釵有一首《螃蟹詠》,那其實是蠻毒辣的對世間人的批評,「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就是講那些橫行霸道的權貴,眾人看了之後都不禁叫絕,寶玉也說寫得痛快,他是非常讚賞這樣的書寫的。

「二寶」之遠,相近之至也

我下面很想跟各位分享愛情的另外一個道理。

我們常常會以為就是因為我們很親,所以我們才可以那樣隨便,隨便冤枉你,隨便鬧脾氣,因為我們的愛那麼深厚,以至於不怕磨損,所以可以有這麼多的逾越。這是我們少女時代很容易產生的一種對於人和人之間關係的誤會,我必須說,這是誤會。事實上當人和人之間欠缺了某一種尊重,某一種為對方設想的尊重,那樣的彼此摩擦,只是讓雙方的感情不斷地被消耗。即使彼此感情真的很深厚,可以消耗一輩子,還是可以維持一種很真切的關係,但它並不是真情的最高境界。真正的感情,應該還是要設身處地地尊重、照顧、了解,彼此互相愛惜,而不是任意去抵觸和傷害對方,這是我們現代人對於愛情很常出現的一種誤會。

脂硯齋深刻了解曹雪芹所體會到的那種情感最好的本質,所以他特別對於寶玉和黛玉、寶釵之間的關係,提出這樣的認識。他說你以為寶玉和寶釵之間好像很生疏,很客氣,是因為他們沒有很深厚感情的支撐,脂硯齋說不是的,他們之間要這樣彼此客氣地尊重,正是為了要維護在對方心中完好的形象,以至於不會逾越。脂硯齋說,寶釵之所以對寶玉會有一點嚴肅,是因為她怕寶玉這個人的個性常常很容易逾越,他不是會去吃人嘴上的胭脂嘛,如果你對他不稍微嚴肅一點,他就猴上身來吃你嘴上的胭脂,寶釵是不是一定會很生氣,這麼一來就會損害兩個人的感情。同樣,寶玉在寶釵面前也不敢造次,也是因為擔心影響他們之間的互動。脂硯齋因此得到一個結論,「二寶」之間,兩人之遠,其實是相近之至也。黛玉對寶玉是「近之至矣」,簡直是肺腑里掏出來,所以黛玉在寶玉面前愛怎麼樣耍小性子,愛怎麼冤枉都可以,可是脂硯齋說,其實是「遠之至也」,因為你喪失掉了對你所愛的人的基本尊重和愛惜,你如果愛惜他的話,為什麼要這樣傷害他,如果他對你那麼重要,你不是應該看到他就覺得很幸福,很滿意,很快樂,為什麼你看到他就要掉眼淚,就要冤枉他,編派他,為什麼有這麼多的紛爭。為什麼面對一個你愛的人,反倒這樣折磨他,有那麼多眼淚,那麼多痛苦,這真的是愛的本質嗎?

我覺得脂硯齋看透了曹雪芹對愛的真正認識,用一個評論者的角度,把他看到的真諦揭示出來,黛玉與寶玉雖然實際上是很近,但是會不會她對於愛的認識,還是在一個不成熟的狀態,還是在一個十幾歲,對這個世界認識不夠,自我人格也不夠完善的狀況下,以至於她的愛會以這樣的形態出現?

這個道理其實普世皆然,是一個共通的人性。美國小說家馬克·吐溫就有一段名言,他說「親狎生侮慢」,太過親近反而會生出一種不尊重。印度詩人泰戈爾也曾經說過,過分接近可能會導致毀滅,而保持一些距離,反而能夠擁有它。這些很敏銳、也對人性思考很深刻的文學家,他們都意識到的一個問題,會不會是我們這個文化里沒有意識到的一點,以至於我們所傾向、所模仿的愛情形態是林黛玉式的那種愛,會不會呢?我想提供給各位做參考。

林黛玉走向大家閨秀

我們現在來看寶玉和黛玉之間關係的發展,事實上「二玉」之間也不是始終都在一種狀態里的,隨著林黛玉的成長,她和寶玉之間因為不同的成長速度,也開始有了一些分歧。

第45回,林黛玉在一個雨夜獨處的時候,思前想後,她感到一點不安,那個不安是什麼呢?很微妙,也是第45回最後的兩句話,黛玉感到「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你不能說那是曹雪芹隨便寫寫的,所以會不會林黛玉也感覺到,在有些地方,她真的沒有跟寶玉那麼心心相映,那麼一致。

第57回,紫鵑算是林黛玉的代言人了,她就對寶玉說,「一年大二年小的」,我們一年一年長大了,你「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她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這有可能是紫鵑編出來測試寶玉對黛玉到底是不是真心的話,但到底是不是紫鵑虛構出來的呢?第79回,證明了紫鵑所說的確實是林黛玉私底下對這些丫鬟們的吩咐。當時寶玉寫了《芙蓉女兒誄》弔祭晴雯,其中「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這四句黛玉聽了覺得很不吉利,表面上你是在誄晴雯,可是被修改之後,彷彿影射到了寶玉和黛玉,所以她心裡非常不安,但是表面上不露出來,反而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亂改。有沒有發現這不像我們熟悉的林黛玉,她已經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而且她還說你現在不要再亂改了,趕快去干正經事,什麼叫正經事?就是太太打發人來叫你,明兒一早到大舅母那邊去,因為迎春已經有了人家求准了,明兒那家人要來拜允,這是不是就是一種人際之間禮儀的場合,也是寶玉最討厭的事情。但是黛玉現在說,正經事是這個場合上的禮儀,而寶玉用盡那種悲哀所寫的誄文,卻被當成是非正經的事。所以寶玉就拍手說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他又要裝病了。對於寶玉的推託,黛玉說「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有沒有發現,跟紫鵑所用的語言和道理完全一樣。

講到這裡,小說家就非常含蓄了,他不要讓黛玉把話說完,讓黛玉說完的話,你就會發現公然又是一個薛寶釵,這麼一來這個人物的形象,就有很大的落差。所以他乾脆讓黛玉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黛玉的話就留在這個含蓄的狀態,可是實際上寶玉以及細心的讀者,就應該感覺到,在黛玉和寶玉之間已經開始有了不一樣的價值判斷。可當黛玉咳嗽了,寶玉就擔心了,請她趕快回去休息。但留下來的寶玉,他只得悶悶的轉步,還留在現場,踱過來踱過去,心情煩悶,這個悶悶的轉步,或許是來自他感受到黛玉和他之間的分道揚鑣,這當然都非常隱晦。

人一定要成長,林黛玉也不是我們一般所以為的始終都是那樣的率真,而她跟薛寶釵之間,也有一個我們都注意到的和解,這個和解也是一個合一的開始,也就是林黛玉越來越走向薛寶釵這一條大家閨秀的道路。那就是第42回的回目,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蘭」這個植物,無論在怎樣的情況之下,在中國文化與文學裡,一定都是非常正面的語詞。寶釵說的那一番對於黛玉曉以大義的話,是非常出於真心和善意的作為,如果真的面對敵對的人,你錯越多是不是對我越有利,我為什麼要花那個力氣,還冒著忠言逆耳得罪人的風險,去向對方說這些不中聽的話呢。寶釵在這裡真的是「蘭言」,出自為對方好的非常珍貴的心意。而且林黛玉絕對不傻,她雖然純真,但是並不無知,她玲瓏剔透,所以第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黛玉就對寶釵這段勸她不要讀雜書的大義之說,給予了衷心的回饋,林黛玉的可愛是在這裡,而不是她的小性兒,亂髮脾氣。她知道人家是真心為她好,她非常受教。林黛玉是一個從小到大沒有受過好好教導的人,因為她太受寵,林黛玉說,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到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林黛玉這麼受寵,出生於一個貴族世家,而母親又去世得早,又沒有兄弟姐妹,兄弟姐妹是很重要的讓一個人人格成熟的力量,因為你要學會分享,學會公平,學會退讓,也學會去照顧。可是林黛玉沒有,加上母親又去世得早,所以她的母教是有欠缺的,到了賈府又備受寵愛,長到十五歲及笄之年,算是少女要成年的重要里程碑了,可是竟沒一個人像薛寶釵那樣教導她。在這裡,才是林黛玉真正玲瓏剔透的地方了,她真正感覺到什麼叫做真愛,真愛絕不是寵溺,不是縱容,而一定需要讓你變得更好,所以會要求你,會希望你甚至要改變自己。雖然很痛苦,可那真的是幫助你長大。

曹雪芹要告訴我們的是,薛寶釵非常得好,林黛玉也非常得可愛,一個真心地愛人,一個誠心地受教,所以她們變成了「金蘭契」。因此,林黛玉是在成長中的,第42、45回,是「金蘭契」「金蘭語」,到了第49回,林黛玉說「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這個「眼淚卻不多」從還淚的神話宿命來看,表示她越來越走到生命的終點,但如果從人格成長來說,會不會也意味著林黛玉越來越成熟了,不必再用眼淚來表達她對自己身世不幸的控訴和哀怨。

本期編輯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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